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导笑了笑,把两只手重新握在了一起,“把前面的梦搞清楚,就不难理解后面的梦了。你的梦做到这里,车子就到达了零公馆。因为我们要把你放到水床上,可能没有把你的身体保持平衡,以至于搭到水池边缘时,你身体倾斜了一下,差点跌落进水里,还好毛勇敢及时抱住了你,所以我们不得不把你的身体固定在了床板上。
“在这一起一伏的过程中,你没有醒转的迹象,反而整个身体都绷直起来,还好把你结实地绑在水床上,要不然肯定会落进水里。当时,你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两只手死命地紧紧握着,双腿也不断地踢蹬着,所以我推测,你一定在梦境里飞速地奔跑起来,或者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你。”
“让我想想……”
我把拇指和食指掐在太阳穴上用力地搓揉着,渐渐地,脑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天空乌云密布,地上漆黑一片,但天地之间还存在着一丝光线,但那光亮也只能勾画出远处树林的外形,令人倍感压抑和鬼祟。就在此刻,乌云中穿透出两束耀眼白光,那白光如同两盏巨型探照灯一样,在这昏黑的天地间上下搅动起来。不,它并不是肆意地搅动,而更像是在搜索某个隐藏着的人。
这时,我呼吸变得急促,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它,它在追我!”
“谁在追你?”半天没说话的赵嘹亮问道。
“光,两束很亮的光,我跑到哪儿,它就追到哪儿,所以,我就没命地跑……”我用力地甩了甩头,企图用这一动作驱散那天边投下的白光遗留在我内心深处的阴影。
赵嘹亮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说:“班长,只是个梦而已。”
“是啊,只是个梦而已。”零导也这样说,但他明显是心不在焉,在他脑中也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沉默片刻,他缓缓地问我,“你在现实世界里,有没有见过那样的光束,或者说类似的经历?”
零导见我一直摇头,叹了口气,“那两束光究竟代表了什么,也许是在两个月前你落下水的时候在湖里看见的,也或许某种形象在梦中扭曲得太严重了,所以才找不到它的根由,但我猜测,那很可能原本是两束强光手电的光,也许正是这两束强光照在你身上,你才被渔民发现昏死在岸边……”他支起胳膊,又打开那本记事本,看了一眼本子,“接下来你的身体平静了,平静地躺在水床上,我想你是躲开了那两束光的追击,是不是?”
“是的。因为我又逃回到了那个山洞里。”我说。
“你又回到了山洞里?”零导的语气有些怀疑,“你确定吗?确定还是先前那个山洞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当时四周很黑,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但在主观意识里认为就是原先的山洞。是不是同一个重要吗?”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好了,现在先不去管它,或许到了后面就会迎刃而解。”他与我对视着,“接下来,在山洞里又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多出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人?是啊!虽说多了一个可也少了一个,毛勇敢消失了,换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我思索着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零导回答说:“毛勇敢虽然在现实世界里与你打过交道,但你并不信任他,或许你觉得他跟何群是一伙的,所以他的形象被另一个角色所取代。我刚才也说了,梦中的时空都是平行的,即便出现了非常大的转变和跳跃,你的意识也能接受它,认为都是合理的。”
“那赵嘹亮为什么没有转变呢?”我又问。
“因为你了解他,熟悉他,在一个令你心生畏惧的地方,你本能地需要一个可靠的人的援助,即便那个人起不到实质上的作用,但有他存在,就会给你增添一些勇气,所以,梦境里的赵嘹亮并没有消失。”
“那毛勇敢为什么会变成水生?我并没有见过水生啊,只是听过他的名字而已。”
“水生的死过于离奇,他的形象虽未曾出现在现实世界里,但他的名字作为一个兴奋点深深地埋藏在了你心中,一有机会,他就跑了出来。你可以回想一下水生的面容,我估计他的脸肯定是你见过的某一个人……”
我紧皱眉头回忆良久,水生的脸已然十分虚化了,但或多或少真的有一丝熟悉,似乎有些像是招待所的王老爹。
就在此刻,传来一阵翻动纸张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零导正飞快地翻阅那个记事本。他定睛看着一页,同时说道:“下面梦境中的情节就不完全是出自你的自主意识了,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对你施展催眠术的准备,或者说,你已经平静下来,适合接受催眠术了。于是我就根据前面的那些推测开始了对你的一系列催眠暗示。”
接下来,零导就开始讲述起整个暗示的过程,听得我们三人都目瞪口呆。
零导以水生的偶然出现为导引,借水生之口开始了一系列暗示。
他说某个地方有一种仙水,喝了之后可以不渴不饿、精力旺盛,当然这明显是参考了周善人与济生水的典故。之所以要先提及济生水,其一是因为这样可以令人产生好奇心,让我有种想前去一看究竟的冲动;其二可以通过济生水,很自然地引出周善人这个人物。
在梦中,我已经基本可以受零导的掌控,于是就跟着水生一路走去,至于沿路看见的那些虚无缥缈的风景,差不多都是出自我个人的想象。
行至一个地方,面前出现了一棵参天绿树,之所以暗示那里有一棵树,而不是庙宇、药铺之类的建筑,零导说,那是因为绿色代表生命,绿色的大树会令人产生对生命的崇敬,使得受术者对生命充满希望。
人要是有了希望,摒弃绝望,才能够顺利地与疾病作斗争。
在梦境中,我仰望巨树之时,感到的只有压迫和窒息,似乎并没有像零导说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但这有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或许零导暗示的那棵树并没有那么大,只是被我颇具想象力的大脑扭曲成了连接天地那般巨大。
接下来我就看到了所谓周善人的真身,零导说其实他并没有把周善人形容成遍体绿色的怪物,或许这点他没有处理得当,但回想起来我却觉得十分合理,在一棵大树里面出现的人,当然要与树体有联系,所以周善人就成了我脑中的那般翠绿的古怪形象。
这时水生和赵嘹亮都消失了,零导说,因为此刻的我要与周善人开始对话了,扮演周善人的当然是零导自己,他不能分心,要与我心神合一,所以就暗示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只剩下了我一个。
现在回想周善人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多半是模棱两可的。他并没挑明密件藏在哪里,也没有告诉我具体应该怎样去做,只是暗示说要想找回密件,必须得靠我自己,靠自己坚定的意志。
施术到了这里,零导本以为会有所收获,但事实正好相反,我不但没说出有用的信息,反而把自己带进了一个更深的旋涡之中。
此时,零导虽然有把握在这一刻把我唤醒,但担心我醒来之后,那些解不开的谜团会加剧我内心的负担,从而使病情进一步恶化。于是,零导大胆做出决定,他要把梦境继续下去,待时机成熟了,再把我唤回到现实中来。
接下来他在暗示中提出了“鬼门”这一概念。之所以把“鬼门”形容得十分虚无,毫无具象可言,这也是有其目的的。
因为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无论身处鬼门的我遇到了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那都是可以理解的,无论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有足够的发挥空间,只有这样,零导才能更加合理地暗示我,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我的潜能。
这样说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在那样一个不真实的时空中,就如同画家手里的画纸,可以任意发挥想象,肆意涂抹,也像雕塑家手里的一块泥巴,只要能想得出来,就能通过手指的运动捏出想要的造型,所以,零导就借周善人的半仙之体,把我投入到了那片混沌黑暗的鬼门之中。
由于我的失忆和水有关,所以零导才暗示我身处在一望无际的黑色水面之上。但人本身无法直接接触水面,必须要乘搭载具,只有这样才合乎情理,接近于现实。就这样,一条船出现了。
船的出现也要合情合理,所以根据周善人的传说故事,就把船说成了红船。
其实红船并非我梦中的那般白惨惨的用纸扎制的模样,而会以这种样式出现在梦里,主要是因为当初在歪七的船上所见,明显借鉴了雾气中纸船的形象。
一条纸船载着一个人的魂灵肆意漂流在漆黑的水面之上,这般情景,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但这些感受作为施术者的零导全然不知,或许他还以为我坐在宽敞的游轮上,在碧空如洗的天空下遨游驰骋。
在这期间,零导暗示了我很多内容,但多半因为我满目昏黑一片,过于紧张,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或者说,那些暗示语言一知半解地灌进了我的脑袋,不但没起到好作用,反而使得我更加恐惧。比如,在梦境中出现的那些巨浪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零导见我当时全身抽搐,身体僵直,也紧张慌乱起来,他担心由于恐惧,我的精神会分裂,出现难以预料的问题,于是他决定,他要作为一个具体的形象,在我的梦中真实地出现。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其一,多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中,无疑会给我增添一些勇气;其二,他可以在梦里缓解我的紧张和压力,等我气息平息之后,能够设法把我平缓地拉回到现实中来。
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个实验,既然是实验,就会有成功和失败,就会有风险,当然也不排除偶然的奇迹。何群的形象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船上,虽然在船上,我看他的形象也有些恍惚,但多了一个人,先前的惊慌失措果然有所消减。
在与“何群”的谈话过程中,我心神逐渐安定下来,脑中一时也回忆起了颇多旧事。但很快,我无法控制地想到了沉船的事情上,于是乘坐的纸船就被一艘横生出来的大船击翻了。
我曾问过零导为什么会凭空出现那艘巨船,这到底预示着什么。他说这是由于我回忆起了在失忆前落水时的那段经历,由于那时的我过于恐惧,所以当那段记忆即将恢复之时,在梦境中船体也被掀翻了,使我落入了水中,那艘掀翻纸船的巨船只不过是充当了这一角色而已。
就这样,我落进了无尽的幽冥水域之中。
在梦境里,我挣扎着,似乎在那一刻,脑中激发出了很多画面。同时在现实世界中,零导见我全身抽搐着,就如同真的落入水中一样。赵嘹亮和毛勇敢见我如此难受,下意识上前想要把我解救下来,还好被零导及时制止住了。
然后,零导定了定神,用缓慢的语速暗示我,让我放松,再放松,然后暗示说我此时已经安全了,于是,当我在梦境中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潮湿的泥地上,身后是黑压压的湖水,这不得不令我认为是被湖水冲到了岸边。
这两种场景的衔接并不生硬,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摆脱了鬼门,重新回到了人世之间,可笑的是,自己依旧处于噩梦之中。
我从岸边爬起来,无意识地朝前走,走着走着我竟看见了我自己,还有赵、毛二人。我顿时慌了,一时间精神急剧紧张不知所措。
零导为了让我平缓地醒转过来,便接着暗示我说,我看见的我并非同处于一个时空之中,接下来便根据鬼门时空交错的原理,导演了一幕时空交错的故事,以及把之前在水潭里发现何群尸体的经过也融汇其中。
零导果然是个非凡的人物,他头脑之缜密令人望尘莫及,他最后这一笔可谓瞻前顾后、面面俱到,把之前那些令我无法理解的事件都贯穿了起来,给我整段恐怖的经历,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也许是大脑那些残缺的东西被填充了进去得到了补偿,也或许是零导的暗示催眠术真的如他所讲的那样神奇,在我的头脑里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于是在梦境里,我看见了那似曾相识的墨绿色铁皮密件箱,那密件箱就藏在山洞的一个角落里,可当我的手伸向箱体时,才发觉那箱子只不过是眼前的幻象,就在此刻,我终于被零导唤醒了。
分析到了这里,零导从藤椅上站起身,双手叉腰用尽全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向我,“军歌同志,这个实验的整个过程我已经说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要问吗?”
我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觉得零导的推理过程很合理,一方面又对他所谓的心灵学研究心存怀疑,难道所谓的催眠暗示术真的如此了不起,能够随意控制一个人的梦境?
作为一个被动的受术者,我对心灵学这个陌生的学科在此刻萌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或许就是不久的将来我也加入了零公馆的真正原因。
不管怎么说,零导头头是道的一通讲解,令我眼界大开,无论是否合乎情理,都令我十分信服,仿佛在心灵的某处悄然打开了一扇窗子,那些以前不见光明的角落里也充满了阳光,使我再思考起问题来,便徒增了一套全新的思路和理念。
想着想着,脑中便出现了梦醒时分那最后一幅画面,于是我问:“为什么密件箱明明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我却不能摸到呢?”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做过这样的梦。当梦到自己非常想得到的东西近在眼前时,美梦总是在唾手可得的那一刻突然结束……”
零导还没说完,毛勇敢直着脖子,连连点头,似乎此话说到了他的痛处,“没错,没错,我昨夜做梦娶了一个漂亮媳妇,我刚想抱抱我那宝贝媳妇,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醒了,你说咋整!”
毛勇敢的一番话,把我们都逗笑了。
零导接着对我说:“你也是由于太想得到密件箱了,所以才会出现这个现象。梦里看见的所有事物都是做梦者在脑中构建出来的,都是虚幻的,你仅仅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但要想得到它,像在真实的世界里一样感受到它,那是不可能的。举个例子,比如勇敢梦里的女人,那女人只是一个形象,就如同是纸扎的一个花篮,即便表面再真实,但它仍然是表面的、缺乏细节的,是大致的一个轮廓。”
说到这,他两眼冒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军歌同志,我问你,当你看见密件箱的时候,你还看见了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周围的环境,有没有特别之处?”
“山洞!还是那个山洞,在梦里我认为这个山洞就是从前那个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