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赵嘹亮和毛勇敢好不容易才从古怪的水床上解救下来,脚刚刚着地,顿觉双腿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还好赵嘹亮及时扶住了我。
我试着前行几步,转身朝身后的水池看去,水池大约一米高,是用砖和水泥砌合而成的,体积并不太大,只能富余地容下一张单人床。那架水床还在水面上微微浮动着,它也有别于普通的床,床板不是平的,而是“S”形,符合人体工程学,以至于人躺上去脊椎会倍感舒适。
何群淡淡地笑笑,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毛勇敢已经为我搬来了一把椅子,我扶着椅背坐下来,抬头看向何群,掩盖不住心中的惶恐,于是紧张地问道:“何群!你……你怎么还活着?”此话一出口,竟令我自己都有些胆寒心惊,“难道是……我们都在另一个世界会面了……”
毛勇敢抬起大手握住我的肩膀,他掌心的温热瞬间传遍了我全身,那温度代表他是个正常的活人,而且还十分健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何群!你……”我的双手抓挠着空气,显得十分歇斯底里,“何群,你说话啊!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导演的!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盯着何群,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做,就连赵、毛二人也都注视着他。何群扬了扬眉毛,轻叹一口气,这才缓缓道出一句更加不可思议的话:“其实,我不是何群!”
听了这句话,我又是一哆嗦,但见赵、毛二人都没有感到惊奇,我不得不咬牙按捺住心中的迷惑,等待他的下文。
“其实‘何群’并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一个人,他只是你潜意识里隐藏着的一个角色而已。”那人抬手挠了挠自己稀疏的头发,显然正在措辞,“这么说也不完全对,何群其人是有的,不过他已经消失于人间,失踪了,也可能是死了。不过,他虽然死了,但依旧深刻地存在于你的记忆深处,或许他的死和你有某种关系,以至于令你念念不忘……”
“你究竟是谁?”我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不得不声嘶力竭地打断他。
“我?我是谁并不重要,眼前亟待解决的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那个人说罢,嘴角微微上翘,似乎代表了某种险恶用心的微笑。
他的个子很高,身形十分瘦削,所以他的双臂和双腿都略显长一些。他转过身,朝那把藤椅走回去,很快便再一次淹没在了阴影中。他的一双粗大的手重新交叉起来,胳膊架在藤椅的扶手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头歪向一边,就这样一动不动。沉默良久之后,他终于一点点述说出了隐藏在背后的一些事情,原来这一切还是因为当初本以为十分简单就能完成的任务。
为了能够将整件事叙述清楚,我得先做一番铺垫,虽然当时的我对接下来要讲述的还一无所知——
这里的天黑得早,太阳一挨着山头,就拽都拽不住地往下溜。有条蜿蜒曲折得如同迷宫一样的小路,在这片昏黄的天色中略微显得有些苍白。
一辆吉普车轰隆隆地碾轧在石头和渣土铺就的路面上,卷起了冲天的烟尘。车子不知行驶了多久,因为原本墨绿色的车体此刻已被飞扬的尘土染成了土黄色。车里面有四个人,三个人坐着,一个人躺着。
前排坐着两个人,当中有一位是司机,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前面的路。相比司机,那个躺在后排坐椅里的人却悠闲得多,他似乎并没有被一路颠簸所惊扰,头枕在旁边人的腿上,睡意正浓。
枕在别人腿上睡意正浓的那个人正是我!
吉普车驶向的目的地是个很神秘的单位,是最近新成立的。
据说有一伙人相当诡秘,他们搬进了一处怪诞的楼房,居住在附近的邻居很快都举家迁居了,也正因如此,这个单位就显得更加神秘。没有人能说得清,高墙深筑的院落之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单位。传言倒是挺多的,有人说是搞核试验的,还有人说是关押特务的秘密监狱……
还好,车子在天没有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了这里。
车门被重重地推开,积在上面的黄土扑簌簌地落了一地。司机跳下车,朝一扇破旧的铁门走过去,铁门被漆成了和墙体一样的土黄色,如果不仔细看,你甚至分辨不出哪里是门,哪里是墙。
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门缓缓地从外向里敞开,司机小跑着回到车里,发动车子便径直驶入了这隐蔽的大门之中。
视野一点点开阔,背靠山体的地方就出现了一座古怪的建筑。尖尖的屋顶,拱形的门窗,灰色的墙体,像座欧洲教堂,大体上看有三分哥特式,但细看之下,中国北方的建筑风格仍占主导,如若非要形容一下,那便是中国寺庙的底座盖上了欧洲教堂的尖顶,这不能美誉其为中西合璧,因为两种风格结合得太过生硬、毫无美感,在昏黄天色的映衬下,透出了十二分的诡异与阴森。
这座不伦不类的建筑始建于民国初年,相传有位和洋人做买卖的商贾,由于他信奉基督教,衣锦还乡后,自己绘制图纸请专门的能工巧匠修建的。日月如梭,在某个特殊的年代里,这种大房子的主人绝大部分都被认为是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资产阶级,属于被专政的对象。主人跑了,稀奇的是,这幢宽敞的楼房却没有被附近山民占用和损毁,一直空闲着,直到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或许是偏爱这里的阴郁与闭塞,那个神秘的单位才落户于此地。
楼前生有两株银杏树,郁郁葱葱长势不衰。楼房前面有一片空地,搭建了两排半砖半坯的平房,也许是单位的接待处和伙房。
整个院子四面土黄色的围墙显然被故意加高了,而且墙头上还插满了碎玻璃碴儿,这是中国最原始的防盗手段,即便你站在远处,也只能窥见露出一半的如同教堂般的尖尖的顶子。
不觉间,车子停在了一棵银杏树下,司机走在前面,另外两人抬着昏迷不醒的我紧随其后。
一行人朝那幢颇为阴森的楼房疾步走着,惊起了栖息在树上的几只乌鸦,乌鸦怪叫着盘旋在天上,一横三竖的四个人,在这空旷而寂寥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渺小。
这个阴暗、潮湿,并近乎荒诞的地方,就叫作“零公馆”。
零公馆坐落在某某城市近郊的一个山坳里,很偏僻、很闭塞。或许正因为这里闭塞,这个单位才选择搬到了这里来。
“零公馆”三个字看似普通,其实只是个代号,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名字。
零公馆确实是个神秘单位,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得知零公馆是仿效了国外某“心灵学研究会所”而组建的致力于研究心灵学的单位。心灵学也可称为超心理学,超心理学的主要观点是认为人类具有一种潜在的能力,它可以不通过正常的感官渠道而感知世界。
根据以上的概念,可以把“零公馆”解释成为是以心灵学研究为基础,以搜集、调查各种异常事件为己任,研究人类那些难以解释的超常能力、超常规现象为宗旨的神奇单位。
心灵学这一术语在19世纪开始流行,到20世纪60年代,全世界已有三十多个国家设立了二百四十多个心灵学研究所和学会。目前,处于心灵学研究前沿的国家主要是美、英、俄、日等国。
零公馆,这座中西合璧的不伦不类的房子,后来被一个神秘的人选中了,这个人就是曾留学苏联,潜心研究心灵学将近二十年的一位学者。他也是个神秘而又古怪的人,或许做研究的人都古怪,更何况他研究的还是令人十分费解的心灵学。
也许是形势的问题,他这个人显得有些多疑、胆小、谨慎……当然,谨慎不是胆小,但他的谨慎里似乎已经衍生出了胆小。
在一次闲聊中,他居然声称像他这种人,在世界上都是有明码标价的,高的超过几十万美金,低的也得有几万。像他这样的,不值几十万,至少也得值十几万吧。这就是说,只要谁把他活着诱骗或者绑架到了别的国家,至少可以得到十几万美元的奖金。重金之下保不齐就有勇夫,所以,他害怕与人交谈,害怕去危险的地方,甚至害怕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
不过我觉得他的话中确实存在着极大的夸张成分,和他相处很多年之后,我也从未见过他被某个利欲熏心的歹人掳走过,他的这种心态可以用如今流行的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自恋”,高度的自恋往往能够产生草木皆兵的错觉。
虽然有时候他这个人喜欢过于夸大自己的个人价值,但无可非议的是,他确有真才实学,除去过于谨慎、惜命、自恋之外,人品还是不错的。
或许是由于以上的原因,他才选中了这里——这么个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鬼地方。
搬进这幢楼来的那一天,他只带来了五个男人:一个会收发电报,一个会做饭,另一个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一技之长,平时干得最多的就是打扫卫生,其余两个便是毛勇敢和赵嘹亮。
毛勇敢的拳脚功夫了得,不夸张地说,以一当十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然而最令我不解的是,赵嘹亮为什么也被选进来,他这个人确实有点小聪明,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做些浑水摸鱼、扰乱视听的事情还可以,显然不具备干大事的素质。但事后我才知道,那个神秘的人原来是他的娘家舅舅。
这六个人刚刚搬到这里还没到半年,也就是说,零公馆这个神秘单位的历史仅仅还不到半年。要是把我算在一起,才刚好凑足七个人,在这偌大一幢阴森可怖的小楼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空旷与凄凉。
说了这么多,我为什么会被这群“身怀绝技的高人”秘密地运送到零公馆?赵嘹亮说得没有错,很遗憾,我的确有病,是个病人。
作为一个令普通医生难以应付的病人,我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被零公馆的人看中了,秘密地运到零公馆,成为这个神秘单位的首例患者。
我之所以被选中,还得“感谢”赵嘹亮的美言。
曾经,我的确是他的班长,不知是不是我俩前生有仇,还是八字相冲,在班里的时候他就经常捣乱,把我的任何话都当成了无味的气体。我自恃比他有容人之量,处处迁就他,于是乎他就对我产生了某种依赖和信任,以至于今天终于等到机会把我拉下水。
当我那奇怪的病治愈了之后,经过赵嘹亮的极力举荐,或者说托关系也好,走后门也罢,反正这里的最高领导是他娘舅,我也留在了这个神秘的单位,成为其中神秘的一员。至于之后经历和处理过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奇怪案件,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时,我的怪异之症到底怪异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秘密押送到这里来?现在,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出来。当然,这其中夹杂着很多其他人的分析以及事后我自己的推测,因为当时我还是个病人。
我的病因确实脱离不了那个押运秘密文件的任务。或者说,运密件就是一系列事件的起因,一切就源于我接受了这样一个倒霉的任务。
我方派出两名工作人员南下接应,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何群。而后,南北双方在鄱阳湖附近碰面,连选择的路线都是临时决定的,也就是说,遇船登船,看见车便乘车,这样,即便其中有内鬼,也无法通报信息,加以拦截。
虽然加倍小心,但不幸遇到险恶天气,湖心突然起了大浪,我们坐的船被掀翻,五名护送人员包括我在内都不幸落水。
我是水难后第三天才被人发现的,根据口袋里的工作证件,公安人员这才联系到了我所在的军区,接着我就被送回了原单位,住进了军区大院的医院里。
虽然受到领导以及医生的百般呵护,可我依旧是浑浑噩噩昏迷不醒,在医院里一住就是近一个月。万幸的是,有一天我苏醒过来了,可醒来之后却失忆了。后来我才知道,失忆症主要分为心因性失忆症和解离性失忆症,而我则属于心因性失忆症中的选择性失忆症。
所谓选择性失忆症,就是患者对某些创伤事件发生前后的经过并没有完全忘记,而是有选择性地记得一些,遗忘一些。而具体到我身上,别的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把运密件以及沉船的经过忘记了。
虽说是忘记了,但仍旧选择性的有些只言片语以及某个画面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昏迷过程中,我嘴里不时地说着一些胡话,内容虽然支离破碎,但似乎都跟这次押运密件的任务有所关联。
从只言片语中可以分析出,密件似乎并未沉入湖底,而是被我遗落或隐藏在了某个不明确的地点。当然这些都是领导和医生的推测,当我醒来之后,脑中那段记忆却成了一片空白。
说也倒霉,我的不幸经历不知怎的被赵嘹亮知道了,他本来就是我们军区大院出来的兵,对军区上上下下极其熟悉,他几次三番找到了有关领导,游说他们,企图把我接到零公馆,成为他们的首例“小白鼠”。
军区的领导也想把我的失忆症治好,从中再次获得密件的下落,所以就勉强答应了赵嘹亮。而后,他们就设定了一张布满陷阱的大网,我就如同一只误入蛛网的蝴蝶,被他们死死地缠上了!
不知这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我竟在这座阴森的零公馆里,献出了我宝贵的青春。回首往昔,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言归正传,现在还是从我刚刚苏醒时的那一刻说起吧——
睁开眼睛时我真的很紧张,也很害怕,因为满眼都是陌生,而且自己还被捆成个粽子般躺在一架如此特别的水床上。赵嘹亮和毛勇敢为我解开绳索,我才觉出四肢非常麻软,甚至刚刚被他们扶下来时,险些跌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我毕竟是赵嘹亮的老班长,他对我还是有些照顾的。赵嘹亮扶着我坐在了毛勇敢搬过来的椅子里,然后谨慎地问:“班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尤其是脑袋?”
“我在哪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抬手指着阴影里那个自称自己不是何群的人,侧脸对赵嘹亮说,“那个人,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赵嘹亮苦苦一笑,没说什么。
阴影里的人挪动一下身体,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熟悉,因为我很快就记起了那声音和周善人的声音一模一样:“马军歌同志,这里没有鬼,世界上也没有发现类似‘鬼’的物质,但不排除有灵异事件发生。之所以很多地方会发生难以理解的事情,那是因为我们目前还不了解其本质,是科学的局限……所以,请你不要在零公馆谈论‘鬼’这样一个低级的话题。”
“你——有神经病吗?”我脑中闪出这么一句话,就脱口喊了出来。
“我们四个人中,确实有人得了精神病,但不是我。”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马军歌同志,是你!你的精神上有病,你才是真正的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我反唇相讥。
“呵!”他没有生气,反而发出笑声,“军歌同志,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诋毁你的人格,而是说你的精神……你由于某种原因,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他顿了顿,似乎努力在想一句可以让我顺利理解的话,“其实,你刚刚被我催眠了,你遇到的那些怪诞的经历,都仅仅存在于你的意识里!”
“什么?你……”我梗着脖子问。
他伸出双手做下压的动作,仿佛是特意安抚我,“别激动,没必要激动,还没到激动的时候。怎么说呢,我是施术者,你作为受术者,梦中大部分经历都是受到了我的催眠暗示,但你梦中梦到的,也并不是我凭空的杜撰,而是我时刻跟随着你梦中的反应,随时进行调整……我想,此刻你应该记起了很多事情,对吧?”
我低下头没了话说,真理解不了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何群”要搞什么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