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毛勇敢这人过于腼腆,于是趁赵嘹亮不在,想说几句拉近感情的话:“勇敢同志,看你体格健壮,是不是有武艺在身啊?”
他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两只眼睛却直直地定在了我身后,仿佛那里出现了什么无法预料的状况。
看到毛勇敢这一表情上的突变,我只觉脑后生风,一股凉气从尾骨一直蹿到脑门。我猛地转过脑袋,身后竟赫然站立着一个和我们穿一样制服的人!
那人很瘦,非常瘦,而且特别高,那不是因为瘦给人产生的错觉,而是他确实很高,如果他站直了,得一百八十五厘米以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有点驼背,长长的脖子朝前探出老远,翘着下巴,仿佛是因为头颅太大把脖子和脊椎压弯了;由于驼背,他的两条胳膊也比普通人显得略长些,直直地垂在两侧,再加上那张颧骨突出、眼窝深陷、面无血色的脸,令观者不得不心生惧意——真是个长相奇特的大头怪人!
00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我,我只跟他对视了几秒钟,竟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视线移开。当我转过脸看向毛勇敢的时候,他居然已经端端正正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眼依旧直直地看着我身后的那个怪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俩认识?”我不禁自问。
我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车厢里的气氛也随即紧张起来,甚至坐在其他座位上的乘客也都止住话语,看向那个呆立在过道里的怪人。
就在这时,赵嘹亮端着茶缸从另一个方向回来了,他看见怪人时也是一愣,嘴角一个劲儿地抽动着,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我这才恍然大悟,看来赵、毛二人都与这个白脸怪人相识,他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想着想着,我全身出了一层冷汗。正在僵持中,赵嘹亮张口说了一句话,总算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你?”赵嘹亮眼珠乱转,顿了顿,又说,“处长是不是不放心,把你也派来了?”随后他把茶缸子放在桌上,假装轻松对我介绍说:“这位是毛勇敢以前的排长,刚才开吉普车的司机就是他,难道你忘了吗?”
既然是熟人,坐在位子上不动显然不太礼貌,于是我站起来,脸对着他,把手伸过去。他迟疑了片刻,也伸出手来,我一接触到他的手,立刻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现在虽是秋天,但天气还有些闷热,可他的手却冰冰凉凉,不仅凉,还硬得出奇,好像他的手上没有肉只包着一层皮,当时我只认为是他长年累月舞刀弄枪磨出来的老茧。
“我叫马军歌,请问您怎么称呼?”我微笑着仔细打量他,先前那种异样的感觉逐渐淡了。
这个人只不过瘦了点,所以脑袋就显得比较大,脸色苍白或许是营养不良,这也不足为奇,经过三年自然灾害,谁不是一脸菜色;他的头发很黑,比普通人的要长,但头发并不浓密,只是薄薄的一层紧紧地裹在额头上,衬托得额头更加宽大,肤色更加白。
“我叫……”他迅速地眨动着眼睛,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几秒钟之后,他的嘴唇抖动着,才说出了四个字,“我叫何群!”
当他说出“何群”这个名字时,我发觉赵、毛二人又是一阵骚动,虽然极细微,但当兵时培养出的那种警觉告诉我,“何群”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甚至在我心底,当听到这个名字时,也生出了一种似曾听闻的感觉。
何群有一对八字眉,这让他的脸显得很阴郁。他嘴角向上扯动,带动了嘴部的肌肉,似乎就完成了笑这个动作,给人的感觉很孤傲,一点都不合群,真是辜负了“何群”这个名字。
就这样,毛勇敢走出座位,让何群坐在他里边,也就是我对面。
待大伙坐定了,我不解地问:“何排长,处长派你来难不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遗漏了?”
“没有。”何群的声音与他的外貌相符,也给人冰冰凉凉的感觉,“严处长担心你们人手不够,所以临时让我与你们同行。”
说实在的,这话明显是在搪塞我。如果刚刚开吉普车的是他,这么短的时间,机要处长是如何改变计划通知他的呢?
陡然间多了一个人,我貌似热情地搓着手,为了缓和气氛,我开始自我介绍:“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天津人,叫马军歌……”
没等我说完,赵嘹亮就插嘴道:“他是以前我们三班的班长。”他一边笑着,一边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水。
赵嘹亮个子比我矮一头,面皮细嫩像个书生,尤其脸上还架着一副白色塑料框的眼镜,看起来就更像个文化部门的干事。但只有我知道,他那镜片是平光的,戴眼镜就为了充当知识分子,显得有文化,满足他知识缺乏一肚子草包的虚荣心。
两年前他调离了军区大院,这次再相见,从表面上看,他有两个明显变化:其一,原来的小平头变成了如今的三七分,油头粉面的;其二,小时候他的一嘴牙不齐,里出外进的,如今箍上了一圈钢制牙套,以矫正牙齿。
“好了,咱们谈谈任务吧。”我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把茶缸子递给了毛勇敢,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此行是去江西省一个叫黑水滩的地方,我想,到了那里会有同志跟我们接头,交给我们一些稿件。我们安全地把稿件运回军区,任务就算完成了,就是这么简单。”
我故意把“密件”说成了“稿件”,为的是不让特务人员听了去,打上我们的主意。其实这样做也是多余,车厢里就几个大爷大妈,没一个像是特务的。说罢,我看了看何群,他正眯缝着眼睛假寐,我有些无趣,不得不对赵嘹亮说:“我说,你一嘴京腔,什么时候成江西人了?”
“虽说我老家在江西,但从小我就南征北战,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可我却落得如今一嘴的京腔,连家乡话都不会讲了……”
“别忘了你才二十五岁!”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时,何群抬起眼皮,瞅了瞅我和赵嘹亮,然后对赵嘹亮说:“既然严处长说你对那里很熟悉,下面就请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南下的路线吧,记住,要说重点!”
“好。”赵嘹亮转了转眼珠,似乎受到了暗示,“我积极接受同志们提出的宝贵意见,这个……”赵嘹亮板起脸,少有的郑重,“现在咱们坐的是南下的火车,以这样的速度,估计到达长江北岸,最快也得一天一夜的行程。过了长江我们就下车改水路,乘船驶入鄱阳湖,大约几个小时的行程,黑水滩就到了。正如军歌同志所言,估计在岸边会有同志主动和我们搭讪,然后交接完毕按原路程打道回府,我们此行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就这么简单?”毛勇敢挠着头问。
“你以为呢?本来就是个简单任务。”赵嘹亮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此行的目的主要是沿路看看风景,和旅游也差不了多少。”
“赵嘹亮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严肃一点!无论多么简单的任务,我们都要一丝不苟百倍小心地去完成,千万不能松懈,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一本正经面带严肃地批评他。
“是啊是啊!”毛勇敢看了看赵嘹亮,“不能松懈,绝对不能。”
车厢内就此沉寂下来,我静静地看向窗外,不知是因为破旧的铁皮车厢透风,还是窗外过于阴沉,刚上车的那种闷热瞬间消失,我觉得全身都阴冷起来。
毕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许是为了打破僵局,赵嘹亮侧过脸对我说:“班长,据说鄱阳湖那里风景如画,你去过那里吗?要是脑子里想起了什么就给大家讲讲。”
我挑了挑眉,干笑着说:“听说鄱阳湖风景是不错,不过我没去过。你不是江西人吗,怎么还问我?要不你给我们讲讲吧!”
“怎么可能,你真没去过?”毛勇敢实在闷得有些发慌,他下意识地一问,却被赵嘹亮狠狠地瞪了回去。
“那好,我就讲讲。”赵嘹亮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长叹一声才说道,“谈起鄱阳湖,那话可就长了。鄱阳湖是我国最大的淡水湖,像一颗璀璨的珍珠镶嵌在江西省北部,那里烟波浩渺、水域辽阔,别有一番景致。然而,看似平静的湖水却有着一处令当地渔民和过往船只闻风丧胆的神秘地带。你们知不知道就在那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中,从古至今,无故沉没了多少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