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非见那白衣少女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噙满了泪水,心下甚是怜惜,奔将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问道:“柳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这白衣少女正是南宋右丞相文天祥之女文嫣然。文嫣然咽声道:“杨大哥,我……我对不住你。”杨慕非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花,扶她在床上坐下,柔声道:“柳娘,你别着急!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文嫣然抽泣着将事情因果断断续续地道来。
原来,文嫣然母女离开松柏镇,回到丞相府不久,临安即被元兵攻陷。文天祥仓促领军,护送益王、广王向温州转移,令大将巩信断后,狙击元军追兵。文嫣然母女在乱军中被元军千夫长博尔忽抓获,献与征南都元帅伯颜,伯颜即派虎卫军将她俩星夜解往大都。不久,文天祥兵溃五坡岭,服毒自杀未遂,被元将张弘范抓住,也随即解往大都,关进兵马司牢房。原南宋左丞相留梦炎奉旨前去劝降,被文天祥骂得狗血淋头,因此怀恨在心,向中书省平章政事阿合马进谗言,威逼文嫣然写信给文天祥。
在狱中,文天祥收到女儿来信,得知妻子在宫中为奴,过着囚徒般的生活,而文嫣然也即将被卖到天香楼接客。文天祥深知这是元廷的最后通牒:只要投降,家人即可团聚,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若是不降,不仅骨肉分离,女儿也将蒙垢终身。文天祥心如刀割,思索了整整一夜,咬破食指,以血代墨,给妻子欧阳氏回了一封信。
文嫣然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泪花,转身从瑶琴里抽出一张薄纸,递与杨慕非,咽声道:“杨大哥,这就是家父的回信!”杨慕非颤抖着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皑皑宣纸上,隐隐浸有泪痕,百来个暗红色的血字,触目惊心,笔力虽已孱弱,却自有一股悲愤之气充塞其间。
但见文天祥在信中说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怜柳女求做好人不得,偏爹爹我又救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杨慕非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将血书还与文嫣然,恨恨地道:“柳娘,你放心!我杨慕非若是不能将文伯父救出火坑,誓不为人!”文嫣然万分感动,泣声道:“杨大哥,我……”杨慕非急急地道:“柳娘,其他的事以后再说罢!我先带你离开这肮脏之地。”文嫣然迟疑道:“我曾亲眼看见,那奸贼留梦炎安置了几个大内高手潜伏在天香楼左右。你能把我带出去么?”杨慕非道:“柳娘,你用不着担心!杨大哥我自有妙计。”文嫣然将信将疑,抱着瑶琴,紧贴他身后下了楼梯。
那老鸨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见是杨慕非二人,娇声笑问道:“公子,你这么快就完事了啊?”杨慕非道:“你这里的物事不太干净!我带落雁姑娘去府里住一宿。”那老鸨急道:“公子,你有所不知。落雁姑娘不能离开天香楼半步!”杨慕非脸色一沉,道:“这是哪朝的规矩?”那老鸨骄横地道:“这可是阿合马大人亲自下的口谕。”
杨慕非冷哼道:“那你可知小爷我是谁?”那老鸨摇头道:“公子,老身瞧着你很是眼生,还真的不认识。”杨慕非压低嗓音道:“妈妈,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那老鸨扭着******,走到杨慕非身前,把手绢儿望他脸上一幌,嗲声嗲气地道:“哟,这么大的口气!妈妈倒要听听,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杨慕非附耳低声道:“小爷我就是当朝太子殿下真金!”那老鸨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你……你……”
杨慕非脸色微寒,道:“妈妈,你小声点!切不可将爷来此处游玩的事儿张扬了出去!”那老鸨指着他道:“你真的是……”杨慕非冷冷地道:“你不认识爷,爷也不迁罪于你。妈妈你还信不过慕公子么?”说着将沉甸甸一锭金子放在她手心。那老鸨满眼皆是金光,大喜道:“怎么会信不过哪?公子但请宽心,老身一定替你老保密。”语气倏然一变,为难地道:“只是阿合马大人早先说过,谁都不可以带走落雁姑娘。”杨慕非怒气填膺,喝道:“好大胆!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奴才,胆敢踩到太岁爷头上来了?老龟婆,你再在这里啰嗦,爷一纸封了你这天香楼!”
其时,真金太子萧靖因恼恨阿合马残害忠良、鱼肉百姓,一直与阿合马不和。两日前,萧靖出猎回宫,行至西华门外,撞见了阿合马。是时,阿合马刚将值宿禁卫秦长卿毒死狱中,坐在八抬大轿上,穿街过巷,不免耀武扬威。萧靖见状大怒,飞身上前,将他一把扯下轿来,回转金雕弓,打破了阿合马的脸。翌日,阿合马进宫拜见忽必烈。忽必烈瞧见了他脸上血痕,便问他是怎么弄伤的。阿合马不敢明言,撒谎说是自己不小心跌伤。这时,萧靖走上殿来,怒叱道:“你为甚么不敢明说是我打的?可知心中有鬼!”纵身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是以阿合马最怕萧靖,一见到他便要远远避开。这件事早在大都传遍了。
那老鸨见杨慕非发火,哪里敢再说半个不字,忙吩咐两三个小厮出去,给暗伏在天香楼附近的大内高手打个招呼,叫他们休得拦阻。那老鸨陪笑道:“公子,你带落雁姑娘回府,就不怕尊夫人吃醋么?”杨慕非冷笑道:“妈妈,爷自有藏娇的金屋,不劳你老操心罢。”那老鸨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公子,你明日可要将落雁姑娘早些送回。若有个闪失,老身可吃罪不起。”杨慕非笑道:“妈妈,你但且宽心!爷自有分寸。”挽着文嫣然的手,缓步出了天香楼,在门口叫了顶软轿,低声吩咐道:“去穷汉市!”
行了半程,文嫣然眼见天香楼渐渐隐没在霜气里,喜不自胜,咽声道:“杨大哥,柳娘这下可算是逃离了苦海。”杨慕非亦是兴奋无比,回首见她海棠春睡般的娇靥上,珠泪莹然,忍不住轻轻地挽住了她的纤腰。文嫣然两颊晕红,轻声娇啼,软倒在他怀里。杨慕非见她娇媚不可胜状,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杨慕非猛然想起:“我爱的可是琳儿啊!”急急将文嫣然推开。文嫣然愕然不解,柔声道:“杨大哥,你怎么了?”杨慕非嗫嚅着道:“柳娘,你我虽已订下婚约,但到底还没有拜过天地,可不能逾矩,失了礼数。”
猛听得身后马蹄声急响,杨慕非回首一看,只见数十骑快马衔尾急奔,追将过来,为首那人头顶油光,身披一袭灰色僧袍,正是亦怜真,身后十余人,有男有女,依稀辨得有笑面达摩方天劳师徒三人。亦怜真大声喝道:“快快停轿!”那四名轿夫不明所以,但见他们作虎卫军装扮,不敢违抗,乖乖地停下轿来。杨慕非挟着文嫣然纤腰,飞身跃出软轿,右足着力一点,向前狂奔而去。
杨慕非听得身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他左手搂了文嫣然,行动自然不便,虽是发力狂奔之下,和追兵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杨慕非奔出数十余里,喘息之声渐渐急促,心口怦怦暴跳,两膝发软,全然靠着一股信念苦苦支撑,才不至于向前摔倒。蓦地,杨慕非听得亦怜真在身后狞笑道:“臭小子,你还逃得了么?”右手已然搭上了文嫣然肩头。文嫣然忍不住一声惊呼:“杨大哥!”杨慕非心中一急,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双足着力一点,向左侧跃出丈余,扑到城隍庙门前。
杨慕非掠身进殿,将文嫣然轻轻放下,咬着牙道:“柳娘,你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文嫣然颤声道:“那你哪?”杨慕非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道:“你放心罢!我会照顾好自己。”回身带上了殿门。文嫣然眼看着他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厚厚的大铁门外,泪珠儿又不禁潸潸而下。杨慕非双手背负身后,迎着刻骨的霜风,面色坚毅地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尊天神。
文嫣然听得亦怜真厉声叱道:“杨慕非,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杨慕非仰天长笑道:“我杨慕非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怎会如你们这些狗奴才一般,去向蛮夷之人乞命求饶?”亦怜真大怒:“臭小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老衲不客气了!”耳听殿外金铁齐鸣,掌风贯耳,吆喝斥骂声大作,文嫣然心里起伏不定,不禁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两个人惨叫如嗥,长剑当啷坠地,方天劳急呼道:“见愁、见遂,你们没事罢?”莫见愁吃力地道:“师父,我不行了……”话音甫落,已然气绝身亡。褚见遂从血泊里拾起自己的断臂,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且哭且笑,霍然弹身跃起,撞向亦怜真。亦怜真怒喝道:“你找死么?”掌力不及回曳,呼的一声,击在褚见遂腰间。方天劳惊呼道:“见遂!”
褚见遂身子摇摇晃晃地软跌下去,惨然笑道:“师父,我不想活了。你好自保重!”方天劳急火攻心,长剑斜斜撩出,将亦怜真、杨慕非二人剑掌荡开,借势窜到褚见遂身边,扶起爱徒,不禁老泪纵横:“见遂,你还有甚么未了的心愿?快告诉师父!师父一定帮你完成。”褚见遂断断续续地道:“师父,我想念天山、喀什城,还有美丽的纳木错湖。师父,你还记得么?在离开家乡前,我们还在纳木错湖畔,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偎郎大会。”方天劳泣声道:“记得,记得,师父记得。你在偎郎大会上还认识了族长的女儿、美丽的孔雀公主喀丽丝。”
褚见遂微笑道:“是呀!我还答应喀丽丝,要在下初雪的那个黄昏,披着七色云霞,高声唱喏着《花儿》,给她带去中原最好的丝绸。可是,我做不到了。师父,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首带回天山!让苍鹰携带着我,在纳木错湖上空盘旋飞翔,默默地看着我的喀丽丝……”声音越来越是低微,终至销匿。
方天劳看着他脸上那开心的笑容,紧紧搂他入怀,大声哭嚷道:“见遂、见愁,我们师徒三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到底图个甚么哪?见遂、见愁,你们不要睡,不要睡啊!帝师说了,只要将白莲教剿灭,便封我们作大官。那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权力、金钱、美女应有尽有。哈哈,享之不尽,应有尽有……”拍手大笑,又跳又唱,竟是疯了。
亦怜真听得毛骨悚然,百忙中喝问道:“方兄,你怎么了?”方天劳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去:“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唱的虽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歌声却凄凉无比,阴气直彻众人心肺。文嫣然觉得寒冷难耐,双手紧抱瑶琴于胸前,在城隍爷塑像下不由蜷缩成了一团,耳听得殿外喝骂声不断,隐隐有晨光从门缝里渗透了进来。突然间,打斗声倏地停下,大铁门吱吱呀呀的开了。
文嫣然抬头一看,只见杨慕非满身血污地倚在大铁门上,双目迷茫无神,面颊潮红,退思剑斜指地面,津津地淌着鲜血,在他身后,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具死尸,刀叉剑盾散了一地。杨慕非忽然仰天一声大喊:“琳儿!”退思剑“当啷”落地,身子顺着门框缓缓地滑跌下去。文嫣然惊呼道:“杨大哥!”纵身一跃丈余,扑到杨慕非身前。
文嫣然弯下腰来,仔细察看杨慕非的伤势,只见他全身上下多处受了剑伤,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极为急促。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她头也不回地道:“令狐樵,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令狐樵狞笑道:“不,这场好戏才刚刚启幕。”文嫣然冷冷地道:“我可不想再演下去了。”令狐樵怒道:“你说甚么?”文嫣然爱怜地看着怀里的杨慕非,轻声叹道:“我不忍心再欺骗他了。”
令狐樵五指若钩,使力抓向文嫣然肩头,厉声叱道:“你敢背叛我?”文嫣然拦腰抱起杨慕非,双足着力一蹬,向前窜出丈余,摆脱了令狐樵那记大力鹰抓。令狐樵怒不可遏,斜斜掠出一掌,将大殿上的城隍爷神像击得粉碎,冷冷地道:“胆敢背叛我令狐樵的人,如同此神像般,均不得好死!”
杨慕非昏睡中只觉一双温柔的眼睛爱怜地看着自己,又隐隐约约听见轻微的叹息声,就如同自己平常生病时,娘亲小龙女在榻旁守侯般那样,不禁高声疾呼道:“娘,不要离开非儿!”那人抬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汗珠,柔声道:“乖孩子,睡罢!娘亲不会走。”杨慕非渐觉安心,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亮光耀眼,缓缓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已睡在了床上。他掀掉身上被褥,却待翻身下床,陡然间发现,自己已被人换了贴身衣物,不由大吃了一惊,耳听窗边一人柔声问道:“杨大哥,你觉得好点了么?”
杨慕非点了点头,忸忸怩怩地问道:“柳娘,我的衣服……”一句话还未说完,两颊已燥红得有若挂着一面大红缎子。文嫣然脸上亦是绯霞云集,嗫嚅着道:“你的贴身衣物……我已替你……换下洗了。”杨慕非低头说道:“柳娘,我不知该如何谢过你。”文嫣然粉颈低垂,声若细蚊,幽幽地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道谢么?”
杨慕非全身一震,倏地想起昨日之约,心急如焚,挣扎着要跳下床来,甫一使力,胸口竟然隐隐作痛,不禁“啊唷”叫了一声。文嫣然疾步上前,扶他重新躺下,柔声道:“杨大哥,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切不可随意走动!”杨慕非摇头道:“不,我要去找琳儿!我在楚大叔面前许下诺言,要在拂晓前赶回鱼肆,否则琳儿将有性命之忧。”文嫣然劝道:“可眼下已近午时,你纵然就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杨慕非急道:“我若是不去,这辈子也不会心安。柳娘,你扶我下床!”文嫣然紧咬贝齿,慨然说道:“好!杨大哥,无论是生是死,柳娘都陪你去走一趟!”
文嫣然搀扶杨慕非坐上马车,取路投穷汉市而去,沿途街道甚是崎岖难行,铃儿一路叮当脆响。行了约一炷香的工夫,楚记鱼肆跃入二人眼帘。那店伴抬头见杨慕非快步抢进店来,吓了一大跳,却待躲闪,早被杨慕非叫住:“小哥,你等等!”那店伴苦笑道:“杨公子,你老有何吩咐?”杨慕非道:“我要见楚大叔。”那店伴低声道:“楚堂主领着教内兄弟到柴市劫法场去了。”杨慕非急道:“琳儿姑娘哪?”那店伴道:“琳儿姑娘不在这里。”杨慕非脑袋里“嗡”的一下,几欲昏厥过去,颤声道:“你们把她杀了?”
那店伴眼中满是惧意,向后疾退两步,摆手道:“杨公子,你别着急!今日凌晨时分,楚堂主见你迟迟不归,勃然大怒,却待挥手扇琳儿姑娘耳光。突然间,一条长绳从窗外甩进,捷若流星,啪的一声,扫中楚堂主右臂。楚堂主大骇,向墙边就地滚出,伸手去抓铁桨,却拿不动,原来他右臂腕骨已然被长绳扫断两根。那条长绳绳头随即回转,将琳儿姑娘拦腰卷起,荡出窗外。我们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青袍老者将琳儿姑娘紧紧搂在怀里。他长发乱撒,胡须茂然如戟,好似已七八年也未曾刮过一般。琳儿姑娘与他大声争吵了几句,忽然反手扇了他一记耳光,扭头便跑。那青袍老者轻声长叹,纵身追了上去,几个起落,便走得无影无踪。”
杨慕非急道:“楚大叔可查知到这青袍老者的底细?”那店伴摇头道:“楚堂主只认得他使的是白云宗的独门绝技流云飞袖,其他的一无所知。”杨慕非听罢,怏怏不乐。文嫣然柔声劝道:“那人既肯出手相救,显然对琳儿姑娘没有丝毫恶意。杨大哥,你就宽心罢!”杨慕非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向鱼肆外走去,缓缓地道:“也只好这么想了。”文嫣然疾步上前,紧紧依偎在杨慕非身侧,将头枕在他瘦削的肩上,云丝如瀑布般飘洒满怀,梦呓一般痴语道:“杨大哥,纵使没有了琳儿姑娘,不是还有柳娘相伴你左右么?”
杨慕非轻轻推开她,怅然道:“柳娘,你不懂!若是琳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文嫣然仰着俏脸,幽幽地问道:“杨大哥,琳儿姑娘在你心目中就真的如此重要么?”杨慕非低声吟道:“山无棱,江河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文嫣然怅然若失,轻轻吁了口气,道:“杨大哥,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儿了。前面有家酒楼,我们进去吃点东西罢!”杨慕非点了点头,道:“好啊!”
刚走上楼梯,杨慕非不禁一怔,只见四个全真教道士正围在一张桌旁吃饭。杨慕非携着文嫣然的手,快步走了过去,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坐下。只听得一个枯瘦道人动问道:“蓝师弟,谢沧客那魔头抓走琳儿,却约我们在此相见,不知是何居心?”杨慕非心中又喜又忧,忖道:“琳儿总算是有了下落。这蓝姓道人,想必就是全真第一剑凌虚子蓝道元了。”
那长须道人蓝道元轻声叹道:“还不是为了琳丫头的身世之谜。”一个矮小道人奇道:“蓝师兄,琳丫头的身世怎么会跟这魔头扯到一块儿去哪?”另一个身形魁梧的道人插嘴道:“李师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尹师姐说,琳丫头是她在终南山后山拾到的。据此推算,琳丫头是那魔头的女儿,也不无可能!”蓝道元正欲开口说话,楼梯吱呀作响,走上两个人来。当先一人,长发乱撒,胡须茂然如戟,正是白云宗教主谢沧客。他右手紧扣南宫琳脉门,缓缓走来,在蓝道元对面坐下。
杨慕非大声叫道:“琳儿!”谢沧客白眼一翻,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既然认识小女,何不过来喝杯薄酒?”杨慕非剑眉一扬,便待起身前去,文嫣然忽地扯住他的衣角,柔声道:“杨大哥,不要去惹那怪人!柳娘好怕。”杨慕非低头见了她那怯怯的眼神,心下甚是怜惜,纵有万种豪情也顷刻化为乌有,抱拳说道:“谢教主,在下就坐在此处聆听你的教诲。”
谢沧客嘿嘿冷笑,回过头去,冷哼道:“蓝道长,你找来的好帮手!”蓝道元不卑不亢地道:“那位贵公子,贫道并不认识,自然也不是贫道请来的帮手。至于这三位,他们都是贫道的师兄师弟。”一指枯瘦道人,道:“这位是开玄子孙德彧。”一指魁梧道人,道:“这位是重玄子完颜德明。”一指矮小道人,道:“这位是天乐子李道谦。”谢沧客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道:“久仰大名!”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完颜德明性如烈火,按捺不住满腔的怒气,忍不住拍桌站起,怒喝道:“你说甚么?”
蓝道元脸色一沉,叱道:“完颜师弟,不要胡闹!”完颜德明急道:“蓝师兄,这老匹夫……”蓝道元沉声道:“坐下!”完颜德明怏怏地坐了下来,背转了脸,看着别处。蓝道元缓缓地道:“谢教主,请吃武大郎烧饼!”谢沧客见盘中那张薄饼,脆黄酥嫩,香气四溢,不禁垂涎三尺,哈哈大笑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举筷欲夹,眼前忽然剑光长泻,有若匹练横空,慌忙向后一个急仰,弄得万分狼狈。
谢沧客怒不可遏,愤然道:“蓝道长,你这是甚么意思?”蓝道元不慌不忙地夹起一片酥饼,微笑道:“僧多粥少,不得不如此。还请谢教主见谅!”谢沧客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盘中那张薄若绢纸的烧饼,已被蓝道元一剑片成五份。这正是全真剑法的最高境界“一剑化四气”!自王重阳创教至今,全真教中仅王重阳、全真七子达到了这般境界。谢沧客见他耍出这么一招精妙的剑法,心中不得不服,忖道:“凌虚子号称全真第一剑,果然名不虚传!”
谢沧客桀骜之气大为收敛,恭谨地道:“蓝道长,老夫有话直说,也不拐弯抹角了。琳儿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蓝道元摇了摇头,笑而不答。谢沧客失落地道:“琳儿难道真是鹿一鸣的女儿?”蓝道元轻呷了一口热茶,仍是笑而不答。谢沧客怒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琳儿她爹究竟是谁?”蓝道元缓缓地道:“琳儿她爹是谁,只怕尹师妹也搞不清楚。贫道只明白一件事,琳丫头并不是尹师妹的骨肉!”谢沧客怒喝道:“你胡说!老夫曾亲眼看见剑秋产下此女。”
蓝道元道:“不错!尹师妹的确在终南山上产下了一个女婴。在生下那苦命的孩子不久,鹿一鸣又来独闯重阳宫。尹师妹恼恨这孩子是鹿一鸣留下的孽种,一怒之下,便用被褥将她活生生闷死……”众人听到此处,全身都不由一颤,只觉寒气彻脾,手脚竟是冰冷。谢沧客怒道:“我不信!如你所说,那琳儿又是从哪里来的?”南宫琳亦急急地问道:“蓝师伯,我爹娘到底是谁?”
蓝道元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祁师叔闻知尹师妹狠心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发雷霆,要将她赶下山去。尹师妹在重阳宫外跪了三天三夜,终因产后身子虚弱,昏厥了过去。贫道和苗师兄见状不忍,一齐下跪,为尹师妹求情。祁师叔跌足长叹:‘冤孽,冤孽,真是冤孽!’打开殿门,让众弟子将尹师妹送回了碧虚轩。翌日,尹师妹进殿拜谢祁师叔。祁师叔改赠尹师妹法号为‘碧虚’,并勒令她在活死人墓里修身养性。十日后的一个夜晚,……”蓝道元蓦地里住口不说,揭起茶碗盖子,呷了一小口热茶,两目微闭,慢慢回想昔年之事。众人满心盼他快点说下去,直等得心焦如焚。
蓝道元清了清嗓子,道:“十日后的那个夜晚,我奉师命给尹师妹送去茶点,见她正在练气调息,便在一旁守护,忽听得墓外有人低声说话。是时,月明中天,万籁无声,四下里一片静寂,是以听得甚是清楚。一个粗犷的嗓音问道:‘师父,这个女婴如何处置哪?’另一个苍劲的嗓音随即呵斥道:‘反手扭断这小孽种的脖子,将她随手丢进这活死人墓里,不就一了百了了!衣明枫,说你笨……’”杨慕非吃了一惊,不禁脱口而出:“衣明枫?明教现任教主天涯孤客衣明枫?”谢沧客楞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臭小子,不要胡乱开口说话。蓝道长,你接着讲!”
蓝道元微微一笑,道:“衣明枫不忍心将怀里这可爱的女婴弄死,正迟疑不决。那老者忽道:‘有人追来了。你快点把这小孽种弄死!’衣明枫狠下心肠,将那女婴扔下了活死人墓。贫道纵身接住,见那女婴仍自酣睡未醒,全身上下也并无一处伤痕。原来,衣明枫到底于心不忍,没有痛下杀手。只听得墓顶上一人冷笑道:‘我道是谁穷疯了,深更半夜来这里盗古墓,原来却是明教教主斗转星移马腾空!’马腾空嘿嘿笑道:‘鹿一鸣,你采花采到终南山来了,也大有创意啊!不知哪位道长合你的口味?’”其实,马腾空当时说的是,“不知哪个臭道士合你的口味?”,蓝道元此刻娓娓道来,嫌其不雅,便略改了几个字眼。
蓝道元续道:“鹿一鸣呸了一口,道:‘鹿某潜上终南山,是来找老情人的,可不曾想到会遇上你这老怪物。’马腾空冷笑道:‘老夫可没空陪你闲扯。后会有期!’师徒二人匆匆奔下山去。鹿一鸣呆了半晌,转身向重阳宫大殿奔去,刚掠出几步,忽地一掌迎面劈来,势若雷霆。他见此掌来劲狠猛,惊慌间一个“倒踩七星”,反身跃出数步,避开了这重重的一击,绕是如此,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耳听一人厉声喝道:‘恶贼,把女儿还给我!’鹿一鸣怒道:‘鹿某何时抢了你女儿了?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两人话不投机,大打出手……”
正说到此处,楼梯声响,四个人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完颜德明一见四人,怒从心起,猛地一拍桌面,大声喝道:“追魂四使!”赤须鬼愁眉不展,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冤鬼缠身,冤鬼缠身哪!”杨慕非起身相迎,微笑道:“四位前辈,请这边坐!”俏鬼咯咯笑道:“杨少爷,姑姑就不妨碍你们小两口谈情说爱了!”文嫣然性子甚是腼腆,给她这么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心中却甜如蜜糖。杨慕非脸上微微一红,瞥眼去看南宫琳,只见她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正呆呆出神,似乎并未听见两人的对话,这才宽下心来。四鬼在不远处大剌剌地坐下,点了酒菜,吆五喝六的行起酒令来。
谢沧客冷冷地道:“别管这四个孤魂野鬼!蓝道长,你继续说下去。”蓝道元点了点头,续道:“十余招后,鹿一鸣便被那人击败,重重地飞跌出去。”煞神鬼插嘴道:“这龟儿子硬是太没得出息哪!”谢沧客狠狠地盯着他一眼,愠道:“闭上你的鸟嘴!”煞神鬼嘟哝道:“就算喊我把嘴巴闭到,那龟儿子还是没得出息啥!”谢沧客冷冷地道:“煞神鬼,你再说一个字试试!”赤须鬼哼道:“谢爬壳,你硬是以为我们追魂四使会怕过你啥?”谢沧客白眉一扬,便待发作。杨慕非起身抱拳道:“各位前辈,请看在杨某薄面上,权且罢斗,听蓝道长将故事说完。”谢沧客冷哼一声,复又坐下。
蓝道元徐徐说道:“当是时,鹿一鸣抚着胸口爬将起来,恨恨地道:‘你若是英雄好汉,便划下道来。鹿某不出十年,必来寻你报仇。’那人怅然若失,摇头叹道:‘你不是偷走琳儿的那个高手!’且哭且笑,失魂落魄地走下山去。鹿一鸣撵上几步,追问道:‘兀那汉子,你到底是谁?’那人凄然一笑,缓缓说道……”
蓦地里,楼下大街上喊杀斥骂,兵刃交接声大作。孙德彧起身外望,沉声道:“是白莲教杜教主和楚大侠!他们正被一大群鞑子兵追杀。”煞神鬼大声喝骂道:“妈那个巴子!烧了我们地狱门总坛,还要对白莲教赶尽杀绝?真他妈没人性!”操起八九十斤重的大石碑,将窗棂呼呼扫断几根,纵身跳下楼去。其余三鬼亦紧随着扑身跃下。蓝道元听见楼下哭爹叫娘声雷动,抱剑说道:“此处不可久留!谢教主,琳丫头并不是你的女儿。你便放了她罢。我们双方就此罢手!”
谢沧客冷冷地道:“老夫凭甚么要相信你的一面之辞?老夫这就动身去光明顶找衣明枫。若是道长你所言不假,老夫自会将琳儿安然送回重阳宫。后会有期!”谢沧客将南宫琳横抱手中,就如一只大鹫般,纵身从窗口扑下。耳听煞神鬼大声喝道:“谢爬壳,把少夫人留下!”砰的一声,重物跌落下地,煞神鬼随即惨嗥起来,显然又是被石碑砸伤了脚背。杨慕非飞身抢到窗边,只见谢沧客东一幌、西一窜,踩着众元兵的脑袋,兔起鹘落,如此几个起落,已然走得无影无踪。
杨慕非转过身来,只见蓝道元四人匆匆抢下楼梯远去。文嫣然柔声道:“杨大哥,我们也走罢!”杨慕非眼见追魂四使跳上屋顶,一间屋一间屋的飞身掠过,点头说道:“柳娘,我们去楚记鱼肆等杜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