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潘把床单被罩又洗了一遍。
“我要换床单啦!”在饭桌上,她高兴地宣布,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有天真可爱的味道。
饭已经接近尾声。阿潘把筷子并到一起定定地往碗上一放,头转向我:“好不好?”
当时我正在专心吃我的火烧。正要下口,瓷碗清脆的震响让我心一跳差点失了嘴。我知道她经常煞有介事,也明白她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所以我不慌不忙咽下嘴里的饭,抬起头看她。
我把眼移到她眼睛上。她正直直看着我,手托着腮帮子,带着十八岁,不,十六岁的女孩儿那样的蜜意的眼神。
“好啊。”我郑重地点点头,顺便表现出鼓励的意思:“辛苦。”
“好!马上去干!”她扬起双手,跑到卧室。拖鞋吧嗒吧嗒地响了一串。
六月天气很好,不必担心是阴天。换洗的衣服洗了马上就能干,散发着晒过太阳和清香洗衣粉的味道。我记不清雨季什么时候来。反正还没到时候。
阿潘最近显得忙忙碌碌的。从卧室到客厅,到阳台,到厨房,再到卧室……手里收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小块黄色的抹布,有时候是一盆小花儿,有时候双手抱着收衣服用的竹筐,从阳台里闪出来。她活动着的身体和欢乐的情绪仿佛种在了我的脑子里,不断生长。我之前还没有发现我是如此熟练想着她。
我喜欢看她收衣服的样子。她不到一米六五吧,不算高。她踮着脚伸长胳膊将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两手抓住衣服的两个角,在身前一挥,衣服便绷直了发出啪的一声清响,然后对折把衣服放到竹筐里。我对这个“挥衣服”的动作很着迷,心想阿潘真是会干家务事。印象里所有已嫁人的女人都会在收衣服时奋力一挥,脸迎着阳光眉头有些皱眼睛眯着。这动作对我自然而然成了一种象征。
“发什么呆呢?”阿潘抱着窝在一起的床单被套从卧室出来。她三分之一的身体贴着那软软的一团都要陷进去,腰向后凹得厉害。这些日子,阿潘总是笑。
我的火烧还剩一半。今天怎么吃也吃不快索性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我边咬边观察火烧上的牙印,还有渗出面皮的亮亮的油。我吃青椒火腿和红豆沙的火烧,再不行就是土豆丝和豆腐。总之可供我选择的馅有很多,每天早上都会为吃哪种馅的火烧烦恼一阵虽然想来想去还是青椒火腿。我觉得这种烦恼很幸福。
“你吃饭像小孩儿似的。”阿潘拉开椅子在我身边重新坐下。坐下的时候右手在我肩膀上搭了一下。透过衬衫,我感到她手很凉,带着淡淡洗衣粉的味道。
“怎么像小孩儿了?”她对我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很是受用。她的眼神立马温柔下去但又以一种家长似的威严对我说:“干嘛边吃边看啊,怕有人抢你似的。”
我试着对她解释,尽量显得真诚又不失幼稚。“我吃东西的时候就是喜欢看着啊看着它们一点点变少很好玩儿。”末了还要加上一句“你不觉得吗?”来增强她的参与感。
“孩子气!”她的眼睛闪着光,把身体伏得更低胳膊平摊交叠放在桌上,随之偏下头看我。一会儿右手抬起来拂着额前的刘海儿。
我很高兴她这么说,因为我知道她很高兴。
路上的杨树永远在飘絮。从四月到六月,可能到七月都会飘不停。开始是棕色的肥大毛毛虫似的穗儿,落完了再接上像刚发育的绿色细长葡萄串一样的穗儿。其间白色的棉絮就会蔓延到整个空间。单丛密度上讲,那些飘絮是算不上浓密的。但要命的是它们会飘,稀稀拉拉无处不在。这种天上地下的白茫茫常常让我产生错觉,总以为过得是同一天。我觉得过丢了一些日子,尽管清晰地记得每天都吃了火烧刷了碗。
一天我耳朵进了水。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对阿潘说。尽管她就在我眼前,我看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怎么看都看不清。我急得把脸几乎贴她脸上了可还是没有用。简直是一个鱼缸套在了头上。我连自己的话都听不清,声音被稀释被虚化了从遥远的管道传进来,空空洞洞哄哄隆隆。
我很害怕自己聋了。
“我……”我泄气地一屁股向后坐过去,真想大喊大叫接着小拇指不停向耳朵里捅。她停下了装被套的工作,拉直身子爬到我侧面,对着我的耳朵看了几秒钟。
“用卫生纸吧。”她说。
“卫生纸?”
“恩。总比手指头管用。你等着……”
她立马一脚一只拖鞋踩上,从床上滑下去,奔向卧室外面。我又用手捅了捅,无奈在第一个指节处就卡住了。我耳朵眼也太小了。
阿潘手里捻着一小段卫生纸回来了。她把这小棍子慢慢往我耳朵里送,我觉得痒但又想来一下。
“别乱动啊。”阿潘扶住我一个肩膀,头像我耳朵靠过来并且靠得很近。我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热和节奏。我一下子忘记了耳朵进水这件事儿,看着被套上的黑白条纹出了神。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洗澡的时候想洗洗耳朵没想到一偏头水就灌进去了……我侧着脑袋使劲拍也拍不出来可急死我了!”我一口气说完憋在肚子里的话,长长出了一口气。痛快。
我的耳朵治好了,阿潘的功劳。登时一股热热的水流从我耳朵里流出来,大概是卫生纸把水层给戳了一个洞,它们就绷不住散开了。
“下次注意了。”她轻轻推开我起身要出去。
“恩…恩…恩…。”我高兴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连着答应了三声,把尾音拖得像发动机启动似的那么长,头搁在床沿咯咯地朝她笑。
“幼稚!”她轻轻挑了一下嘴角抬腿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一句“不许弄脏床单啊”。一会儿厨房还是卫生间传来流水声。她这是洗手去了。
我换成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白白的顶墙让我想起自己三天不洗头了。我在床单上蹭了蹭,寻找最舒服的着力点。反正她又不知道。我仰起脖子向外边看,什么都上下颠倒了,没看到阿潘。
有时候我喜欢跟她作对。悄悄地进行嘴上说服从但行动不服从心里偷偷地笑觉得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