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集语亭之因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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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与子成“说”】(3)

“是你吗?”李总嚯地站起来,走上去双手死死撑住椅背,将媛媛囚困在自己的咄咄逼视中,却出人意料哀伤满目,“十五年前你笑起来露一口皓齿,笑声比谁都爽朗,现在你只会扯扯嘴角、弯弯眉毛笑得好像空姐一样模板化;十五年前你总在我面前出口成章,针砭时弊笑谈风云,现在你连新闻都不看,闭塞得赶上深山里的白毛女;十五年前没钱你也会拖我逛百货商店,把喜欢的衣服都试一遍,然后一件不买空着手回家。你安慰我说衣服就是块遮羞布,好看不过穿一季,你已经把本季流行都穿了一遍,过瘾了。而现在,我给你的附属信用卡月头存进去多少,月底还是那些。你不逛街不购物,也不去参加太太团,十足就是深宅大院的幽门怨妇。就这样你还敢说现在的媛媛是以前的媛媛吗?你还有快乐吗?”

积攒已久的压抑情绪仿佛泄闸的洪水奔腾而出,字字如雷轰鸣着冲击媛媛的耳鼓。小妇人怔怔然看着丈夫好一会儿,看得忍不住抬手抚摸对方的面庞,看得不觉清泪已放肆滑落,嘴角却反而牵出一朵灿烂梨花。

“我现在很快乐呀!”媛媛连泪光都在笑着,“因为可以听你跟我说这么多话,只对我才说的话。”

李总身子猛地一震,旋即一把搂住妻子,力气大得仿佛此时不拥紧些,下一刻怀中便能空无一物般。

“别哭!”他嘶哑着声音哀求,“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想听我说话,我什么都不做就陪你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很委屈,没有了工作你就没了活力。其实我一直留着你的职位,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回公司来。你想怎样都行,我都答应,所以求你别哭!我的媛媛永远只会笑着直面惨淡,从来不会哭的,不会。”

媛媛抬手紧紧拽着丈夫的衣袖:“可我一直很想哭的,跟别的女生一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也是女人,装坚强好累,为什么不能在爱人面前真实一点呢?”

“……”

“你以为十五年前的我是真的我吗?错了呀!我十一岁爸爸去世,妈妈和我是靠着帮困补助金过日子的。但是政府的钱不好拿,会烫手。逢年过节那些所谓的善心人士按着名单一家家走访我们这些困难家庭,礼物也好捐款也罢,他们给得心安理得,末了还要嘱咐小孩子们好好学习将来回报社会,可对我们这些拿人手软的人来说就是恩情,是比山还重的。每天背着山过活,你知道有多累么?”

久违的宣泄,心思如逢春消融的冰雪,沿着经世的轨迹尽情奔流,一字一句清泠地落进听者的耳中心上。

“十一岁时,我知道了自己的人生不再是嬉笑由我,我不敢不好好学习,因为我得对得起人家给我的学费。那些和善的叔叔阿姨们,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捐款培养出一个扫大街的环卫工,哪怕她自食其力品格高尚。我也不敢在人前哭哭啼啼,因为单亲家庭的孩子,生活里不缺少怜悯的目光,我不想一再被人用异样的同情关怀着。

当一个人孤独面对世界没有后援,我只能让自己开朗明媚,学会笑着背负。遇见你以后,你跟我说给你时间,让你来养我,我就知道终于有个肩膀可以让我歇一歇靠一靠。所以我可以关了公司来帮你,因为我想快一点等到你说的养我的那一天,为此我们一起努力了九年。九年后我卸下背上的山做我自己,却离你越来越远。你说我变了,可我没有呀!我把最真实的自己摊开了给你看,为什么你反而不认识我了呢?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了六年的媛媛,终于在丈夫怀里放声大哭,将积累的委屈一股脑赋予不懈的泪河,奔腾向爱人的心湖。而自以为是了六年的憨人,一朝幡然,纠缠的歉意只化作了“对不起”三字,不厌其烦地在爱人耳边复述。隔了好久,才哽咽着说出了自己的心结。

“我一直以为你是为了我的面子,为了照顾小嘉才不得已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我傻兮兮断定你不快乐,所以拼命工作,想着在你回来之前把你那份努力好好守住。好容易小嘉进了寄宿制学校,你也有了空闲,可你只字不提要回来,连那些应酬都不太愿意出席。我还当,当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没有让公司达成你想要的规模,你失望了,才……”

“我没有失望过。”媛媛抽泣着打断丈夫的自责,“前途、生意、荣誉,那都是用来回报和讨好恩人们的善心的,我不喜欢,从来也不。民政局领结婚证那天你牵着我手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古人把‘说’解释为誓言,而我只想它是字面上简单的意思,只跟你在一起,只同你说话。没有公司里的业务,没有生意上的复杂,就我们两个人,说夫妻间的私房话。遇见你以前的媛媛生活里只有目标没有理想,遇见你以后,我有了一个理想。我想你辛苦忙碌一天之后回家有饭吃有人陪,想女为悦己者容,想笑给你一个人看,我要做你的妻子,与你成说。”

男人总以为天下女子都是一般的贪婪,便习惯了用物质去填满纤细的心,却不曾留下时间侧耳倾听简单的心愿。若真是虔诚走过风雨的偕老之人,天下奇珍又怎抵得上一句贴心的情话?或者有那富贵蒙蔽了心眼的痴人,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到忽略了心底最切实的本愿,一旦浮华散尽灵犀一点,俱都悔悟,却已是失了时机,错过了年华。是故,说固然要说,若没了可说之人,说也枉然。

想来,这也是阿灿诉求的缘由,想给这一对自寻烦恼的有情人辟出一方静隅,让想说的人好好说一说,让该听的人认真听一听。良苦用心,叫先生也不禁感佩,真诚夸赞道:“你这一愿,可是救了两颗心呀,着实有情有义!”

“先生谬赞!阿灿不过是存了点私心,想多攒点功德罢了。”

“嚯~~”先生将阿灿托在掌中,笑容玩味,“既如此,你的寄主心结已了,你何不赶紧去归位?”

阿灿规矩跪坐着,摇摇头:“不用了。没有我的灵力,她一样能说得很好,阿灿该是时候另择栖身之所了。对了,先生已完成阿灿的诉求,不知要阿灿如何报偿?”

“呵呵,真是乖巧的孩子!本主要价不高,就用你腰上的锦带相抵吧!”

阿灿当真爽快,二话不说解下腰带搁在先生掌上,倒显得颇为豪气。边上站着的小扁豆不油对他很有些肃然起敬,转了念,抬手揪下一绺头发,两指轻捻搓成细绳,绕着指尖一甩一回,霎时化出条黑晶油亮的系带来。

扁豆将系带递给阿灿:“用这系衣服吧!”

阿灿受宠若惊,急急婉拒:“这如何使得?”

“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什么灵仙圣物,普通得很,拿着用嘛!难不成你想提溜着裤子满街跑?横竖这发丝揪下来也长不回去,你不要岂不辜负我一片好心?”

“这……”

阿灿正犹豫,先生却空出一根手指点着他脑袋命令:“不识好歹的家伙!还不收下?我家扁豆鲜少送人东西,若敢拒绝,小心她记仇诅咒你。”

一听有诅咒,阿灿不由浑身一颤,赶紧恭恭敬敬接过扁豆手上的发丝腰带系上腰间,博得小丫头开心一笑。

正事既了,阿灿便无意多做停留,跟先生施了礼,欲待离开,又叫先生唤住,悠游然给他提了个建议:“你既要寻新寄主,本主倒有个不错的推荐,你看他可好?”

顺着先生所指,那白雾遮蔽的空间里,除了媛媛便只剩李总了。

“先生的意思?”

“本主瞧着这为夫之人拙得很,连枕边人的心思都猜不透,心里有话也不知道问一问表一表,白叫伊人等了这许多年,想来,日后也是不敢指望他能说出多少甜言蜜语来哄得佳人一笑了。倒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教化一下这憨货。”

这实在是个出人意料又很具有诱惑力的建议。毕竟做生不如做熟,阿灿几十年如一日伺候着媛媛,无论如何对这一家人都已是有了感情——尽管人家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况且,诚如先生所言,那傻兮兮的李总的确不是能言善辩之人,阿灿依附于他,于理于情都找不出违反妖界法度之处。思踱下,立觉此法甚好,遂欣然领受,顿首后奋力一跃,在即将撞上气墙前渐渐消失成一缕青烟,飘然无踪。

四、叹,奈何

“扁豆,回家吧!”

扁豆闻言抬头,见阿相先生正索然地捋着衣袖,略感不解:“嗳?先生不解开那结界么?”

“没事儿,我们走后,它自然会消去。”

“可不打声招呼就走,不太好吧?”

“打什么招呼?他们又不是我的主顾,懒得多费唇舌,走了。”

先生说着话直牵过扁豆小手来,拈了个闪身诀轻易便走,不过眨眼功夫就落在自家小店的青砖地面上,较之前带着媛媛移动过去时快了何止百倍。

扁豆思忖先生心中有了芥蒂,捂着嘴咯咯嗤笑道:“先生原来也挺在意人言是非的。”

“不知所谓!”先生凉凉瞥了扁豆一眼,转身往后堂内室行去。

扁豆亦步亦趋跟着,小嘴不停:“先生不老实。明明因了人家说您丑怪心中不快,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口不对心!”

“看来你是真想本主定你几个时辰,好叫你记得先生跟前要懂规矩?”

“呃……”扁豆后脊一凛,缩着脖子拿眼偷偷打量先生神情。无奈他面色泰然,不喜不嗔,实难探出虚实。扁豆为自保,只好讷讷讨饶:“先生,扁豆知错了!”

“嗯!”先生简短地应了声,继续朝前走。扁豆垂头跟在后头,自瞧不见先生眼里泛出的笑意。

一路直进了书斋,先生摊手摊脚往藤椅上一躺,闭目养神。扁豆一时想不出该干什么,只好又缠着先生问东问西。

“先生先生,阿灿的那根腰带很值钱吗?”

“不值钱。”

“那您为什么拿它抵报酬?”

“不值钱不代表没用处。”

“嗳?有什么用处啊?”

“可以留着做念想啊!”

“啊?先生又逗我。不管啦,扁豆一定要知道,您告诉我嘛!说啦说啦,究竟这腰带有何特别之处?”

扁豆死皮赖脸地抓着先生胳膊使劲摇晃,弄得先生很是失笑,只得无奈从袖里取出阿灿的腰带搁在扁豆手上,叫她仔细瞧那上头的绣纹。

“这是个什么?蛇不像蛇,还有脚。嘶——,等等,扁豆好似在哪儿见过这东西。噢,对了对了!这是‘虺’对吗,先生?”

“不错。那你也该知道虺最后会变成什么吧?”

“这个扁豆知道。”扁豆雀跃地汇报,“虺是蛇属,五百年后可成蛟,又千年后可化龙,跟那白蛇还是近亲咧!是唯一一种可由妖变神的妖怪,很是了不起呢!”

“是呀!只可惜,如此不凡的妖怪,现今却是很难见到了。”

“先生……”

瞧着先生眼里的凝重,扁豆是感同身受的。尝跟先生谈及妖怪与人孰强孰弱?原以为先生定当不可一世站在妖怪的立场上自夸一番,他则断然说人更强。不止强,而且可怕。

依着先生所言,人由神造,却一心取而代之,超越神之上。人虽无灵力,可懂得利用,凡人造的利器,既可以杀死凡人,也可以杀死妖怪与神。当年东瀛核爆,死去数十万人,又可知灰飞烟灭的妖怪有几何?

没有了森林河流山川,人类依然可以依靠自己的科技活着,而一旦失去了积聚精气的天地自然,妖怪就会消失。大多数妖怪不能够像人类那样繁衍后代,所以每一只妖怪都可说是独一无二的;大多数妖怪也没有魂,只有精魄,不能入轮回转生,死了便是死了,无所谓今生来世。于妖怪来说,寿命虽长却不可重来,一生一世何其难能可贵。

“那有一天,先生和扁豆也会消失么?”

“会吧!我虽是因人的意念而生,只要人类存在,我便可活。可人类如此逆天,连神都不再信奉,连神栖身的山林海洋都可以玷污,总有一天,也会将我遗忘的。失去了纯净的信任,我这样的‘怪’该是会先于‘妖’或者‘精’消失吧!”

突然忆起先生曾经的惆怅之言,扁豆蓦然间心生惶惑,一个扑身投入先生怀里,紧紧搂住他脖颈哀哀求乞:“不要,先生不要消失!扁豆相信先生,先生不会消失的。”

先生愣了一下,旋即涩然苦笑,轻轻拍着扁豆背脊哄慰:“不会,不会,就算人类灭绝了,只要我们扁豆在,先生就不会消失。”

“嗯!扁豆一定不会让先生消失。”

“是了,有你在,先生不会消失,谁都不会消失……”

先生的话颇有些含混,隐隐藏有深意。可小扁豆没有听进去,她一心顾念的,只是能一直同先生在一起,开开心心无牵无挂地活在自己的妖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