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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纪家二老下午风风火火地上街添置旅行装备,却说什么也要留顾言曦在家吃完晚饭再走。直接导致了房间里剩余的两个人无事可做,一人占据了一只藤椅,大眼瞪小眼。

顾言曦听着滴答的钟声,越发觉得内心不安,口干舌燥,干脆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喝。走到半路,却被放在音箱顶上的一张照片吸引去目光。

穿着开裆裤的纪小霸王单手搂着蓝布碎花肚兜的顾小妞,两个人歪着头,笑靥如花地站在大院里新建的第一条水泥马路上,三步开外是一辆暗红色的铁质小三轮车。

敢情他们小时候也不全是水火不容的时刻?

这么珍贵的一张例证,顾言曦没什么印象,却记得那辆小三轮。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也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奢侈品。

纪小霸王看不上顾小妞的全部,却独独看上了她的座驾。

那阵子大院里的孩子掀起了学骑自行车的热潮,所有够不上二八大杠的,全部公用着一辆快报废的烂铁,唯有顾爸爸大动干戈地给女儿买了辆崭新的小三轮。

小车被拴在楼道的栏杆上,锃亮的红漆像是镶满的水晶宝石,纪小霸王每次回家路过,都忍不住垂涎三尺。

顾小妞人好欺负又呆,智取不行大不了就强攻。纪小霸王从第一次看见她的三轮,就给自己定下一个月弄到手,骑车上路的目标。

可是,天不遂人愿。顾小傻子什么都能忍,偏偏对自己的小车宝贝得紧,仿佛有了三轮就有了金钟罩铁布衫,百害不侵,连御敌态度也硬气起来。

最后还是纪小霸王灵机一动,逮着顾爸爸陪顾小妞出来学车的机会,主动揽下教妹妹骑车的重任,还喜笑颜开地留下了这张照片,作为兄妹和睦的见证。

照片上,纪小霸王笑得开心是因为马上能借车一溜,而顾小妞笑得开心却是因为傻。

“这大概是我们历史上穿着最暴露的一次合影。”顾言曦正对着照片发呆,身后忽然冒出一个人,“不知道我要是把这张照片提供给那些无风还起三层浪的小报记者,他们会怎么写?”

“建筑界新贵Lucien露点照曝光,疑似私生活混乱”顾言曦面无表情地接。

那人轻笑一声,伸出修长的指尖点了点玻璃相框,“或者……Lucien与身材板平的神秘女性亲密照流出如何?”

他走到顾言曦身侧,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啧啧,三岁看老,你果然从小身材就不好。”

“不劳您挂心。”顾言曦把相框往音响上一叩,正欲转身,却被纪司辰一把扣住手腕。

纪司辰同志得了父亲“好自为之”的指令,显然把它片面地理解成了“为所欲为”。他的手指节分明,根根有力,顾言曦逃脱不得,只得回过头用眼神杀他。

“被戳中痛处了?”纪司辰走近一步,神色暧昧地在她耳边吹,“没关系,我不嫌弃。”

“纪司辰,我已经有儿子了。”顾言曦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每个音都发得清楚。她眼神深深,墨色的瞳仁像是越过天井的一线光,直直射进男人眼中。

“我知道。”纪司辰声调平静,竟似全然不在意,他目光流转,用同样认真的眼神回望过去,“敢问顾小姐,你有丈夫吗?”

顾言曦一时语塞,看纪司辰成竹在胸,嘴角勾笑的样子,心里大惊。她原本以为自己祭出的法宝一击必杀,如今却有过了保质期的嫌疑。

难道被他察觉出什么?

然而,纪司辰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并不等她答案。手腕施一个巧劲,趁其不备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漫漫时光,我们是不是该找点有意义的事做做?”

这几个音发得轻佻,该引人遐想的地方绝不吝啬表情和语气。

“你想干什么?!”顾言曦双手环胸,向后一跳,力道之大差点撞翻音响。相框摇了几下落下来,被纪司辰一个箭步,稳稳抓在手上。

他轻轻掸去相框上面的浮灰,端端正正摆回原位,突然低头笑起来,“顾言曦,你……又在想什么?”

顾言曦窘迫地抄起合影晃了晃,“呃……既然这么无聊的话,就把你小时候的那些个相册统统呈上来看一遍好了!”

“这不是有个大活人给你看吗?”

“少废话!”

一刻钟后,两个人一人抱着一沓相册,真真坐回藤椅上煞有介事地翻看。

纪小霸王时期的照片极多,不是抱着枪踩着球就是爬在高处,整个人就像一只峨眉山上的多动症猴。

顾言曦一边翻一边对着一张脸上抹了泥的照片指指点点,“你这很有匪兵的架势啊!”

“这张……唔,打了石膏还不老实!”

“要是被人知道纪大建筑师小时候搭积木搭得这么丑……啊哈哈哈”

“天哪!****!”

看照片确实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选择,时间一点一点流过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再没有出现冷场。

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纪司辰的照片越变越少。初中以后,那个身材渐长,轮廓愈发出众的少年,在镜头里留下最多的,却是人群中模糊的侧影和背面。

视线聚焦中的少年影像,与她少女时代观察过无数次的角度惊人一致,清冷、孤傲、就像是永远不会回头顾及其他。

“做人做得这么人格分裂,真是本事!”顾言曦没有嘈点可吐,小声嘟囔。

“要是你每天收到那么多的骚扰,也会厌烦的。”纪司辰双臂枕在脑后,眼睛微合,“我那时候一心扑在数学和计算机上,哪有空和小女生纠缠。再说,男人开窍本来就比你们女人要晚。”

这算是,赤果果的炫耀吗?

顾言曦换了一本相册,撇撇嘴,“祸害!”

手上的触感很奇特,顾言曦低头才发现手中这本相册与其他的有些不同。薄薄的几页用黑色的丝带系起来,最外层用暗纹的玻璃纸封好,又绘了手工的封面。

封面上画着一个女人,曳地蓬松的裙摆,寥寥几笔勾出纤细的背影,女子面向的方向是一座雾气弥漫中,若隐若现的城池,而后是大片大片的留白。

略显稚嫩的钢笔画杰作。

顾言曦捏着那几张精心设计的薄纸,仿佛拿住了潘多拉魔盒的使者,她有预感这份东西对纪司辰很重要,“你?这个……”

“打开看看吧。”

顾言曦忐忑地翻开这些小心珍藏的纸张,本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她甚至做好了里面藏着一套苏芮写真集的准备,可是纪司辰总有法子让她大跌眼镜。

花花绿绿的气球和彩带,人模狗样的少年挽着龇牙咧嘴踩着高跟的少女们,灯红酒绿,气氛诡异。难道……这是高二圣诞节心愿舞会的场地实拍?!

心愿舞会是F中的传统,作为倡导国际化办学,与世界接轨的产物,每一届高二学生都会在平安夜那天晚上,正装出席学校举办的歌舞晚会,并在校园里挑一棵树,埋下自己成年前最后一个心愿。

顾言曦前前后后把相册翻了三遍,才确信这套照片无主题人物,无中心思想,每一张都五彩缤纷、群魔乱舞。

“场地是你布置的?”

纪司辰摇头。

“照片里面潜伏了外星人?”

又摇摇头。

“那……这些是你们班同学的合照吗?”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那一届的舞会!”纪司辰忍无可忍,投来鄙视的一眼,“就这观察能力你还当建筑师?”

“哎?”顾言曦凑上前,好不容易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中揪出一个认识的人,“真的哎!”

当年,纪司辰因为数学竞赛全省第一,早早就保送了T大建筑系。校领导见他天天在自习教室里呆的无聊,就派他去主持高二的圣诞舞会,也算给下一届的孩子沾沾喜气。

喜气沾没沾上不得而知,纪校草的出现却导致了那一届晚会成为F中历史上最人满为患的活动之一。许多高一的孩子慕名来见大神,还有高三的学姐不怕死地逃掉晚自习过去。

顾言曦回忆起自己那天被挤在疯狂的人群后面,不仅没见到纪司辰的面,连主持话筒的声音都没听到几句。

穿着高跟鞋站久了,小腿肚子很酸,冬天天气又冷,饶是她在礼服下穿了三层袜子都冻得打颤。

邀请她跳舞的男生倒是不少,最后选了谁不记得了。人员太多,场地不够,每组人都跳了几下就草草下场,最后自己还提前溜回了家……

总之,是一段糟糕的经历。

“这么说,你是因为很享受当主持的过程,才拍了这些照片?”顾言曦抖抖相册,“那也不至于吧?”

“你再仔细看看。”纪司辰咬牙。

顾言曦很有耐心地对比了几张,可是这些照片拍得实在随意,毫无取景技术可言,甚至有些还是抓拍,连人像都是模糊的。

“爱说不说!”她把相册往桌上一递,“说不定就是你审美独特,闲得无聊!”

纪司辰眉毛拧得狰狞,脸色却混合着尴尬,他伸出手指在每张相片上飞快地点了几下,“这,这,这,还有这儿……你不觉得这个人很眼熟吗?”

“她又不是校长,我眼熟个什么劲!她……”顾言曦接过相册,懒懒地看了一眼,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难以置信地偏回头。

“我?!!”

那天,纪司辰站在主席台上,声音平淡地念主持稿。他本来极讨厌这种场合,始终认为有这时间不如多看几篇有关数论的英文文献,或者随便组团刷一个副本也好。可是学校的面子又不能不给,最后还是妥协来照本宣科。

台下的学弟妹热情得让人头疼,熟悉的花痴套路也无聊到让人头疼。纪司辰居高临下,眼神四顾,琢磨着要给自己荒废的两个半小时找点乐子。

在万万千千色彩绚丽的组合中,纯粹的白会成为耀眼。所以,深谙其道的建筑师,一直没有忽略对经典色的运用。

那时候的顾言曦自然不懂这个道理,却误打误撞选择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

所以,纪司辰发现那个躲在人潮大后方的少女,是天意。

没有人知道少女初长成那一低头的温柔,带给纪司辰多么巨大的震撼。

顾言曦黑发披肩、梨涡擎着一抹浅笑。她不看他,正微微侧过脸和同学说话,鼻尖和唇角都带着美好的弧度。

在他心目中,顾小妞始终是那个小辫子拧巴、发育不良的草包形象。此刻一见,才知山中一日,地上已千年。

也不怪纪司辰冷血,他二人这些年见得次数寥寥,作为一个整日与0101和公式打交道的学术型人才,身边美女环绕,自然修炼得法眼甚高,哪有精力去关注一个不青梅不竹马的发小。

这个智商奇高、情商欠缺的物种,最后还能反应迟钝地开出窍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纪司辰习惯性地想,作为死对头,应该留点嘲笑的把柄在手上。所以不知怎么掏出手机,把焦点对准那里。

可是,他忽略了纪小霸王和顾小妞都已经长大,把柄洗出来,却变成他胸中最软的一根肋骨。

他做这个相册,原本准备从德国交流回来就送给顾言曦,可惜人算不如天。

这颗早就萌芽的种子,到今日才从土壤中拨开,不知是否还能开出香气馥郁的花。

封面上画作的意思是——穷我终生,许你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