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近时常变天
在穿过喷泉池的时候,晓安追上了周子殷。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他的背影看上去和往常一样笔直,晚风微微拂起他的长发,绸质的衬衫在也风里微微波动。
他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慢慢地回过了身来,看见晓安,眉眼弯弯,脸上有温柔笑意,“有事吗?”
还好,还好他没有冷冰冰,也没有像在楼上时那样飘忽迷离。这样笑起来的周子殷让晓安松了一大口气,走过来,“喏,你的。”
周子殷看了那胸针一眼,“坏了,我不要了。”
“……哦。”她便把手收了回来,两人站了片刻谁都没有开口。喷泉哗啦啦地响着,周围一圈景观灯,被水光一折射,灯光好像变得好平时不一样。照在人身上,带着一层会流动的、透明的光。像童话里形容的月光。
好像……还是有点不对劲。虽然他脸上仍然跟往常一样的神气,但,真的还是不对劲。晓安抓了抓头发,以前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在他面前找不到话说的感觉。以前她是要时刻告诉自己“不可以多事”才能压住那些想冒出来的话啊。
她自己是没有问题的。绝对没有哪里不对劲。那问题就是出在周子殷身上。是的,他肚子里一定还是很不舒服的。啊!越是不舒服也要装出这种笑脸!是的,一定是这样。可是,该怎么开口把这诡异的气氛打破呢?
“咳……你要去哪里?”
(好烂的搭腔。)
“医务室。”
“哦是,你的手指……是、是应该去看一下。”这句话说得很纠结,因为在周晓安的人生观世界观里,“手指头被划伤”压根不算伤。舔一下就好了嘛!
所以说完她又抓了抓头,觉得自己好虚伪。
周子殷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晓安只好又跟上。夜晚的校园比白天安静许多,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活动,很少有人在室外。即使这里的绿化与灯光布置得不输给公园,还是没什么人赏脸。因为周子殷晚上没约会的时候基本都待在502室,晓安也没有机会在晚上逛过明道学院。不知道晚上的学校是这个样子。
很静很美好。就是秋风已经有点凉——呃,周子殷那件衬衫看起来好像很薄。
她停了停,再抬脚的时候一面走一面低头去解外套腰带,前面就是医务室了,周子殷转过脸来说了半句“你也——”的时候,她已经解到最后一个扣子,“唔?”
周子殷顿了一下,“你干什么?”
“外套给你。”她已经脱下来,扔给他,“你不想进去顺便看感冒吧?”
他很明显有点小愕然,“那你呢?”
很奇怪地,看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觉得很开心。奇怪地开心(妈的这又不是什么好表情)。不再挂着那丝温柔微笑的周子殷看起来……很亲切。眉梢抬起一点点,那种神情简直让人想伸手去捏一捏。
在周晓安同学那个不大会思考深刻问题的大脑里,隐约察觉到一件事:平常的周子殷,好像不是周子殷。真正的周子殷到底是什么样子,有谁知道呢?但就在刚才的楼上,她好像触碰到一点点。可是,转眼又没了。
就是这种抓不住的感觉,很模糊……真正的周子殷,在哪里?
就在这里吧!在这样微微扬起的眉梢里,在这样一点点的诧异里。她笑着拍拍他的肩,“放心,我是铜皮铁骨,冻不坏的。”
周子殷拿着外套站了几秒钟,晓安站在树影里,神情看不清楚,但是一双眼睛褶褶闪光,像阳光下的清泉,奔流跳跃,连声音也是,那种光亮的感觉像是要把夜空照亮。风吹动两人身边的棕榈树,沉稳的植物发出低低的声响,他把外套扔了回来,双手插进裤袋里,转身进了医务室,“笨蛋,你的衣服小一号,我穿不了。”
“喂——”
背后的人在叫,好像还要说什么,但周子殷没有转身,门推开,医务室明亮的灯光下,嘴角那一丝笑不由自主地扩展,直至染上眼角眉梢,向医务老师恭谦有礼微微低头,“老师好,这么晚打扰了。”
老师一直把周子殷送到门外,含笑仔细叮咛:“不要碰水,多吃蔬菜,要补充维生素,也要补铁……平时要小心呀。”
周晓安在旁边的石阶上坐着,听得非常诧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周子殷刚动了大手术出来吧?有没有搞错?只不过划破点皮而已吧!
周子殷一路非常乖巧地答应,弄得女老师又怜又爱,“要是还不舒服,明天再来。要是不愿走,可以拨医务室电话。”
果然在这个世界当帅哥才是王道……
晓安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发现,等周子殷走下来,两人一起往回走,走了一阵,周子殷问:“怎么不把衣服穿上?”
“这样挺凉快。”
“不是朋友,没有必要这样同甘共苦吧?”
周晓安咕哝一句,踢走一块小石子儿。
周子殷没听清,“说什么?”
“当朋友就当朋友吧!”周晓安大声说出来。
周子殷回过头来。晓安这才看见他脸上的笑。转过来的时候只是含着一丝笑意,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已经变成了大笑。
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
每当他这样笑,周晓安就有矮他一截的感觉,仿佛自己被捏在了他的掌心。周晓安倒退一步,左右看看,“喂,‘做朋友’这件事不是什么整人的圈套吧?”
“怎么会?”他笑得神采飞扬,那样子,就像一个赌徒赢了大满贯,就像一只狐狸偷到鸡。
“你没录音啊什么的吧?喂你说的‘做朋友’只是‘做朋友’吧?只是正常意义上的‘做朋友’吧?!”
可恨周子殷只笑不答,“你以为呢?”
晓安真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啊,这里面摆明有问题啊!即使她此刻没有发现但问题绝对存在啊!周子殷这个变态根本不做正常的事啊!她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答应?在心里作祟的那种奇怪的负疚感不会是周子殷催眠给她的吧?!
“现在,我们该回去了。”周子殷说,“你的筹码还没有拿到呢。”
好恨!现在连“五十个筹码”都不能抚慰她受伤的心灵。天知道在后面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两人中途离席,回来之后的情状很让在场的女生们想尖叫。
“为什么两个人都把外套脱了?”
“为什么子殷殿弄伤了手指?”
“虽然弄伤了手指但是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啊!”
“晓安殿为什么愁眉苦脸?”
“啊,一定是因为子殷殿弄伤了手指,所以晓安殿陪他去医务室,然后关怀备至,然后温柔怜惜,然后子殷殿觉得即使弄伤了手指也很值啊——”
“这么说外套就是在晓安殿‘关怀’子殷殿的时候脱掉?”
“啊!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快点,打住!我去流一会儿鼻血先……”
诸如这样的对话也有几句跑到晓安耳朵里,当然也一定跑到了坐在她身边的周子殷的耳朵里。晓安偷偷瞄了他一眼,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嘴角仍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本来还想从他的表情找找这些谈论的真正含义,现在看来是没门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数着指头等着发奖金。那是最高潮的时候。足球社的人们都乐歪了嘴,一起把周晓安抛了起来。奖金由慕容清霜亲自发放,到周晓安身边的时候她忽然一笑,“不跟周子殷站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你也蛮帅的,晓安同学。”
“哦谢谢。”
除了这个好像也没有别的可说了。
反正拿到筹码可以还债她的心愿就可以了了。终于可以过上无债一身轻的生活了。终于可以不用受周子殷奴役每天做饭烧菜了——等等!
脑子里“叮”的一声响。不会吧不会吧?那个所谓的“做朋友”,不会就是周子殷为了这一天有可能到来而安排的后着吧?那些菜谱她一本都没有看完,那家伙不会这么简单就让她解放吧?
天哪一定是的!
周子殷拿了两杯酒过来,一杯递给晓安,两只杯子轻轻一碰,“祝贺你。”他笑得温柔美丽,“我的朋友。”
周晓安则快要出虚汗,今天晚上她一定会做噩梦的。
其实没有做成梦。
因为一晚上都没睡好。
按说筹码有了她应该立刻还债才是,但是“万一还了之后他抬出更可怕的理由布置更可怕的任务怎么办?”
这个问题真纠结啊!她一面准备早饭一面叹气。周子殷则破例地起了个早——在她还没有离开宿舍之前就起床了,应该算早吧?
“眼睛怎么了?”吃早餐的时候,他问。
“没什么。”
“你应该是天塌下来也睡得香的人啊。”
周晓安有气无力白了他一眼,“那是猪吧?”
周子殷停下筷子打量她两下,忽然笑了,“中午我们出去吃怎样?”
晓安狐疑着抬头,“你想干什么?”
“请你吃饭。”
绝对有诈!
周晓安汗毛都竖起几根,“想干什么直接说。”
“我看你每天烧饭很辛苦,所以决定中午出去吃,怎么了?”周子殷一脸的无辜,“你以为什么?”
“切,你以为我会信。”
“你还在叛逆期吗?”周子殷皱起漂亮的眉头。
“拜你所赐,这叫心理阴影。”
周子殷闻言思索起来,“除了那一次,我有做过什么让你生气的事?”
“你应该问问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讨我高兴的事吧。”周晓安吐出一口怨气,放下筷子,“我先走了。”
到她在外面带上门,周子殷脸上还保持着那种若有所思的样子。眸子好像很沉静,其实当然不是。但他那个样子,不知怎么让晓安想起狗狗……在门外望着门内一脸想踏入的样子的狗狗……这是什么比喻?ORZ,总之让她又升起那种奇怪的负疚感,想去摸摸狗狗的头。
门“嗒”的一声隔断了视线之后,晓安迅速晃了晃头,把那莫名其妙的感觉晃走。周一的课程照旧,只是天气不大好,阴阴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晓安已经在肚子里准备好了午饭的菜单,但正收拾东西周子殷忽然走过来,“走。”
“啊?”
“啊什么啊?跟我走。”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
是的,只随着自己高兴而不管别人的意向正是周子殷少爷做事的一贯风格。晓安认命地上了车,车子往市区开去,在一间饭店面前停下。服务生迎上来问几位,周子殷答已经预订,两人就跟着服务生往里走。
店堂是很仿古的装潢,最中央还有假山和水池,池子里养着红鲤鱼,不知从哪里飘着古筝的曲子,很是古色古香。路过的时候看见一间间包厢的名字,什么“春上居”、“浣烟阁”之类的也怪有趣。不过晓安没能多看几个,到了“临风亭”的门推开的时候,她正要跟着服务生进去,但视线越过服务生的肩,一下呆住。
周子殷在后面推了她一把,“怎么?”
里面爷爷先站了起来,“少爷来了。”然后妈妈和姐姐也笑着站了起来。
很突如其来地眼眶发了一下热,晓安在妈妈和姐姐中间坐下去,向爷爷说:“不是说一个好的保镖有雇主就没有家人了吗?”想当初这老头连电话都不让她打回家。
“今天是少爷请我们吃饭,关你什么事?”爷爷毫不客气地臭回来。
“是啊,真是谢谢少爷。”妈妈也说,一手在桌底下拉着女儿的手。
真没有想到他会做这种安排,晓安看了周子殷一眼,却不知道要说什么,转头问姐姐:“忠忠呢?”
“今天中午他们老师要讲习题,不能来。”
“好可惜。那小子比过年的时候长大了很多吧。”
“是啊,吵着要跟你学拳呢。”
“好啊,等寒假我教他。”
“你别耽误忠忠啊,那孩子学习好得很,学什么拳。”这是妈妈说的。三个女人一见面就聊个没完,晓安又问二姐。原来二姐终于相亲成功,开始谈恋爱了,忙得没法过来,不然也一起来了。
爷爷知道周子殷的习惯,给他倒了一杯红酒,自己喝白酒,先敬他一杯。碰杯的时候,忽然看到他指上的创可贴,大喝一声:“周晓安!”
晓安正在打听未来二姐夫是什么人呢,反吼回来:“干什么?”
“少爷的手怎么回事?”爷爷吹胡子瞪眼,“你怎么能让少爷弄伤手?”
“不就是划了个小口子吗?”
“混账!你知不知道少爷的手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周子殷拦住爷爷,“是我不小心弄伤的。”
“那也不行。她跟在你身边是干什么用的?这要让先生知道还了得,要让太太知道还了得——”
“真的没什么。”周子殷看着周晓安已经被骂得涨红的脸,“周晓安当时不在场。”
“那怎么行?她要贴身保护——”
“那时我在约会。”
爷爷的表情僵了僵,就像瞬间被石化,“那——哦……哦。”
爷爷会出现这种表情的状况真是千载难逢啊,晓安偷笑,挑了挑眉毛,向周子殷抛过去一个“帅呆”的眼神。
没有了爷爷的吼叫,饭桌上又重新回到了三个女人叽叽呱呱的场面。说的是家乡话,周子殷也听不清楚。他跟爷爷喝了几杯,向在座的略点了个头,起身出去。周晓安问爷爷:“他干吗去?”
“上厕所。”
但十几分钟过去,他都没回来,爷爷一拍脑袋,“是了!肯定是你们叽叽喳喳他走开了,我去看看。”
“我去吧。”
晓安说着站了起来,爷爷说:“不用。他就是想让你好好跟家里人吃顿饭。”
姐姐说:“妈还一直担心你受委屈,看,现在多好。又可以读名校,又可以交到这样的朋友。”
“我倒想不到有钱人家的孩子这样好脾气。”妈妈说。
“妈你不知道,越是有钱人受的教育越好,修养才越好啊。”姐姐说。
“我怕这些人都是被宠坏的。”
“我看啊,被宠坏的是晓安。一跟爷爷说话就大呼小叫的。”
“那是他先吼我。”晓安撇撇嘴,有点心不在焉地喝着汤,眼睛不时往外瞄。妈妈和姐姐又说了什么,总没听清,最后捺不住,“我去看看再来。”
“有爷爷,没事。”
“妈你不知道那家伙最变态,不知会搞出什么事。”
姐姐叹了口气,“果然是生错了,晓安就应该是个男的,周家的血全在她身上。”
“唉,”妈妈也叹,“我也不愿她吃这个苦。”
“没什么,我好着呢。”晓安往两人肩上一拍,出去了。没拐多少路就看到爷爷坐在外面。爷爷是十足的资深保镖做派,保持着雇主无法察觉但又能及时应付状况的最佳距离。看到晓安出来,下巴朝那边休息室点点。
晓安便往那边去,又被叫住:“过来——你别嗦太多,看看他在干什么就回来吃你的。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呃?“静什么静?”
爷爷挥挥手,“你最好别知道,去吧去吧。”
休息室里坐着三三两两的人,有的是中途出来打电话,有的是在等人。周子殷坐在靠门后的位置,但是不用找,晓安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这样一个人好像天生有某种光芒,在任何场合都引人注目。
仍然是他一贯的坐姿,整个人都像是没骨头似的瘫在藤质的大圈椅上,长发束起来垂在脑后。出门两人都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穿的仍是学校的制服,外套的扣子解开了,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指上拈着一根烟。
烟?
如此不清楚雇主的生活习惯真是保镖的失职。晓安迅速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遍,可以确定真的从来没有看过周子殷抽烟,也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但就在她脑袋歪起来的工夫,烟的位置已经从椅子的扶手旁换到了周子殷唇边,仅一个背影,看不到抽烟的样子,但烟雾下一秒从他面前冒出来,果然是这个人在吸烟没错!
“你会抽烟?”她越过椅子在小圆桌对面的位置坐下,桌上有一杯水、一包烟和一小包火柴。烟盒口子上被抽出了一根,很明显是在这里叫的。
“嗯。”他吐出一口烟,偏过头问她,“要不要?”
他的神情,有一点点奇怪。完美的嘴角轻轻上翘,看上去仿佛是笑的,然而眼睛却没有笑意。眉眼也是微微弯弯起来,可是里面没有……光亮。好像是这种感觉,周子殷的笑,一起光亮得像是樱花在阳光下盛放。
好像有什么心事……晓安觉得。可是,这个人的大脑回沟及心脏构造和她完全不同,几乎是立刻她就放弃了探寻原因的想法,且抵不过对“从来没有做过事情”的好奇,眼睛看看烟又看看他,“什么味道?”
周子殷递了一支点着给她,她接过来仔细研究了一下,试着吸了一口,一股呛人味道进入咽喉口鼻,她立刻咳起来,血气瞬间往脸上冲,眼泪都快咳出来。这感觉跟小时候第一次喝烧酒相似。她捞起桌上的水杯就灌了下去,杯子放回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是周子殷的水,“呃……”
“放心,我没喝。”周子殷仍然靠在椅上,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顿了顿,他笑了笑,“再说,你又不是没吃过我吃剩的东西。”
虽然他这次笑得比较正常比较顺眼,眼睛里不黯淡得像十一时候的阴雨天气,但是,但是,也不能随便提起晓安的伤心事啊,晓安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你——”
“你跑出来干什么?”周子殷灭了手里的烟,拿起她喝剩的半杯水,喝了一口,淡淡地截了她的话头,“不和你妈多待会儿?你那副呆样干什么?”
“没……没什么。”虽然这样说,晓安脸上的呆滞却缓不回来,用手点了点那个杯子,“那个,我才喝过。”
“你有传染病?”
“不,没有。当然没有。”
“那就走吧。”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们见一趟面不容易。”
吃完饭,周子殷送妈妈和姐姐回住处,爷爷跟着一起下了车。周子殷说了声等等,居然从后面拎出一只果篮,非常恭敬地送给妈妈。
那种恭敬程度据晓安观察只对老师出现过——但老师是关系到分数啊——而且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水果?
重要的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必要对她家人这么好吧?如果周子殷是个对谁都面面俱到老好人也就算了,可他分明是个刻薄古怪的变态啊!别人不知道,难道她周晓安还不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绝对、有问题!
后视镜里映出周晓安紧张的脸,眼睛里充满戒备神情,时不时打量周子殷一眼。周子殷只是安静开车,红灯停,绿灯行,眼睛一直望着前方,但好像又不止是看着前方。他到底在看哪里呢?视线像是停留在某个晓安看不见的虚空。表象的安静下有一种奇异的魂不守舍。
“喂,”晓安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大你开车要集中精神啊。”她可不想出车祸啊。
周子殷这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头转回去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下雨了。”
“啊?”
晓安这才发现,外面真的下雨了。出饭店的时候天色好像就比较阴沉,这个时候已经下起了淅淅小雨。周子殷开了雨刷,“想什么呢?下雨都没看见。”
“还说我,你不也才看见。”
头一次,周子殷被她说得没有接下话去。车子在车流里滑行,细碎的雨珠落在前方,又被刷干净。车内安静得有点出奇,喧嚣全部隔绝在外面,小小的空间好像一个独立的世界。像汪洋中的孤岛吧?外面是浪声拍天,但这里这样寂静。
真静。
静得人整颗心都在一点一点下沉。不知要沉到哪里去。好像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
“铮”的一下,晓安睁开眼睛。见鬼,见鬼。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她向来神经大条,从来没有过类似的心情。即使被周子殷打压得半死,也是咬紧牙关在肚子里默念“看老娘辞职以后怎么收拾你”三百遍。是的,是的,在所有的情绪中,她会高兴、愤怒、伤心、生气……但,绝对不会这样无力。
好像要一个人沉进黑暗里的感觉。
好……可怕。
这不会是她的感觉。
她看了周子殷一眼,他脸上仍然很安静。安静地望着前方,安静地开着车。侧脸的角度睫毛看上去非常悠长,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非常光滑流畅,就像明道学院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女生们说的——子殷殿最最漂亮的地方是眼睛和下巴。这样的男生看起来真漂亮,可也……真忧伤。
他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啊,她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脑子里像是被谁按下了某个开关,往常那些过了就算的点滴,一一地、自动地浮现了出来,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着似的。刚才他抽烟的时候,他说做朋友的时候,那天吃肯德基的时候,他关了声音看电视的时候,他喝酒的时候……好像,好像,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静静的、一个人的、谁也触不到的、独自沉下去的感觉。
很难去形容心里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猛然涌上来,又酸又热,直冲到眼眶里。晓安迅速把头仰到座位上,把那些奇怪的东西倒回去。
有时候即使朝夕相处,想了解一个人也很难。有时候又非常容易,只要一两秒钟,就可以看透一个人的灵魂。
原来真正的周子殷在这里……
那个藏在刻薄自私雇主背后的男生,那个她偶尔触到却又没有在意的少年,原来在这里。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车子已经驰入了明道外面的林****。两分钟后,就进停车场了。下车的时候她落后周子殷半步,周子殷走到出口的时候看了看雨丝,踏出去。
想象当中的凉意没有落到脸上来,周晓安从后面追上,外套当伞一样撑在两人头上。
“快走吧。”比他短半个头的室友用右臂在后面推着他,“这个可顶不了多久。”
确实不怎么顶用,跑起来的时候就有雨丝斜飘在脸上。一场秋雨一场凉,夹着老天忍了许久的寒意飘下来,丝丝麻麻。两人的脸很快湿了,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晓安前面的刘海已经粘在了额头。衣服当然也逃不过,那件外套护住的好像只有后脑勺和半个肩膀。晓安干脆把湿衣服往肩上一搭,往电梯去,周子殷却没有跟上来。
“喂,”她按下电梯,回头叫他,“你又想去医务室参观吗?”
他仍站在原地,有一两缕头发也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颊边,竟像是京剧旦角上的鬓妆,微湿的肌肤像浸入清水中的玉,格外地剔透,双唇却因为短暂的运动而显得异常红润。这一眼望过去晓安有种“看见的不是周子殷”的错觉,一个恍神,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
他用一种她从来没有看过的眼神看着她,双眸黑得如深邃夜空,湿发滴着水,红唇轻轻开合,那模样像吟诵或者诅咒,他低低地说:“我要生病了。”
声音太低,混着雨声,晓安没听清,“啊?”
“我要生病了。”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身子靠向墙壁,仿佛连站也站不住了。
晓安连忙过去扶他,整条胳膊立刻感受到了他整个人的重量,她被这力道压得倒退一步,“喂!”但他眼皮已经低垂,手指冰凉,真让她吓了一跳。半拖半背把他弄进电梯,电梯里的温度让两个湿淋淋的人都打了个喷嚏。她问:“你还好吧?”
他只低低“唔”了一声,头搁在她的肩上,整个人看上去随时都要昏过去。晓安忍不住说:“去医务室吧?”
“不。”这拒绝虽然低却清晰。电梯也在这时候到了五楼。好吧,怎么样先帮他把这身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进了门之后,晓安顿了一下下,“我要进你房间喽?”大少爷的房间可是这个屋子的禁地。
周子殷像是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点了点头。晓安先把他弄进浴室,然后放了一缸热水,试了试水温,“快泡泡吧,也许就不用吃药了。”
周子殷却只靠着浣洗台前的椅子上坐着,不动,“你要我穿着衣服泡吗?”
那神情让晓安惊了一个,“你不会要让我帮你脱衣服吧?”
“我没力气了。”
“可是……”晓安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神经不要太扭曲,“可是我也要去泡个澡。”
“那么一起泡吧。”周子殷说。
铮!晓安头发根根倒竖起来,“不、不不不不不不不用了。”
“我不介意。”周子殷有气无力地拉一下领带,“快点,就要上课了。”
“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这身衣服再穿着,你也会生病的。”
“但但但但但但——等等!”所谓急中生智,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原本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的老鼠一样惊慌的晓安忽然镇定下来,“——再买一套校服对你来说不成问题吧?”
“嗯?”周子殷显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微微挑着眉,眼睛里透出询问,浴室迷蒙的灯下当真是比女生还要细致漂亮。
“你等一下。”晓安迅速到厨房拿了把菜刀,走进来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我除了拳脚很过硬外,刀法也是很不错的。”
在闪光火石的瞬间,周子殷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刀已经扬了起来,间着周晓安“别动!动就割到你了”的大喝,男生在刹那间变成了化石。只听哧哧几声连响,袖子、前襟,还有两片裤腿都非常利落地开了缝。周晓安收刀凝立,轻轻在刀口上吹了口气,“好了。”
在他站起来之前——就在那些衣料脱身之前——她快步离开是非之地,顺便拉上门。然后打开周子殷的衣柜,翻出一套校服放在凳子上,再把凳子放在浴室门外,“衣服在这里啊,有事就大声喊,我很快就来。”
她的动作当然很快,随便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坐在客厅里待命,但周子殷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时针已经指向一点四十五,再不快点要赶不上下午的课了,她本来还想陪他去一趟医务室呢。
分针再往下滑了一格的时候,她坐不住了,进去敲敲浴室的门,“周子殷?”
里面除了水声,什么都没有。
“周子殷?!”晓安的声音抬高了起来,想到之前他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的样子,一颗心也提了起来。他不会有什么病吧?不会有什么病所以他爸妈才这要安排人随时在他身边吧?不然以明道的保全措施,这里的贵族学生没有一个带保镖的啊!
真的是原本就有什么病吧?!
“周子殷!”她大力推开了门,水雾迷漫的浴室,周子殷静静地躺在浴缸里,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像是知道她会这样冲进来,又像是一直等着她冲进来。
晓安的表情一瞬间从南极刷地变成北极(有差吗),头发猛地竖起来,十多年受的保镖教育在这个时候显现了作用,身体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反身往外冲,理智拼命吼着“这是个病人且是雇主”才没有一路像上次一样冲下宿舍楼。但这种冲击,还是让她从头到脚都红得像只煮熟了的虾,她迅速背过身去,“——你你没没事事吧吧?”
背后响起来的声音却仿佛很悠闲:“你好像很怕看到别人裸体。”
轰,周晓安从煮虾变成了炸虾,全身皮肤都臊得响,怒!该死的!
“你好像很喜欢被别人看啊!”
“这个,应该是因人而异的。”
“看来你精神不错啊。”周晓安反手扯下大浴巾,往他身上丢,“算我多管闲事,你慢慢泡,我要去上课了,大、少、爷。”
“我要能起得来,也不用等你来。”身后的声音低下去几度,幽幽地有气无力,“你去上课吧,顺便帮我请病假。”
这家伙到底是真没精神还是假没精神啊?
热水明明泡得他面颊红润啊。
“呐,我扶你起来,然后带你去医务室。”终于还是职业操守站了上风,在周家你可以笑歪嘴了吧爷爷,保镖这个身份已经让她没有了正常人应有的反应。她蹲下去,把他的手搭在肩上,再把那块已经浸在水里的大浴巾裹住他的身体,自己的校服是白换了——不过眼下也不是为这个操心的时候,周子殷像上楼时一样全身无力,全要靠她的扶持才能站起来。站起来后,她再闭着眼睛给他裹了一件裕袍。浴室里热气蒸腾,让她的脸也跟着发烫,总算勉强把他弄上了床,虽然同时弄上床的还有不少水渍。
用被子把他盖起来以后,她才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联系医院还是联系你家里?还是医务室?”
“不用。”
“不用?!”手指头划伤一下都要包扎的人,这副模样了还“不用”?!
“先帮我把头发吹干。”他指了指****毛巾包着的头,“这样不舒服。”
周晓安诧异地瞪着他,这个人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难道是糨糊?“你生病了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竟笑了,视线落在她还有些湿漉漉的发梢上,“受了寒之后头发更要吹干,你不知道吗?”
“呃……是这样吗?不对,现在更重要的是叫个医生来啊!”他这样不会是传说中的软骨症吧?有淋了雨就发作的软骨症吗?
“我不看医生。”周子殷说,“总之你先帮我吹头发。”
我说你人都这样了还管个什么头发!
当然这仅仅是心声,即使神经大条如周晓安,也是知道病人是不可以随便刺激的。她把他扶起来半靠着,然后再解开毛巾,一头长发露了出来,同时一股很淡的清香扑鼻。情景很有点像古装剧里面女扮男装被揭穿的经典镜头,只可惜场面一点儿也不惊艳旎,周晓安正臭着一张脸,因为找吹风机的当口她瞄到桌上的闹钟,已经两点了。
迟到也是要扣学分的啊!
周子殷闭着眼睛,“远一点,风很烫。”一会儿又说,“这么远,风很凉。”最后睁开眼,“你到底会不会吹头发?”
晓安吸了一口气,“您认为像我这么短的头发需要这东西吗?”
好容易搞定了那把头发,晓安把他扶回原位,“我先给你请病假,然后找医务老师来。”
“我不要。”
该死的平时的周子殷已经很难搞了,生病的周子殷更是叫晓安想暴走。她实在没有应付这种病人的耐性,“总之我先走了!”
周子殷蓦地睁开眼,无由地,他的眼神忽然又让她起了那种奇怪的负疚感——这家伙不会催眠吧?不管了,眼下先去正事才是明智,她大步走了出去,替他关上门。但是一走出来心里就有点……后悔,怎么说他也是病人吧?
“问你个事。”抓了抓头她拨通了爷爷的电话,“周子殷那家伙没什么毛病吧?”
“这个……”那边老头子倒极难得地含糊了起来,“要认真说起来,少爷的毛病还是有些的……”
从这个无条件信奉“雇主完美无缺”理念的老头嘴里吐出这样的话,周晓安的心凉了一半,“他真的有病?!”
“这个,咳……也不算是病吧……”
“他都动不了啊!还不算是病?”很难说清心里的感觉,像是心脏被谁的手用力掐住,又像是被谁在上面狠狠捶了一拳,这颗心啊,明明好端端地待在肚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清晰又怪异的感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像是别人的,“该怎么办?”
“动不了?”
“是,动不了了,我们回来时淋了一点雨,然后他就没力气,站不起来,我扶着他,然后洗澡……”脑子里太乱,舌头也完全不配合,晓安大口地吸着气,氧气把混沌的脑子冲得清晰了一点,“总之,他发病了,快,你快带救护车过来。”
“别急,慢一点说。”爷爷的声音倒很稳定,“少爷的身体每年都有刘医生检查,一直没有问题,你快说清楚是什么情况。”
呃?“没病?”
“现在不是病了吗?快说!再不然快点去找你们医务老师。”
“可是他说不要看。”晓安有点懵了,“我说他到底有没有病啊,你刚才不是说他有毛病?”
“有点毛病但不是这个毛病……咳总之你先给他量个体温看看,然后再劝他去看医生。”
“他那个人哪里听得进人话?”
“叫你去你就去!”爷爷吼,“估计就是着了点凉,没什么大事,拿点感冒药吃吃就好了。”
这是周家人的典型观念,“拿点感冒药吃吃”已经是非常重视的程度。基本上,家里人有什么三疼四病的,都“练套拳就好了”,或者,“躺一下就好了”。
永远都没有办法从爷爷那里得到事情的解决方案。不过如果连爷爷都不当回事,那么至少说明周子殷确实没什么大病。那就让他睡一觉吧。晓安就这么决定了。替他请完假之后自己去上课。当然已经迟到了,而且上课的时候奇怪地心绪不宁。偷偷发了一条短信给周子殷:“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那边没回。
会不会没有力气看?
那种混身没力气的毛病到底是什么啊?
挨到第二节课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请了两节课的假去医务室,把周子殷的症状跟老师形容了一遍,老师本来要去看,但是晓安一句“他不想看医生”把老师挡了回来。那家伙的脾气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说了不要的事她真的干了的话,那后果绝不是她愿意看到的。最后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根温度计和一盒感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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