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似真似幻的声音响起,那是久违了的水生的声音:“你看那边……”
白光渐渐退去,我再次看见了水生的背影。
只见他直愣愣地抬手指向一个地方,当我看向那里的时候,那里突兀地多出了一张石桌!太多的惊异令我麻木,近在咫尺的巨树还戳在那,一张普通的石桌又怎能让我吃惊?
我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巨树,竟站在了巨树底下,奇怪的是,我连自己是如何从树里出来的都没有了一丝记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进入过树心里面。
石桌越来越清晰,甚至侧面还反射出树的根须那种淡绿色的光,而就在那斑驳古拙的桌面上,正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瓷碗。
瓷碗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透着一种如玉般的温润。不知道为什么,我径直走过去,无法控制地端起瓷碗。碗中之汤清澈碧绿,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从碗内飘然浮起,那香气极淡,但又透着厚重,有些许草药的味道。
我双手捧着碗壁,感觉那汤汁不冷不热,令人产生一种想吞入腹中的冲动。还好我自控能力比较强,还能在手中把玩注视片刻,现在,我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欲望,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那汁液如同细密的丝绸般滑入我的腹腔,然后迅速地渗透进每一根血管,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舒畅,甚至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都受到了那汁液的滋润。也只是一瞬间,身体上疲劳不适的感觉顿然消失!
我喝的这到底是什么?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的济生之水!
我看向微笑着的水生,他的脸越来越不真实,就如同一张照片泡在了水里,那原本清晰的面容渐渐地溶解在了空气中。
水生消失了!
此刻,我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在这样一个被周善人建构的精神世界里,根本就不会存在或者说出现过水生这样一个人。水生这个人物本是我脑中存在的记忆,是我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创造出来的虚幻的实体。
水生的原型来自脑中的某些残存着的印象,记得刚到江西住进招待所的时候,王老爹曾给我讲过水生和七根捕鱼不幸死于鄱阳湖中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潜意识中,我就隐隐地觉得此二人之死必定另有文章。七根的尸体被偷走埋在了祖厅的一角,而水生的尸体却没有明确的去向,所以我心里就一直留着个心结,于是乎,水生这个虚幻的角色才潜移默化地出现在了这个精神世界里。
很快我又想起跟我一道来的赵嘹亮和毛勇敢,甚至是何群,或许他们的形象也出自我的记忆。如果真如推测的这样,我倒也庆幸许多,毕竟自己的亲密同事没有被卷入这死亡怪圈之中,他们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享受着太平生活。
这样想着,眼前一切的景物不约而同地都消失了,我的身体渐渐地被一股黑气所笼罩。黑气越来越黑,越来越模糊难辨。
很快,脚下的土地消失了,我甚至有种悬空的感觉。我挪动一下脚步,脚下一阵酥软,我能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往下坠去。由于没有一丝风,眼前也不存在任何参照物,所以坠落的感觉并不明显,当然,我也感觉不到下落的速度。
不知多久,可能是一万年,也或许只是须臾间,脚下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点赤红色的光。虽是红光,但没能给我温暖的感觉,那是一种冷艳的红色,一种凄惨的红色。
只见红光微微地晃动起来,似乎是朝我移过来,很快,我看见红光底下是一条白色的船,还有船头呆立着的一个白色的人影。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飘飘然就落在了纸船中央。船体很长,船头和船尾都是尖尖的,像极了儿时用报纸折叠的那种手工纸船。
纸船的船体无法想象的薄,真就如同用一张大纸折叠而成,我拖动脚步时,都担心不慎把船底戳破,但走动了几步之后,我便放下了悬着的那颗心,似乎整条船比想象的要结实许多。
心神稍安,我这才定睛看向船头立着的那个提着灯笼的纸人。
纸人制作得相当精细,身穿绿色的制服,它的四肢和头部都栩栩如生,两条腿微微岔开,一只手垂在身侧,而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过头顶,手中便是那只冷红色的纸灯笼。
我朝纸人走过去,悄悄地绕到它前面,把目光投向它的脸。它的脸并不狰狞,眉目口鼻都是用墨线精心勾勒的,透着一丝清秀,脸颊微微施以粉红,嘴角翘起,恰似在颔首微笑。
接着,我又转身扫视一下整条船。船身本就狭窄,除了我和纸人之外,再也找不到多余之物。我将视线投向四周,船身之下虽昏黑一片,但我能感觉出那一定是片水域,这样一想,我甚至都听到了哗哗的流水之声。
难道我已经进入鬼门,还是说所谓的鬼门,依旧是根植于我的精神世界,由于我一见到船,便不假思索地想到了水,所以就真的听见了水花翻滚的声音?
想到这,我感到莫名的不安,万一自己由于对黑暗的恐惧,无法控制地在脑中想象出了什么可怕的场景,那我该怎么办?此刻,我才更深一层地理解到了周善人的那句话:能不能走出鬼门,要看我的意志和信念够不够坚定。
人的世界,能分为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物质世界是以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精神世界更复杂、更危险、更不可捉摸,且没有具体的表现方式。然而现在我将要面对的,恰恰是一个可以把脑中所想,轻易物化出来的无比自由的无知无觉的世界……
我不敢继续胡思乱想,用力甩了甩头,好让自己瞬间清醒一些。
济生水的功效还在,使得我全身都充斥着一股力量。我走到船头,那红色的圆形光线只能照亮船身几米远的地方,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到我,即便照得再远,四周也是一片黑暗,灯光似乎并不是为了照亮我的眼睛,而是为了照亮我的心灵,为心灵增添一点勇气。
突然,船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船头那只红色的灯笼也慢慢摇摆起来,黑暗之中传来了波浪撞击船底的声响,红船就这样驶向了前方。
船体的那种随波逐流的颤动令我有些头晕,我不得不坐在了纸人的脚下,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眼神涣散地盯着头顶上的那盏红灯。
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也只得微微合上双眼,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静默持续着,我的神志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虽然没有了时间的界限,但我还是能体味出在这幽暗、冰冷、孤独的环境中,那与世隔绝的长漂已然经历了太久太久。
真的就这样如此平静地漂泊下去吗?
仍旧紧闭双目,因为我不知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什么。这种想法只是一闪念,我的心立时一阵躁乱。多年以来的军事训练,令我的意志和忍耐力都强过常人,可那是相对于正常人而言,一个活人怎么会身临这样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呢?
心脏还在跳动吗?这种压抑的感觉我从未在人世间感受过,只觉得有无数双冰冷的手一起按在了我的心脏上。心脏的压迫使我大口地吸着气,似乎有一层厚厚的打湿了的纸平平地堵在了口鼻间。我渴望来一次你死我活的战斗,就算敌人是个无比恐怖的妖怪。
顿时,胸腔燃起了一团火,就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响彻天地,四面水涌翻滚之声呼啸而至,我好似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揉搓眼睛,只见混沌之中突然黑浪翻滚,乌沉沉的水浪就像煮开了的一锅墨汁,一浪高过一浪的黑色水墙肆无忌惮地朝渺小的纸船涌来。
我担心纸船被水流冲翻,本能地紧紧抓住了船帮。正在这时,就听铁甲铿锵不绝于耳,好像那无边的黑暗之中,隐藏着无数身披铠甲的武士,正虎视眈眈地从远处赶来。
犹如鬼门阴兵大军开始在水中复苏,千军万马踏水而出,兵器铠甲的碰撞声与海水涌动之声混合,震耳欲聋般的声浪格外使人战栗胆寒。难道这恐怖的场景又是物化于我的精神?
我抬手捂住耳朵,拼命地让自己冷静,我要用意念改变现状,用意念的力量把那些恐怖的声响消化掉!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脑中拼命搜索出一幅画面——那是一泓宁静的清水,周围景致诱人,蓝天白云、碧海银沙、微风拂柳……
可遗憾的是,这种生硬的联想并不会延缓我所面临的恐怖,或许是自己还控制不了那微妙的超能力,就在我无助地看向船头时,一面水墙在我面前瞬间拔地而起。
水墙和人世间的浪涌完全不同,它是黑色的,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昏红的灯光照射过去,就好像煤山坍塌、石油翻涌。
我隐约感到那近在咫尺的水墙瞬间又拔起了数倍,黑暗变成可以吞噬一切的庞然大物,简直可以说是一面连天的巨浪压向了纸船!
轰然巨响之后,纸船好似洪水中的一只蚂蚁,瞬间没顶。跟着,巨大的冲击力又把船身高高抛起,纸船悬浮于半空,而后便是急速下落。余波继续将船体反复抛向空中,而后重重地砸在水面上。这看似单薄的纸船,显然比我所想的要结实得多。
黑暗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从船头滚到了船尾,又从船尾滑向船头,直到我紧紧地抱住了纸人的腿,才算固定住了身体。冰冷的黑水令我全身湿透,不知是寒冷还是肌肉缩紧,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着。除去骇人的浪潮声,依然能听见牙齿在打着架,而且听得如此清晰。
……
船体不知何时终于复归于平静,我睁开了眼,四周依旧是死寂的漆黑,先前的巨浪消失了,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乌沉沉地泛着红光。
这种瞬间天差地别的变化令我凛然生惧,究竟是就此风平浪静了,还是大浪来临之前的静寂?我那稍缓的神经不得不再次紧绷起来,视线掠过毫无异样的水面,望向不着边际的黑暗……
谁能告诉我,下一刻还会发生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一声尖锐的哀号声从天边传来。是幻听,还是刚刚的浪潮过于巨大而反射回来的回音?
我睁大眼睛没有方向地环视着,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那是天和水面相交接的地方,我看到一道平直沉闷的灰线。不知哪里来的光,或许这原本就是个主观的世界,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得清晰起来。就在那遥远的水天相接的地方,原本笔直的线条被水下的一股力量所打破,接着,水花翻滚,从中竟然冒出了一只闪着白色鳞光的头颅。
紧接着那头颅探出了水面,高挺着脖子越伸越长,就如同一条白色的长蛇在远处翻滚。虽然那诡异的怪物离纸船甚远,但我完全能够感觉出,它的出现绝不会仅仅是在远方。
果不其然,红船忽而微微一颤,我险些摔倒。当我镇定下来,再次看向远方的时候,那如蛇般的巨物早已无影无踪,很可能已经钻进了水底,正以极快的速度朝我游过来!
只是瞬间,巨浪交叉而过,身后的余波不断,到处都是叠加的波纹,整个水面又像被煮沸般翻滚起来,到处都是高低错落的波浪。波涛翻滚着再次涌向船身,一面面水墙同时出现在了纸船四周,呈一道弧线将船体整个包围起来,形成了一圈遮天蔽日的牢笼。周围漆黑的水墙无限度地增高,令我觉得自己与纸船正同时坠入地狱的无尽深渊中。我大张着嘴,扬起脸来惊恐地看着四周,水墙把天空迅速遮蔽,此刻我已完完全全被黑水吞没了……
我想我肯定是失败了,我的灵魂将永远困死于这片死水垒砌的牢笼之中,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仅仅是恐怖的开端。
突然,那如同深渊般的水墙里似乎有束巨大的白光在晃动,我的视线被动地看向那里,但那束白光只是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中立刻打起鼓来,因为我已经嗅到了危险再次来临的气息。
虽然听不到应有的风声,但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身下的纸船正以极其疯狂的速度朝上空飙升,这显然是由水下向上的冲力所致。我紧紧地抱住纸人,一瞬间,红船就跃出了那如同铁桶般的水墙。
我把头探出船外朝下观望,只见黑色水墙交汇到了一处,相互碰撞出了无数的水花,而后,就像一座摩天大厦,瞬间坍塌殆尽,水面又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复归于平静。然而,红船向上的势头有增无减,如果这里有天的话,我真怕船体会把天空撞破。
气息稍缓,刚刚平静下来的水面又躁动起来,随着乌黑浊浪的翻滚,从浊浪中间,浮出了一座圆形的孤岛。不知哪里来的两束白光猛地从下至上朝红船射来,把整条纸船照得惨白无比。那两道白光阴冷透骨,想必刚刚身处水墙之中,看见的那白光就源于此。
正恍惚间,在那孤岛的不远处,又冒出了一物,那两束光芒正来自那怪物的一双眼睛,虽然我与红船离水面甚远,但我还是看清了那怪物的狰狞面貌。
好在红船依旧攀升,我正暗自庆幸,不料船身上升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不多时,红船经过短暂的静止后,便飘飘忽忽地开始朝水面落去。
我大叫一声不好,拼命地摇晃船帮,以为这样做了,就可以延缓纸船坠落的速度。没想到的是,那两眼烁烁放光的怪物竟猛地扬起了头来,从水面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嘴朝纸船扑过来!加之船体也在下落,一上一下的两个物体,更加快了它们相遇的速度。
人到了这般境遇,也说不出是害怕还是绝望。一阵阵血腥与腐臭之气扑面而来,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地嗅到。说时迟那时快,那巨大的,如同火车头大小的头颅已然近在眼前!
一瞬间,似乎这个黑暗世界静止了,我仿佛有足够的时间仔细一观,这或许是神灵对我的恩惠,在即将奔向死亡的那一刻,留给了我最后一丝的宁静。
我看清了,心中也明白了,近在咫尺的这个袭击我的巨兽,正是那个所谓的鼋精。而水面浮起的那圆形的孤岛,便是鼋精的身体。与头颅连接的脖腔通体洁白,其上布满鳞片,随着身体的起伏,鳞片烁烁放光,就如同通体遍布着无数双眼睛。
巨鼋的眼睛大如铜盆,突出眼眶之外,依旧放射着阴冷惨白的光芒。除去双目,整个头颅酷似鳄鱼。但嘴巴略短,其上鳞甲包裹,鳃上无数根形似蛆虫的触须阵阵浮动,血盆大口之中,横生倒长的獠牙犹如藤钩荆矛,张合之际腐气冲天,看得人肝胆俱裂。
当此情形,不得不令人感到末日临头般的绝望,除了心念如灰阵阵茫然无助之外,不知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且说此刻的巨鼋左右一抖,朝上扬了扬下颌,一个俯冲自上而下钻入黑水,速度之快只能看见眼前白光一闪。水面短暂的平静过后,本以为它对我这一条小船没什么兴趣,没想到那巨鼋竟再次伸出了头颅。我已然料到危险就在须臾,于是朝下望了一眼,只看了一眼,我简直心神皆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