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祖厅实在太难,况且也没那么多现钱,可万一祖厅在他家主持期间无故倒塌了,这未免有损颜面,于是他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在原地重修祖厅,把地基夯实了,重新砌墙,或许就不会发生这般怪事了。
重修祖厅还没来得及完成,就出了水生和七根那档子邪事,七根是淹死的,而且死而不腐,淹死之人阴气最重,于是老村长就找来闲散在家的王芝麻,给他重金,让他把尸体偷出来,埋在祖厅的东南角,至于埋葬的方法,则是当年的先生告诉他的。
老村长一脸诚恳不像在说谎,但和我们推想的大相径庭。想来也只不过是偷偷地埋了具尸体,至于尸体是大头朝下还是放在棺材里,反正人都死了,加上风俗各异,也没什么可追究的。
就在这时,现任村长大步跨进屋来,他一脸怒气,似乎刚才老村长说的话,都被他在门外偷听了去。
“爹,跟你讲多少遍了,”村长气呼呼地坐在老村长旁边,“都什么年代了,万事都不能迷信,要讲科学讲证据。我已经找建筑队的老师傅看过了,祖厅屋角塌陷是因为当初大旱乱打井时破坏了那里的地层,只要在祖厅重修时把地基打牢固,就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了。没想到你居然还听那个教书先生的话,那人一看就是一个骗子,你竟然瞒着我把尸体埋在那里,这事要是传扬出去,我这个村长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气死我了,我现在就去把尸体挖出来……”说着,村长瞪了我们每人一眼,快步走出这间屋子。
我们三人从老村长家走出来,觉得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了,折腾了好半天,才想到午饭还没有吃。回到招待所一看表,都快下午三点了,那煮熟的猪头也被王芝麻连锅端走了,连一粒肉渣都没剩下。为了避免村子里再起封建迷信之风,我没把埋尸的事告诉王老爹,只是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遮掩过去。
王老爹重新起火,把做好的饭菜热了热,端上桌来,我们三人又是一通狼吞虎咽。我见他二人吃得差不多了,才提议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赵、毛二人却不言语,我又说:“看何排长的病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治愈的,还有路线的问题,我们都还没有决定,你们是什么想法,不妨现在提一提。”
我闭嘴看向他俩,他二人神色各异,似乎各自都心怀鬼胎,仿佛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故意瞒着我一个人。我一时心头火起,抬手重重地拍在了毛勇敢的肩膀上,吓得他差点儿没把茶碗扔飞。我假装关切地问:“勇敢,你这是怎么啦?没事吧?”
他只是摇头。我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气,“唉,没想到何排长身体抱恙,好在处长没有严格规定时间,我们还可以重新部署。我想,为了何群同志的身体快些好起来,我觉得眼下应该先把他送到像样一点的医院去,至于路线问题,看来我们不得不改变原有的计划了……”
“不可以改变计划!”
突如其来的喊叫声从门外传来,何群居然从院子里冲了进来。
虽然他脸色惨白,但精神仿佛好了许多,只见他额头青筋暴露,瞪大了眼睛走向我,极其认真地说:“绝对不能改变路线!”
他语气郑重而激动,不但令我感到吃惊,就是赵嘹亮和毛勇敢也全身不自在。
我们面面相觑,何群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搬了把凳子坐在我对面,喘着粗气说:“军歌同志,我的身体我清楚,没什么大碍。不能因为我一人,就擅自改变了计划。虽然严处长没规定时间,但这并不代表此次任务不重要。你看我身体不是好好的,我们准备一下,立刻就动身吧。”
他话音未落,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赵嘹亮和毛勇敢居然迅速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何群的指挥。我被晾在当场,心想,我可是此次任务的领导啊,毛勇敢和赵嘹亮吃了什么迷魂药,我居然被孤立了起来,成了光杆司令。
这时,何群很有大家风范地抬起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那感觉如同长辈面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在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我只得咬着牙装出一脸的不以为意。
他很深沉地朝我点点头,然后跟着毛勇敢和赵嘹亮朝房间走去,坐在一旁的王老爹也颇为不解,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仅仅过了两分钟,我还没有想出对策,他们三个人已经打好了背包,收拾停当,站在门口,准备出发了。
“班长,你怎么还坐在屋里啊?”赵嘹亮举起了手里的旅行袋,“我都给你收拾完了,赶紧跟我们走吧!”居然被动到如此地步,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我只得跟王老爹结了房钱,闷闷不乐地接过赵嘹亮手里的包。
顺着鄱湖嘴村的土路一直走就是鄱阳湖,早上我已经走过一遍,所以并不陌生。
何群打头,其他人都没讲话,只是尾随其后。我耷拉着脑袋像俘虏一样走在最后面,以前是为了监视何群,可现在却是真正的被孤立被冷落了,像一个落魄的乞丐。
到达湖边已是傍晚时分,岸边停靠了几条小船,小船上炊烟袅袅,那是渔民们在里面煮饭。何群并不作解释,顺着湖边继续朝一个方向走。绕过一排简陋的房屋,脚下的土路地势开始变高。当我们行至土坡顶端时,视野随之开阔,湖水连天,微波荡漾,才发觉这块地形非常特殊。
土坡四周突出,中部凹陷,就如同被天外飞石砸出来的一个凹坑,这个凹坑底下有个豁口,直通湖水。另外,坡下隐约有个横向的水洞,水洞里黑糊糊的仿佛停泊着一条待修的破船。
沉默许久的何群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到了,船就在下面。”说罢,第一个滑下了土坡。赵嘹亮和毛勇敢相视一愣,似乎也是心存疑虑,但只犹豫了几秒钟,就跟着一前一后滑了下去。我站在高处看着他们,摸了摸贴身的手枪,心想:还好带上了武器,既然有枪在身,有何惧哉!于是,我也俯身跳了下去。
从高处看并未觉察出水洞之深,进入水洞之后,才觉得里面冰冷刺骨。水洞的洞顶也非完全封闭,露天一线的裂缝透出了些许微光。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停泊着一条细长陈旧的渔船。阵阵潮湿腐朽之气扑鼻,令人作呕。
何群把拇指和食指插进嘴里,打了个两短三长的呼哨,很像电影里特务接头的桥段。我定睛看去,这船不宽,但比较长,估计能容下五六个人。船帮两边各竖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确切的叫法应该是桅杆;两根桅杆在顶端交叉,并用铁丝紧紧绑在一起,上面挂着盏没点亮的桅灯。船尾比船头宽些,搭建着一高一矮两只船舱,大约占了整条船的五分之三。船舱极其简陋,像极了贫民窟里用废铁板焊接的活动房;舱顶竖起一根细棍,棍子上绑着根天线,不知是用作避雷针还是为了收听广播;船舱的门又窄又低,里面漆黑一片,即便再矮的人也得弓着背才能进去。我是北方人,对船十分陌生,也只能把它形容成半机械半手动的破渔船。
随着船身的摇晃,从船舱里钻出一人。他是俯身低头出来的,当我看见他的脸时,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五短身材,除了皮肤黝黑、一脸横肉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只剩下了半个,说是半个也不确切,他鼻梁塌陷下去,鼻头的软骨歪在一边,几乎和一侧的脸颊长在了一起,简直丑得无法形容。
接着,船舱里又钻出一个人,那人比较年轻,还算平常,他连头也没抬,从船上抱起块长条木板,搭在了船和岸之间。何群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到了船上,毛勇敢看了看我,但见赵嘹亮也上了船,便义无反顾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三个人站在甲板上看着我,我不得不踏上那块小木板。木板既窄又不坚挺,踏上去颤颤悠悠令人眩晕,好在距离并不远,快走几步也就上了船。
这是我印象里第一次站在船上,所见之处无比陌生,船上的所有摆设都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你们找地方坐下吧,要开船了。”可能是鼻子塌了不通气,所以那声音才那么扭捏难听,不觉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嘟嘟的马达之声响彻耳畔,船身摇晃着,激起了一排水花。
塌鼻子的中年人背对着水面坐在船头,双眼滚动着打量我们。何群倒在甲板上,仿佛一路走过来都在咬牙坚持。赵嘹亮坐在我左面,伸着脖子佯装看风景。毛勇敢坐在右面,捂着肚子似乎已经晕船了。我的腹中也不太好受,有汩汩酸水从胃里翻滚上来,好在我刚刚吃的不多,还能勉强克制。
塌鼻子的中年人抬起屁股朝我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嘿嘿地怪笑了几声,把那支我没接的烟卷塞进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一股白烟分别从他布满黄牙的嘴里以及露在外面的一只鼻孔里冒出来,真难为他这烟是怎么吸进去的。
他很不见外,不想看见他的脸,他却非得坐在我对面,一股股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又随着风吹进了我嘴里,加之晕船的不适,这滋味简直难受透了。
“嘿嘿,晕船了?难受吗?”他挤眉弄眼地说,“不行就吐吧,不过别吐船里啊!”我没心情搭理他,把头侧过去看对面辽阔的湖面。
“你知道我这鼻子是咋弄的吗?”他这人真是话痨,说起来没完没了,似乎很喜欢炫耀自己的缺陷。
他说他叫歪七,在家里排行老七,加之鼻子歪在了一边,久而久之渔民都管他叫歪七。
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歪七还年轻,当时正是鱼汛到来之时,湖上的渔船因丰厚的收获忙个不停。而沿湖的市场,也是一派繁忙喜悦的丰收景象。歪七架着小船撒网捕鱼,不多时就打了将近百斤,这令他十分高兴,还以为今天是自己的吉日,可以大赚一笔。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就划向了湖心。
可就在此刻,原本平静的湖面眨眼间狂风大作,浊浪翻滚,那些离岸边近的渔船纷纷靠了岸,可歪七离岸太远,虽然奋力划水,可湖心突然卷起旋涡,把他的小船困在了里面,歪七无论怎样卖力划水,小船也只能在旋涡之中转圈。突然,乌云遮盖了太阳,天空瞬间变得漆黑无比,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歪七吓得体如筛糠,他只得双手抱住桅杆,紧闭双眼,在这可怕的旋涡中跟随着渔船旋转着。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手中的桅杆断成了两截,歪七的身体也随着桅杆重重地摔在船上,同时,桅杆也砸在他年轻的脸上,还好桅杆不粗,只把他的鼻子压扁了。
当歪七苏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搭救趴在了岸边,手中还死死地抱着那半截桅杆,或许正是那半截桅杆救了他一命。听到这,我对他的不幸也产生了些许同情。
歪七继续说,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然鼻子歪到了一边,但在这鄱阳湖里,他似乎得到了水神爷的特殊庇佑,打拼了这许多年,再也没遇到过险情。
又过了几年,他觉得捕鱼实在太辛苦,就买下了这条机动船,专门给人家运送货物。这些年下来,歪七赚了不少钱,而且从未在湖水中遇到过些许风浪。
他又说,前几年粮食紧缺,很多人都到湖边捕鱼捉虾,湖边的淤泥里螃蟹虾米几乎绝迹。有一天几个妇女带着孩子又来摸鱼,小半天过去也没有什么收获,他们正要返家,突然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水泡,天色也忽然暗淡下来。
一个小孩指着水里说看见了怪物,大人不信,也定睛去看,果不其然,水面下好似有个白色长条形物体游动着,很像一条巨大的水蛇。此事越传越邪乎,有人说水蛇成精变成龙,甚至言之凿凿说当夜就看见一道白光朝天飞去。
省里高校的学者教授也前来探秘,可从那以后,水下的白色物体就再也没出现过,专家学者们推断出两种可能:其一,条形的白色物体是湖底空间涌动而出的巨大气流;其二,是无数条小鱼聚在一起迁徙,因为自然环境遭到人为的破坏。不管怎样,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里,我胃里一阵痉挛,赶紧趴在船帮上呕吐起来。歪七笑道:“哎呀,你们这些旱鸭子啊,吐吧,把肚子里的存货吐干净就舒服了。”
原来晕船是这样难受,很快肚子里的东西吐净了,四肢也变得软绵绵的。我看了眼毛勇敢,估计他比我还难受,已经趴在甲板上不能动弹了。赵嘹亮好一些,虽然没有晕船,但一直傻愣愣地坐着,就跟中了邪似的。
此时的我已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和监视他们,脑袋像一锅粥一样黏稠。我费力地挪动着身体,仰靠在船帮上,最后看了一眼歪七那张笑嘻嘻的脸,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船上一阵杂乱喧哗,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天空的月亮发出些许惨淡的光。我四处张望,周围一片昏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全身酸软,只得抱着桅杆缓缓直立起身来。
难道是天黑了?赵嘹亮他们哪里去了?
我非常紧张,刚要张嘴大叫,只见歪七急匆匆跑来,不由分说就抬起脏手堵住我的嘴,然后把半个鼻子贴在我耳朵上,极其紧张地低声说:“千万别出声!我们撞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