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依然要感谢爱情,感谢那些流离失所的爱,让她们付出代价,也学会了忍受成长带来的无法避免的尖锐。
星期天的清晨,女孩们准备停当,背着包走出宿舍大楼去拦出租车。星期天的出租车并不好叫,何况司机一看到乘客是五个女孩这样庞大的团体。最后尧睿站在马路上才拦到一辆,司机载上一行五人,穿过了街区的主街道,汇入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中。
如果这个时候有音乐,如果这个时候念一首诗,或许应该是《告别霓虹灯》——“昨夜璀璨迷倒众生的霓虹在早晨温暖的阳光下变得黯然失色,有点苍白的冷感”。
这条著名的绿化街道是他们从学校回家,又从家回学校的必经之路。然而却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她们不曾观赏和记忆这条大街的任何颜色。奔驰在路上,从窗口看着本该熟悉,此刻却全然陌生的风景,恍如隔世的感觉漫上心头,与始终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汽车尾气,构成了这三年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画面之一。
“姑娘,你们去哪?”司机拧开了广播问。
“市妇幼保健院,麻烦您。”
司机没说话,从后视镜里瞄了这群女孩一眼。坐在司机旁边的尧睿,并没有放过这一微小的细节。
如果可能的话,她很想穷其毕生辩论的口才,说出洋洋洒洒一大篇的道理,来教对方心服口服。然而,她不能。因为,言辞的力量远远敌不过人的一个眼神,语言仿若枪弹,可以瞬间摧毁人的身心,目光却能叫人身在咫尺,心在天涯。那种不能回击、无力回击的瑟缩,正是尧睿这十七年来感同身受的恐惧。
果然不是很远,只是起步价便到了。尧睿把早已准备好的零钱递过去,司机却挥了挥手,“算了,你们还是学生吧,这趟我开张,不收你们钱。”
尧睿略一迟疑,便将钱放在挡风玻璃后狭长的台子上,开门下了车。
桑梓去领了一张表,“你们谁有笔?”
“我有。”尧睿摸出原子笔递过去,张夕慢慢地填写着,其他四人围在长凳边。在求助原因那一栏里,张夕犹豫一下,慢慢地写上了一个孕字。
原佳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姓名什么的要不要填假的?”
“他们会看身份证吧?”
张夕便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身份证,和填好的表格一起交过去。
尧睿劈手夺下还给她说:“傻啊你,人家又没问你要,问要的时候再拿出来不迟。”
护工看了看表格,转身进了一间房,没多久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手里拿着那张表说:“那个,你们的担保人呢?”
站在最前面的尧睿目光慢慢移到身后的桑梓身上,桑梓又看着胡盈,胡盈和原佳互相看……
这时张夕从椅子上站起来,递过去自己的身份证说:“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当自己的担保人吗?”
她的拇指压在出生的日子上,把出生年月露在外面朝着医生。尧睿知道她的生日是4月21号,而今天才14号,还差足足一个礼拜。
也许是这类事情见得多了,医生并没有接她的身份证,也没有看一眼,他略略思索了片刻便对护工说:“给安排一下。”
护工向她们招招手,“过来吧。”
用凑的900多块钱缴过费,护士把她们带到一间手术室外面说:“在这里等着,待会让进去就进去。”
手术室的位置正好在三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半开的窗,阳光一览无遗地洒进来,晒着长凳。桑梓说:“待会就不让陪着进去了,我们在外面等你。”
胡盈说:“没事的,这也是一种经历。”
先前那医生和护工一起走过来,护工喊着他说:“院长,我找不着付医生。”
“她在厕所呢,去叫吧。”
院长朝她们挥了挥手,“进去吧,可以进去等了。”
张夕于是站起来,把背上的书包慢慢卸下来递给胡盈,手里的身份证给了尧睿。尧睿接过来,那身份证的塑料外壳上凝了一层汗水和热气形成的雾,在她手上变成了一颗颗的小水珠。
剩下的四个女孩并排坐在长椅上,原佳忽然说:“要是她突然冲出来,咱们怎么办?”
尧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片刻后,原佳低下头。
尧睿拿过张夕的书包打开,在里面找到了桑梓的walkman,她独个站在窗台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下play键。
walkman的突然运转使得磁带与磁头之间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之后才归于平静,两句突兀的歌词窜入鼓膜,“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尧睿靠在窗台上,在4月14号这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她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琐事。虽然说,爱回忆是一种心境苍老的表现,但她还是没办法轻易遗忘和释怀,尤其在想起她们五个曾经一起发誓决不背弃彼此的那段岁月。
那个时候,发誓是一件多么容易和温柔的事,大到终身嫁娶,小到分一块巧克力,什么样的誓言都能信手拈来,因为她们有大把的青春和梦想可以消耗。那段岁月里的爱情、她们所爱上的男子,就像一座玻璃搭建的房子,虽然美,却透明,因此永远不可能成为她们的归宿。
但尽管如此,依然要感谢爱情,感谢那些流离失所的爱,让她们付出代价,也学会了忍受成长带来的无法避免的尖锐。
艺校的加试结果出来后,尧睿炫耀似的拿着通知书说:“看见没,看见没,看见没!我可是前十名,瞧你那德行,前五十!你丢不丢人?”
桑梓白她一眼,“你那专业多少人考?我的多少人考?”
“那不管。”
原佳反复研究着通知书,“你们怎么知道自己是第几名,上面又没写。”
“傻了吧,”尧睿指着页角上的号码说,“通知书的先后顺序就是按照名次发的呗。”
“哦。”原佳恍然大悟,“这么说你们俩等于进了保险箱了。”
“是啊,只要我们进高考的考场坐在那里,就算每门只考个及格的分数也没问题。”尧睿做出女王的样子,“我已经自由了!”
“瞧她那禽兽样。”原佳不屑道,“滚出我的视线!”
尧睿兀自得意:“胡盈,你呢,打算考什么学校?”
桑梓把通知书收起来,“以你的成绩,发挥稳定就可以上一类本科吧。”
胡盈微笑地摇摇头,“我不打算考大学。”
此言一出,其他几个兀自忙碌自己事情的人动作一致地停下来,慢慢走到她面前,叉腰。
胡盈像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但笑不语。
“你说什么,妮子,你不打算考大学?”尧睿把毛巾扔一边去,挽起袖子,“你再说一次,你是不是疯了,或者说梦话?你确定?”
本来盯着胡盈的几人再看向她,“你先闭嘴。”
“为什么不考大学?”桑梓转过头来问,“虽然是件无聊的事情,但是你不觉得不考大学更无聊吗?”
胡盈笑着说:“我刚才没说清楚,我说,我不打算考国内的大学,因为没有我想要上的专业。”
原佳摸摸下巴,“这么说,你打算出国?”
胡盈点点头。
“目标物?”
她从书包里抽出一张打印机打的招生简章,递过去。原佳刚接住,便被尧睿“刷”地抽过去,念:“有一百七十年历史的乌克兰国立基辅大学,位于比邻市中心荷里夏大街的弗拉基米尔街道,环境优美,师资雄厚……”她把头抬起,困惑道:“丫头,你要去乌克兰?那里不是刚发生过核泄露吗?”
桑梓揪着尧睿的头发,把她扔到一边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可是据说那里的老鼠和野猪一样大。”尧睿委屈地揉着后脑勺。
桑梓没理她,继续看着,然后问胡盈:“你打算学什么专业?”
胡盈指着用红笔勾出来的一行字,“人文学院的社会心理学系。”
心理学?其余几人再度面面相觑一阵。
“我觉得人与人的沟通很有意思,刚上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对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感兴趣了。”
虽然胡盈的个性一直就是这样深藏不露,尧睿还是着实佩服了一把,“你这丫头从来就不要人操心,自己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胡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愁色,“不过,我家里人可能不会同意。尤其是我妈,她是在那种比较传统的家庭里长大的,不喜欢西方的教育方式,怕我到国外会变另外一个样子。”
“那就麻烦了,去国外读书要一大笔钱呢,你父母不同意的话,本人决心再怎么坚定也没用吧。”
张夕的话理所当然就是重点症结所在,尧睿啃着手指头,原佳看来看去,桑梓盯着简章在研究,胡盈一笑说:“当然,但是只要试试看,总还有希望。”
下午放学后,年级组长到文科班里随便找了两个人,命令把刚开完会的多功能厅收拾一下。
胡盈拿扫帚扫着地,尧睿爬上讲台,把彩条扯下来,扯着扯着忽然说:“可不可以跟银行贷款?”
胡盈抬起头,一条彩带正好掉在她头上,“你说什么?”
“我说可不可以跟银行贷款,如果你父母不同意出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