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集语亭之因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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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锦“书”难托(5)

依着阿相先生的话说,所谓执念盘桓不肯轻易就散,皆为奉念之人心头不得纾解。为人一世,很难真正做到清心寡欲,所以历来凡人用过的物品都免不了或多或少被缠上点主人的意念。身为大妖怪,要从死物上读取些残留的心思太容易了,只今次倒少见地,阿相先生在叶梓拿出的那份署名不详的情书上,除了些许纤弱的青涩情愫,竟未探得其他强烈的执念和愿想。若非这人当真世所罕见万中无一的六根清净,要么就是俗称的“他瞑目了”。

于是乎,就是这样的时候,与其让先生大材小用,耗费精神在一枚纸笺上纤毫寻摸,实不如找那专业的人来术业专攻,省时省力,最关键,很有效率。

今日之前,扁豆真是小看了她的小遣“面条”。这小东西长得的确不伦不类,也谈不上有何大用,素日里无非在扁豆做功课时守在桌案上忠心给她研墨递纸,或者整理整理堆满《集语小札》的书架,掸掸灰什么的,不过扁豆确是忘了,当日是因何收服了它。一册唱本,一段萦绕了几个世纪的情缘,岂非皆事起于这一只“念”的喋喋不休?一石而惊波,蝼蚁撼广厦,所谓微不足道,也可能成为一切因缘锁链上串联关节的最重要的楔。

“念”的技能就是默念以成永记,即便是小小的一丝痕迹,只曾寄托笔端落于纸上,哪怕当事之人的心意已变,愿望得遂,念力本身却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将永远依附于字里行间的诉说。阿相先生感知不了,皆因那情书在人世辗转得不久,其中的爱也好怨也罢尚未变质,轻易显不出脉络来。反而是本就生于文字里,由经年的念力一遍遍叠加,淬炼了流年里每一日的天地精华化出了形态的“念”们,才最善于感受每一笔每一划里泄露的心思点滴。

听从先生的吩咐,扁豆藉着召唤术轻松将“面条”从书斋里调了来。彼时,这货正偷闲把自己浸在先生的石砚里泡墨汁澡呢,一个猝不及防,浑身滴滴答答淌着黑墨尴尬地趴在了人家客厅的茶几上。

楼靖夫妻的惊诧就不用说了,向来在外人跟前很有气度的阿相先生都不由得扶额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扁豆窘迫得要命,抄起桌上的玻璃凉水壶就朝“面条”兜头灌下,又一扯襟上别着的帕子随手丢在它身上,啐道:“还不赶紧给我收拾干净喽?”

“面条”哪敢怠慢?麻利把身上的水抹干,甩起湿漉漉的帕子绕着“头顶”的“人”字缠了几圈,两端在尖顶上打个蝴蝶结,摆动两条小细胳膊比划着敬了个现代的军礼,还抖动着同样细到极致的双腿在茶几上又蹦又跳翻跟头,极尽讨好。

可惜它越这样,扁豆的脸色越黑,最后牙根都咬紧了,突地伸手,几乎要捏爆一般将它用力攥在手心,恨恨喝骂:“你给我消停点儿!叫你来是要派用场,不是来玩儿哒!”

痛苦挣扎的“面条”一瞬愣住,旋即两手交握放在身前宛如乞求。扁豆明白它这是知错讨饶,遂放心将它搁回几上,严正命令道:“便宜你个功德。先生今次用得上你,还不速速去办?”

一听有功德,“面条”开心得又几乎蹦跶起来,被扁豆一个眼神瞪乖了,贱兮兮凑到先生这一边,小腿一软跪下来叩头,显是要求先生示下。

先生也不多费唇舌,手指轻轻一拨,将叶梓收起的情书挪到它边上,指尖敲敲上头的字,只吩咐了一个字:“念!”

“面条”会意,不敢怠慢,立时膝行几步跪座在了纸笺中央,双手合什状似默祷。不知它心中念了些什么,旁的人只见顷刻间这小妖怪周身笼起了暖暖的珠光,如月华般柔和温润。

扁豆也是头一次见识“念”的能力,委实新鲜,惊喜之下,索性跪在茶几旁,把脑袋搁在几上,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看它接下来的动静。

可惜那“念”自此便只作个发光体,好长时间动都不动一下。甚而,过了些时候,竟渐渐萎顿,脑袋猛地耷拉下来,几乎将顶上的“人“字头堕在几上。

扁豆失望极了,又担心,一惊一乍问阿相先生:“先生先生,这货莫不是睡着了?”

先生笑得明眸皓齿:“呵呵呵,非也非也!面条此般,确是大功告成了。”

“嗳?那,它怎么不动呢?”

“傻丫头,它无口无舌,即便动换起来,你又如何能解它意?”先生温和地牵过楼靖夫妻的手来,又示意扁豆也将手搁上来同大家一起,“回忆不会作假,三言两语难说,莫不如就让我们一起去用双眼看清吧!”

四人交握的手虚浮在“念”的头上,看似无意触碰了晶莹的光晕,它骤然亮了,于是一扇尘封过的记忆之门在众人眼前“吱呀”开启,门后站着的,是少年楮樵。

他似乎也是个旁观者,只眉眼追逐间,俱是少女的低眉顺手,巧笑含羞。岁月或者无情,但谁都认得出,摄入少年眼瞳中尚显稚气的脸庞,确是叶梓无疑。

当从另一个角度去注视,去理解,发现除了陌生,还有那样的新鲜与惊喜被掩藏在认知的狭隘中。

头发高高束成马尾,挥汗跳皮筋的叶梓;平日里一直轻声细语,音乐课上唱起歌来却高音嘹亮的叶梓;化学实验室里小心稀释盐酸的叶梓;测验时红着脸抖着手替作弊的同学传递小抄的叶梓;还有校际运动会,在篮球场边声嘶力竭加油助威的叶梓……看过了叶梓的回忆之后,再观楮樵的内心,楼靖并非单纯只是感觉,他深切地相信,挚爱的妻子正一点点远离。心与心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流动的河,叶梓在上游,他在下游逆着河流溯洄而上,渴求的目标总是在那儿,他却不知不觉被水冲向了远方。

那么此刻握住的,又会否是强求的幸福?

楼靖忐忑地偏头望向叶梓,而女子此刻一心一意只放在虚幻的映画中,专注得叫楼靖心疼。

再回眸,记忆的投影已行将终了。楼靖看见一间斗室,一方书桌,清瘦的少年楮樵正伏案疾书。每写过几行就觉不顺意,草草将纸捏成团随手丢在一边,不多时,楮樵面前的桌案上便垒起了小小的一堆纸团。

约摸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委实太委屈那些纸了,少年蓦地停笔,坐在案前怔怔然发愣。想过些许时候,他似释然,自嘲地笑笑,提笔换到左手,工工整整地在纸笺正中书下一行字。也不入封,楮樵只将纸笺小心对折起来夹在书页中。

翌日,天气晴冷,所有的学生在班级教室前集结,排队依次去礼堂参加寒假前的结业式。楮樵的个子在班里算是高的,成绩又一般,平日自然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全班鱼贯出教室时,他懒懒拖在后头,又状似随意横穿两排座位,从教室正中间的走道过路。经过叶梓的课桌旁,他将揣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同时也摸出了纸笺,两指轻弹,那费了一夜心思写成的书信便迅速飞入了叶梓的课桌。

再然后,礼毕了,人散了,叶梓坐在座位上准备拿书包,手才放进课桌里便摸到一页纸笺。她直觉那方仔细折叠过的纸上,或者书了不可与人知的私隐,所以她没有立时打开,只无事样收拾好书本,背着书包躲去了洗手间。

“阅览室靠窗第三排架子,四点半,等你!”——这是纸上所有的内容,一如十年后的今日,叶梓拿出来坦诚在丈夫和阿相先生面前的情书。纸质、墨色、行笔,以及对折线压过的比划,无一不在力证,留字人就是现今已不在人世的楮樵。

叶梓的眼泪落了下来。

黯淡了映画的光影,叶梓痴痴坐着,不说话,也不哭出声来,无焦距的眼瞳里映射不出灵魂的喜怒,唯有两行咸水无奈地透露点滴。

是时,“面条”也清醒过来,抖动着两条挂面一样细的腿在阿相先生跟前欢乐地蹦跳着。先生没有呵斥它的不合时宜,反勾指轻轻捋了捋它的“人”字头,赞许:“做得好!当真是你辛苦。”

扁豆在边上皱皱鼻子不服气:“看家本行,这点儿差事还做不好,压根就不配留在咱家作小遣。”

原听了先生的话正洋洋自得的“面条”,忽闻扁豆这般挤兑,慌忙收敛起来,唯唯诺诺恭顺俯首,差点又要磕几个响头出来以表拳拳忠心。

先生好笑地斜睨着扁豆,甩手在她额上拍了一记:“跟谁学得这般刻薄?”

扁豆抚着额头瘪着嘴,嘟嘟囔囔回道:“阿色伯伯训小土哥哥的原话啊!”

先生不满地蹙了蹙眉:“啧,这老家伙,又慢待小土!无谓做这恶人。”

“可小土哥哥说这是伯伯在提醒他要戒骄戒躁,不可自视过高,以平常心修道习术,方可日臻千里,终登顶峰。”

“一对儿活宝!”先生威胁似的眯起眼盯着扁豆,“怎的本主教给你的那些个话,你一概记不住,人家随口扯淡你倒当成金科玉律记得一字不差?莫非嫌本主教得不好,想跳槽换个主家?”

扁豆寒毛根根扎起来,几乎是窜跳着起身扑在先生怀里,小胖胳膊死死搂住先生脖颈,赌咒立誓:“扁豆一辈子只跟着先生,一辈子只听先生的话,哪天若敢奉了别的师尊遵了别人的胡言乱语,就叫扁豆形神不全,灰飞烟灭!”

阿相先生托着扁豆,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还拿腔拿调道:“你心里分辨得清就好,何必下这恶毒的誓?本主还能信不着你么?”

“唔~~”傻扁豆两眼包泪,感动地凝望着先生,“先生可不能不要扁豆呀!”

“哦哟哟,怎得还哭上了?”先生宠溺地点了下扁豆的鼻头,“人家那么伤心,倒不见你陪着哭两嗓子。”

扁豆偷眼瞟了下一旁的叶梓,又觑了觑对面垂首静默无言的楼靖,忽压低声音,凑在先生耳边小心翼翼嘀咕:“先生,咱这单生意算了了?”

先生笑得很有深意:“怕还得计较计较。”

扁豆歪着脑袋很是不解:“计较什么?谁同谁计较?”

话音刚落,先生都未及解答,忽听得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扁豆下意识循声望去,立时大惊失色。

“天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