叶容华的爷爷,在她与寇君谦谈完话的三天后去世。
忙完爷爷的丧礼,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她变得更安静,缺乏存在感,在家中渐渐地不爱说话了,因为那个会拍着她的背,宠她、听她撒娇说话的人已经不在……
她知道父母心里还是有她的,只是疏离了太久,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跨越那道鸿沟,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既定模式,连一个亲密的拥抱都显得刻意而生硬。
湛寒一直默默看着她,以她所无法察觉的方式注视着。
这天,她甫踏进餐馆,正寻着空桌,耳边突然响起一记冷冷低斥。“滚。”
她侧首,瞧见左后方的湛寒。
也罢,这附近也不是只有一家餐馆。
懒得争辩先来后到的问题,她转身往外走,孰料,他随后也跟了过来。
平日远远见了都会绕道而行的人,今天很反常,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在她的左侧方。
一记冷冷的目光瞪向她——好,她知道自己有多不受欢迎了。
她不吃了!少一餐也不会怎样。再次调转方向,往河堤的方向去。
“别跟来!”他随后低斥。“我再说一次,别再让我看见你!”
够了!她倏地煞住步伐,瞪向那道如影随形的身影。
“到底是谁在跟着谁!你以为我就很爱看到你吗?”
他错愕,愣愣地瞧着她,大概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飙。
是啊,一向最有气质、总是笑脸迎人的叶容华,怎么可能会有大吼大叫、失控骂人的脱轨演出?她嘲讽一笑。
可她真的受够了!因为她脾气好,就能这么吃定她吗?她不欠他什么,没必要一再迁就他,忍受他的阴阳怪气。
“因为你,我连吃个饭都不自由!所有你在的店,我都不能进去,所有你走的路,我都得绕道而行!是,我碍你的眼,我认了!我不跟你争,可是今天是你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我后面,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刁难我?!”长年以来被莫名厌恶排斥的委屈,一瞬间爆发开来,一骂就是一长串,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大概是被她轰昏头了,呆了好半晌,才怔怔地回应。“妳……没有做错什么。”
“既然没有,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讨厌?!他愕然。
她是这样看待的?
也对,这是一般人的正常解读,可,他真的不是……
他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解释。
尴尬的沈默流窜在无言的互瞪中,半晌,她泄气地垂下肩。“算了,你当我没说,我今天心情不太好,EQ管理不当,对不起。”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这不是她的错……
见她沈默地从他身边走开,他赶紧跟了上去。
如他所料,她是要到河堤去。
每当她心情不好,就会来这里吹吹风。
想起她晚餐还没吃,他买了关东煮,也买了咖啡,静静站在她身后。
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等了半天,他既不走开,也不说话,像个雕像一样杵在她旁边,迟迟等不到下文,她终于沈不住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气消了吗?”他天外飞来这一句。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在等她气消?叶容华似乎有些懂了。“如果消了,你要干么?”
他递出关东煮。“吃一点。”
这是要买给她的?
她无法说不意外,目光瞄向他另一手拿着的咖啡——那也是?
湛寒误会了她眼神的意思,摇摇头。“先吃完,才可以喝咖啡。”
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自己平时对小朋友说:“洗洗手,才可以吃饼干!”的口气,莫名地,有了些许想笑的冲动。
她嘴边浅浅的笑意,让他看得有些痴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她难得露出的笑容,可是就算这样……
“还是不行。”
笑容不能收买他,他坚持空腹喝咖啡不好。
这人,一板一眼得有趣。叶容华睇他一眼,伸了手。
见他呆愣,她笑答:“不是要给我吃的吗?”
“嗯。”
冒着热烟的关东煮被放到她掌间,明明他买了好些时候了,居然完全没冷掉,好怪。
趁她低头吃东西时,他探手往她身后一揪,逮住那只又从她身边冒出来的鬼东西,以眼神警告。
我说的话,你敢不当一回事!
“大神饶命啊!这是天意,不是我们这些小鬼能作主的嘛!”何必为难它们呢?
我不管什么天意,谁都可以,就是别靠近她!
“可是……叶容华命中注定,这一个月内就是得遭逢生死大劫,你赶走我,还是会有下一个。”
有我在,你们没机会。
总之,他不会容许任何不好的东西缠着她,尤其是坏她运势、带来灾厄的煞鬼!
这就是孙旖旎要他自己来看的原因。
一旦身边出现煞鬼,近期之内,必逢大劫,谁也算不准何时会发生,所以他不能离开她身边一步,即使她再厌恶,他都不能走。
叶容华冷不防抬头,正好对上伸向她身后、来不及收回的拳头。
滚远一点——
他才刚说完,便对上她若有所思的凝注目光。
“我……不是在说妳。”湛寒僵硬地收回手。
他并不想惹她生气,却好像总在这么做——因为一些他无法解释,而她也永远不会理解的事。
如果那些斥离、冰冷的眼神不是针对她,那还会是谁?这里并没有别人。
她朝身后看了看。“我后面有什么吗?”
“不,没有。”
那只有两种可能了,他如果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便是神经病!
她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后者。
她想起,爷爷在最后的日子里,也常常对着空气说话。
“是……爷爷吗?”她小小声,问出口。
“不是。”
“你不要骗我,拜托。”泪雾漫上眼眶,她语调微颤,低低恳求。“如果是爷爷,不要赶他走。”爷爷只是不放心她,她知道的。这世上爷爷待她最好,他不会伤害她的。
“真的不是,他走了。”在他答应会永远守护她之后,老人便很放心地走了。
“是、是吗?”她不说话了。
她望着河面,落寞失魂、沈默不语的模样,令他不忍,脱口道:“妳想见的话,我带他来。”头七才过,尚在黄泉路,向鬼差套个交情,应该还不算困难。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应该会嗤为神经病吧?
她侧首,瞧他表情认真,不似在说笑。
“要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摇摇头。“不了。”如果爷爷已经离开,那就让他一路好走,别让他再有所挂念。
她没再多说一句话,他倒也好耐性,一声不响地坐在她身边,陪她吹了大半天的夜风。她拍拍裙襬上的沙尘,步行返家,他也安静跟着。
她家到了。
到了这里,他就不担心了。
此处有土地神驻守,从她搬来的第一天他就打过招呼了,这十年下来,土地神也很卖他面子,对她关照有加,当然,大半也是因为她心地良善、敬神礼佛,有累世福泽。
他忽然伸手,拉住她。
“我……没有讨厌妳。”他艰涩地低声吐出。永远都不会。
她讶异地张大眼,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他的举动。
他居然还记着这件事,刻意向她解释。
“那为什么老是避着我?”
他张口、闭口,思忖了半晌,勉强挤出回答。“妳不会想看到我。”
“我从没这么说过。”那他又是哪来的认定?
“……”不是现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如果我没有不想见到你,是不是以后,我们谁都不用再刻意避开了?”
他微讶。
“是不是?”坚决讨个回答。
“……应该吧。”
“路上看到会打招呼?”
“……”也好。现在她和寇君谦分手了,他再也不能以另一个人的身分来见她,她爷爷又刚过世,她心情很不好,这样他就能待在她身边,不必再施隐身术。
何况,她还有二十九岁的命定大劫……
于是,他点了头。
“那,晚安。”她说。
他点头充当回应,转身回绮情街。
这个人,还真的很不爱说话呢。
叶容华目送他渐行远去的身影,敛眸,凝视与他短暂相触的指掌。
他的手,是凉的。
她的生活里,忽然满满的都是湛寒。
似乎只要她一出门,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他。
从原本的避不相见,到现在的无所不在,一开始她不太能适应这样的转变,但几回下来,也渐渐适应了。
她常到河堤边吹风,而他也总是安静地待在她身边,以不困扰她的方式,静谧地存在着,贴心地关照她。
在她人生最悲伤低潮的时期,他注入了一股暖流,关东煮的滋味,成了她记忆里的一页温馨。
她并不麻木,他对她的好与关怀,她点滴都记在心里。她只是不懂……
“不懂什么?”
耳边传来他特有的冷沈嗓音,她才发现自己问出口了。
“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啊……”她低哝。
“什么?”他刚刚有说了什么吗?
不必说什么,他会应声就是最令人无法理解之处了。
根据她的观察,无论任何人,他大多是相应不理,能够不吭声就不吭声,所以他年年蝉联绮情街的年度孤僻王,是公认的难相处——更正确地说,他也不想和谁相处。
可是,只要她开了口,无论说什么,他必然会应声,如此独特的对待,要说她没感受到,未免太矫情。
她不懂,他为什么对她特别不一样?他们明明就很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