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睿把印章攥在手心里,不知不觉感到眼眶周围变得滚烫,人的眼泪竟然可以比岩浆还要温暖,她轻轻地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谁能想到这样两句诗一旦刻上去,不合适也变成了合适的?
桑梓的生日到了。
尧睿提前两天就开始联系她,但是一直没有等到回复。发过去的短信如同石沉大海,打她手机不是关掉就是在通话中。难道她不想和老朋友一起过生日,还是因为自己好几个礼拜都没有去看她吗?
尧睿迟疑了很久,终于决断地按下一组号码,打去桑梓家里。桑梓家里的电话她只告诉尧睿这几个好朋友,因为她讨厌被打扰。
不出所料,接电话的是她妈妈,她爸爸现在这个时间不可能在家里,“阿姨,桑梓在家吗?我是尧睿。”
“她去学校上课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桑梓的妈妈叮嘱尧睿提醒桑梓注意交通安全,“我本来反对给她买车,女孩子家的多不文雅。说起来也怪了,她爸爸送的东西她从来不要,除了这辆摩托车。”
尧睿径直冲去美院,步伐匆匆。也不管有老师正在上课,用力推开门,习惯性地往那个位子看去,空的。
满屋子人诧异地看着她,有人认出她,站起来说:“桑梓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她——”
对方没说完,尧睿就甩上门跑了出去,走廊上传来她嗵嗵嗵的脚步声,突兀刺耳。
她一路跑出校门,忽然站住了。桑梓会去哪里呢?她完全不知道。
自从上了大学,桑梓已经有很多的事情没有让她知道,包括自己常去的地方、常听的歌、常做的事。每次见面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机械。是自己迟钝还是愚蠢呢,竟然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她的有心疏远。
只是,这是为什么呢?
尧睿在校门口傻傻地站着,手机在响也完全充耳不闻。
电话是舒南打来的,尧睿看着来电显示却不想接听,舒南锲而不舍地拨打着她的号码,终于在第六遍后放弃了,发了条短信过来:尧睿,明天光冶生日,你要穿漂亮一点,最好我们今天一起去逛街买衣服,你在哪里?
尧睿冷着脸翻到最后一行,然后按下删除键。确定删除吗?手机问,她选择确定。有趣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一个小纸团被扔进了垃圾筒,尧睿愣愣地看着手机,忽然响起一阵西班牙斗牛士的音乐,又有人打电话进来,她的眼睛还盯着手机没来得及挪开,来电显示既不是她懒于应付的舒南,也不是她急着寻找的桑梓,而是光冶,在她记忆中快要沉下去的名字。
拇指鬼使神差地按了接听键,“喂?”
“在校门口等我,十分钟。”
和上次一样的是,他依然要求等十分钟。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回他很准时。红色的阿普利亚照例吸引了很多目光,校门口进进出出的男生女生全都不自觉地往这里看。
尧睿蹲在地上,就是上回被她一扫帚揍倒的那个胖子躺着的地方,背后是花坛。光冶一只脚撑在花坛的水泥台子上,翻出一个安全帽抛给她说:“上来。”
尧睿没有伸手接住,任那黑色的帽子砸进了花坛里。
“怎么了?”他问,拍拍车龙头说,“这次我骑来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所浮现出的淡淡笑容,有点不经世事的稚气。尧睿一跃而起,捡起安全帽套在头上,从花坛的水泥台上直接跳到光冶的背后,砸得整辆阿普利亚明显一沉。
他们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着,直到汽油用光。在加油站加油的时候,尧睿蹲在地上,看光冶拿着长长的油管,掀起摩托车坐垫,把喷口对准加油口,好奇地问:“这儿就是油箱?”
“嗯。”
“如果翻车,会爆炸吗?”
“嗯。”光冶抽出喷口,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碰撞也会。”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骑?”
他盖上盖子,放下坐垫,反问一句:“为什么不骑?”
“因为会死。”尧睿说。
光冶抬眉,细细凝视她片刻,笑了,“我该说,人都会死吗?”
尧睿也觉得自己很无聊,光冶已经骑在车上,等着她。
“我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兜下去,你最好快点想个地方。”
尧睿取下了安全帽,行进中的风马上把她的头发吹得如同海底飘摇的海藻,她把头仰起九十度,看着有些阴霾的天。养成这个习惯是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心情,只要抬起头,天空总能给她回答。有时候是一只飞鸟划过,不留半点伤痕,有时候是一朵云缓缓地飘行,随性又自由。她总觉得还能抬头仰望天空的人是幸福的,所以只要觉得疲惫无所依靠,她就会把头抬起来。
沉浸在莫名感触中的尧睿耳边不知什么时候传来警笛声,回头才发现两米开外有个骑着摩托的交警,大概是她没有戴安全帽所致。正要道歉,只看前面的光冶也摘下安全帽,指指警察,又指指自己,大声说:“你追我,追上了的话,给你两百块。”然后不给尧睿反应的机会,说一声:“抱紧。”
尧睿大喊:“你要干什么?”
当时他们前面还有一辆出租车。右侧是并行的摩托,左边则是逼近的交警。尧睿想,他莫不是疯了?思绪还没有全然收起来,人就飞了出去。他的衣领打在尧睿脸颊上,全然没有了毛织品的柔软,变得刀子似的厉害。
“喂,快停下!”尧睿大喊大叫着,却被风压得动弹不得。
“放心,他们追不上。”光冶稍稍伏低了腰部,尧睿本来拿在手上的安全帽不知何时滚落出去,她闭着眼睛紧贴那片脊背的领域,这时候,她忽然有一种奇特的幻想,她正从图书馆出来,带着将要出板报的资料和工具,搭某个人刻意安排的顺风车回学校,一切都很顺利。她不会心血来潮把席慕容的诗写在黑板上,更不会记得那首叫做《Arthur》的歌,桑梓的秘密依旧是秘密,她也不会趴在已谢的花坛里打那通电话。虽然这样,那个人还是会如宿命安排无可避免地死去,但结果已经不一样。
在路边的便利店门口停下,片刻后他拿着一听可乐和一听啤酒出来,想也不想,将可乐抛掷给尧睿。后者拽住他的袖子,将两个易拉罐不动声色地换过来。
“你还要骑车。”
光冶无奈地摇摇手中可乐,“喂,不是吧,啤酒也算酒吗?”
尧睿微笑地看着他,目光暗含警告。于是他没奈何地猛摇几下罐子,“啪”地打开,将气全数放干净。见尧睿不做声地盯着他这一举动,“噗”地笑出来,解释道:“我不喜欢有气的碳酸饮料。”
尧睿点点头,忽然说:“你飙车挺在行的嘛。”
光冶不置可否地一笑,“这可是阿普利亚,你来骑的话也可以,要不要试试看?”
尧睿摆摆手,喝口啤酒,又喝一口,不几秒就灌个精光。他不露声色地看完全部过程,说:“你也挺能喝的嘛。”
她头发一甩,眼睛半眯道:“啤酒也算酒吗?”说完,自己也笑了,把空罐子放在一旁,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坐下来,“明天你过生日?先恭祝你又老一岁。”
光冶也在台阶上坐下来,搓着易拉罐说:“明天那个生日,不过也罢,反正是给别人看的。”
“是吗?”尧睿耸耸肩,“早知道你这么不在乎,打死我也要劝住舒南。”
“什么?”
“她买了一瓶贵得和XO有得拼的香水给你——糟了!她说过要给你一个惊喜的,我真大嘴巴。”尧睿自扇一记耳光。
光冶淡淡一笑,看了眼人来人往的立交桥,忽然说:“不如提前到今天过。”
尧睿看他一眼,低下头边笑边温和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有一个朋友今天过生日。”她说,“可是我找不到她。很明显,她躲起来了,不想见我。”
“那就别打扰她。”他一只脚踩着易拉罐说,“我也经常躲着人,特别是过生日的时候。”
“为什么?”
啪,踩扁,“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如果可以,甚至离开这个地方,走得很远。”
尧睿转回头去盯着立交桥,忽然拿起包来,在里面翻找。
光冶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动作。
“那,这个给你。”
他犹豫着从她手里接过玉牌,端详一阵。
“别看了,是真的,虽然只是赠品。”尧睿把其他东西放回包里,“本想自己留着戴,不过总觉得你过生日,还是讨个彩头比较好。”
光冶拿着那块玉牌反复端详,然后看着她,微微一皱眉,自嘲地笑,“红色的线配绿色的玉会不会太奇怪了?”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自己动手戴了起来。红线很短,刚好绕着他的颈子一圈,打个结,长度便所剩无几,“很合适呀,像给你量身定做的。”
“你确定这不是那种有特殊意义的红线?”光冶说道,手指拨弄了一下小小的玉牌,然后收进衣服里。
尧睿正在思索什么特殊意义的红线,忽然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月老红绳,顿时淡笑了,“臭美吧,那舒南该杀了我了。”
十米开外有一个垃圾筒,他瞄准了下,投出那个已经踩扁的罐子,紧接着投出第二个,砰砰两声,全都没进去,尧睿好笑地托着下巴。
“可惜我三分球还是很准的。”光冶兀自惋惜了一番,完全不把那点距离放在眼里似的拍拍手说:“怎么样,要不要上去看看?”
尧睿抬头,“你说那上面?”
他们俩上方是如织网般的高架桥。
尧睿收回目光,“可以上去吗?”
“怕什么,有人管就跳上车开路。”
尧睿盯了他三秒,“呼”地跳起来,“走!”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的路灯花色各样,有的是一棵树,若干灯泡便是盛开的繁花;有的是一尾鱼,口中含有明珠。白天在上面俯瞰,这里是学校,那里是工厂,一目了然,此刻却只能分辨出花和游鱼的形状。
“真高,我好像有恐高症。”尧睿一边说一边死死地抓着栏杆探头去望,“感觉真的会掉下去呢,你不怕吗?”
她说着,半仰起脸来,看着已经跃上去坐得安安稳稳的光冶。夜风中,他回过头,微笑地说:“这有什么可怕,世界上比这可怕的事多几百倍也不止。”
“比如呢?”
“比如,”他想了一下,晃着腿说,“没有活的理由,也没有死的理由,结果只好维持现状走下去,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完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