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非只觉南宫琳手腕颤抖,那一剑似乎再无力刺下,柔声说道:“琳儿,别怕!你把剑刺下去,一切苦楚就随之过去了。”南宫琳目光移到杨慕非脸上,泪眼朦胧中,只见他满脸尽是拳拳关切之意,手心一颤,碧痕剑当啷落地,大声哭嚷道:“哥,你走罢!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她双手掩面,从人丛中撞开一条道来,疾奔了出去。
杨慕非听了这句话,有若身受雷轰,颤声问道:“琳儿,你叫我甚么?”南宫琳却不回头答应,足下愈奔愈急,转瞬间便隐没在漫漫雪幕之中。白泰熙竹棒一扬,朗声说道:“这狗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连自己的亲妹子也要沾指污辱,真是禽兽不如!大伙儿戮力向前,杀了这狗贼,为葛长老报仇。”群雄义愤填膺,齐声应道:“杀了这禽兽不如的狗贼!”纷纷抽出兵刃,向杨慕非一步步紧逼过来。张三丰见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只得长叹一声,振衣飘然离去。
杨慕非两眼噙满了泪水,群雄的面目在他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忽地想起蓝道元的那声怒叱,“畜生,你连自己亲妹子都不放过,还是人么?”,一下子全明白过来,心道:“原来琳儿就是我那从小就失散了的妹妹。”便在这时,陡觉左肩一疼,已被一个老乞丐竹棒扫中。杨慕非本就伤心欲绝,剧痛之下,更是狂性大发,反手抓住竹棒顶端,使力一拉,那老乞丐身不由己的跌撞了过来。
杜可用怒喝道:“大胆逆贼,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还敢行凶?”杨慕非凄然长笑道:“我本就不打算活下去了。多几人与我作伴,也省得黄泉路上寂寞。”群雄勃然大怒,再也不顾甚么江湖道义,一拥而上,数十件兵刃一齐向杨慕非身上招呼。杨慕非双目充血,杀得如痴似醉,皎皎剑光下,血肉横飞,雪地上斑斑点点,也尽是血迹。
数百招后,杨慕非手臂酸麻,肩头、后背多处受伤,鲜血染红了整件长袍,心道:“罢了,罢了,我杨慕非今日便毙命于此了!”当即掷下退思剑,怆然说道:“你们动手罢!”杜可用大喝道:“杨慕非,这可是你自找的,怨不得老夫。”左掌翻起,右手搭在左手之上,双掌劲力疾吐,向杨慕非胸口狠狠拍去,正是三十六记琵琶手中的“蝉附势”。杨慕非眼见他双掌推出,拍到时劲风逼人,心道:“这两掌拍下,我定是死了。爹、娘、琳儿、衣大哥,永别了!”
杜可用手掌尚未拍下,突觉背后细物破空之声甚急,身子微侧,双袖疾向后拂,三枚透骨神针当啷落地。那人身法快捷如燕,甫一着地,便又飘身扑上。杜可用回身拍出一掌,大喝道:“玉面罗刹,休得在此逞强!”那人杏眼修眉,言笑晏晏,正是玉面罗刹符铁玉。
符铁玉娇笑道:“杜老爷子,多时不见,你火气不减当年哪。”杜可用脸色一寒,右掌虚探,左手食指疾点符铁玉颈下“天鼎穴”,正是三十六记琵琶手中的“捕风式”。符铁玉抿嘴轻笑道:“杜老爷子,你老不正经!”娇躯微微向前一倾。杜可用若不收招,手指头非碰到她胸部不可,不由呆了一呆,凝指不点。符铁玉娇笑道:“杜老爷子,多谢承让!”右手轻扬,数十点寒星向杜可用胸前疾射而至。杜可用眼见身前金光闪动,心知不妙,双足着力一点,身子斜飞出去。
符铁玉握住杨慕非的右手,急急地道:“杨兄弟,快跟我走!”杨慕非摇头凄笑道:“符夫人,多谢你屡次冒死相救。你自个走罢!我如今身败名裂,天下英雄人人以击杀我为后快,已是无颜回见爹娘。这世间再也没有甚么值得我留念,唯有以死谢罪而已。”符铁玉怆然道:“不!我要你为我而活下去。可以吗?”说到这里,她话声略显呜咽,微微啜泣。
杜可用仰天长笑道:“啧啧,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瞧瞧,好一对不要脸的奸夫****,远胜于当年的杨过与小龙女哪!”其时南宋新灭,汉人拘泥于礼法,仍对杨过夫妇颇有微辞。杜可用这几句话说完,立时有不少人鼓掌喝彩。杨慕非脸色铁青,冷冷地道:“杜可用,我不许你侮辱我爹娘!”杜可用大剌剌地道:“你爹娘远在成亲前,便孤男寡女裸身相对,这还不****么?”
杨慕非满腔怒火不可抑制,猛然间大喝一声,纵身抢上,右手掌力劲吐,向杜可用肩头斜斜拍下。杜可用向右滑出半步,左掌顺势带出,斜过来拍向杨慕非头顶。这一掌劲道凌厉已极,正是三十六记琵琶手中的“摧花式”。杨慕非矮身避过,右手上撩,点他左腕“少海穴”。
数十招后,杨慕非身子一幌,踏“坤”奔“谦”,绕到杜可用身侧,反手一掌,轻飘飘地向他肩头捺下。杜可用回身一掌拍出,两人掌力相激,各自踉跄倒退。忽听得符铁玉惊声叫道:“杨兄弟,小心!”耳听身后风声骤紧,白泰熙竹棒已呼呼扫到。杨慕非见这一棒来势甚急,已是不及闪避,心道:“罢了,罢了!”右袖胡乱地向后拂出,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白泰熙手中竹棒应声断为两截。原来杨慕非在哀痛欲绝之际,竟使出了黯然*****掌中的一招“穷途末路”。群雄见他这轻轻一拂,便将白泰熙手中竹棒扫断,不禁相顾骇然,心道:“想不到这恶贼功力竟神妙至斯!”
杜可用眼见杨慕非神色黯然,一付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暗喜,大叫道:“白长老,你攻左,我攻右。”白泰熙置若罔闻,手持半根竹棒,兀自站在原地呆呆发愣。杜可用暗地里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废物!”纵身抢上,呼呼拍出三掌,“拿云式”、“击水式”、“摧花式”,一掌快过一掌,有若狂风暴雨般,向杨慕非小腹击到。符铁玉心中为之一紧,暗暗将五枚透骨神针扣在手心,只要杨慕非一涉险境,便发金针相救。
杨慕非浑若未见,双手背负身后,呆呆地看着身侧雪地上的一树腊梅。杜可用大喜过望,右掌重重拍下,突觉杨慕非胸口倏地向内一吸,这一掌便如中败絮,全不受力,不禁呆了一呆,左手凝掌不发。杨慕非左手悄立胸前,右袖懒洋洋地往杜可用右臂拂去。
杜可用大喝一声,双掌齐出,斜斜推向杨慕非右袖。只听得“嘭”的一声巨响,三股内力相撞,身侧腊梅树被两人掌力一激,火红的花瓣儿,夹着雪花簌簌而下。杜可用伸手指着杨慕非,怆然大笑道:“好,好,好!”身子摇晃了几下,喉头一甜,喷出了口浓血。杨慕非刚才所使的这两招,也是黯然*****掌中的招式,分别叫作“心惊肉跳”、“呆若木鸡”。
史火龙见杜可用重伤落败,急急叫道:“白长老,这下该怎么办哪?”白泰熙眼珠子转了几转,却不开口说话。原来杨慕非出招折断他手中竹棒时,便已拂中了他胸间要穴,只因手法快极,在场虽有众多点穴好手,却也未曾发现。朴放翁骇然大叫道:“恶贼,你若是英雄好汉,便自行了断!”杨慕非仰首长笑,笑声有若晴空奔雷,只震得群雄耳鸣目眩,心旌神摇。朴放翁等人相顾失色,心道:“这恶贼原来这般了得!我们远不是他的对手。”
南宫琳掩面一路狂奔,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处可容自己安身,恨不得一死了之。路上行人见状,皆以惊异的眼神瞧着她,在她身后指指点点,高声谈论。南宫琳奔出数里,渐至郊外,扑到道旁一株大柳树身上,纵声痛哭,直哭到戌牌时分,声音变得嘶哑,才渐渐止住泪水。她倚着大柳树坐下,呆呆地望着天上飘飘洒洒的雪花,心道:“我的身子,便如这飘落地面的雪花般,已不干净了。”
正黯然神伤之际,东北方忽地隐隐传来几声呼喝。南宫琳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如今已是生不如死,还管哪门子闲事啊?”那呼喝声却越来越近,渐至身周十丈之内。过不多时,三条人影一前两后跃入南宫琳眼帘,奔到近处,却见是两个白衣人衣袂飘风,在一个中年文士身后紧追不舍。
雪光之下,南宫琳见那中年文士好生眼熟,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苦苦思索,耳听那中年文士哈哈大笑道:“衣明枫,我早就说过,倚天剑并不在我手里。你何苦一路纠缠不休?”南宫琳吃了一惊,寻思道:“原来衣明枫就藏在大都!幸亏干爹没带我去光明顶,否则定要空跑一趟了。”转念又想:“我若是去了光明顶,也不会招来近日之辱了。”想到此节,泪水又不禁一滴滴的流了下来。
原来,谢沧客挟着南宫琳远赴光明顶,去找衣明枫核对南宫琳身世。南宫琳天性极为活泼,一路上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将谢沧客逗得开怀大笑。谢沧客因此对她甚是疼爱,由着她使性子胡闹。一日酒后,谢沧客抚着南宫琳的秀发,长叹道:“琳儿,我好怕你不是我的女儿啊!”说罢,两颗泪珠滴到了她衣上。南宫琳见他真情流露,大为感动,便敛衽下拜,认了谢沧客作干爹。从大都到光明顶,风尘行旅,间关千里。谢沧客不忍南宫琳长途跋涉,便打消了去光明顶的念头。便在此时,谢沧客收到教内告急文书,得知白云宗总坛复起叛乱,只得与南宫琳洒泪而别,连夜赶去临安。
衣明枫冷冷地道:“老夫在丐帮潜伏达半年之久,从郭芙那丫头口中,早已探知倚天剑就在你手里。何足道,你还想抵赖么?”南宫琳猛然间记起:“何足道?是了,是了。我曾在太平镇悦来客栈里见过此人,就是他从郭大小姐手里骗走了倚天剑。”转念又想:“我如今的处境,不是与郭大小姐当初一样么?”左思右想,愈发伤心。何足道大笑道:“衣明枫,你既不相信,何某又有甚么法子哪?恕不奉陪!”双足着力一点地面,身形倏地加快。
衣明枫冷哼道:“何足道,你纵是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他足下微使劲力,便如一枝脱弦利箭般,飙射了出去。话声甫歇,两人已奔至远处十余丈外。另一个白衣人急急叫道:“教主,等等我!”衣明枫遥遥应道:“阳顶天,你先回光明顶去罢。”阳顶天呆了半晌,转身往来路奔去。
这时,猛听得有兵刃交接之声从西北方隐隐传来。阳顶天右足劲点地面,闪身掠到大柳树身后,却见一个少女脸上珠泪莹然,靠着树身抱膝而坐,不禁呆了一呆,低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南宫琳拭了拭泪水,摇头说道:“阳大哥,多谢你关心!我没事。”两人默然不语,各怀心事,但听得那厮杀之声一步步逼近,时而传来一两声惨嗥,显是有人身受重伤。
过了许久,阳顶天低声说道:“姑娘,我虽是个粗人,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思,但也看得出,你在感情上遇到了挫折。”南宫琳轻轻叹气道:“你不会明白的。”阳顶天望着天空飘飘洒洒的雪花,缓缓地道:“姑娘,我怎会不明白?我的心中也一直驻停着一个美丽的身影。她的名字叫作初雪,是我教光明左使柯以行的女儿。我很喜欢初雪,总是梦到她的一笑一颦。但初雪似乎更喜欢她的师兄成昆。直到十日前,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南宫琳好奇心油然而起,追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阳顶天续道:“那天黄昏,初雪约我亥时在密道口相见,说有要事相商。那里是我教的圣地,只有教主才可以出入。我虽然害怕,但为了见初雪,便壮着胆子去了。那天夜里,初雪的脸色很苍白,虽然言笑晏晏,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我问她发生甚么事了。她笑而不答,扑进我的怀里,仰着俏脸说:‘我要作你的妻子。’一夜缠绵后,初雪才告诉我,她爹被衣教主废掉武功,扔进了死囚牢,翌日便要凌迟处死。我悚然一惊,道:‘你要我偷偷放走你爹?’初雪泣声说道:‘我如今已是你的妻子了。我爹就是你爹,你忍心见爹被人千刀万剐么?’”南宫琳道:“你最后还是放走了柯以行,是不是?”
阳顶天点了点头,道:“我宁愿代替柯以行去死,也不想让初雪伤心。”南宫琳问道:“后来哪?”阳顶天道:“我将柯以行托付给了成昆,让他背着柯以行远走他乡,不要让明教的人发现。然后,我带着初雪,去向衣教主负荆请罪。衣教主没有怪罪于我,只是唉声长叹,说了一句让我到现在还没有想透的话。”南宫琳奇道:“衣教主说了一句甚么话?”阳顶天缓缓地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南宫琳听罢,仿若当头棒喝,身子不由地一颤,喃喃自语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她反复玩味着这句话,不由痴了。阳顶天见她神色有异,惊呼道:“姑娘,你没事罢?”
猛听得一人厉声喝道:“你们到底是甚么来头?”这一声中气十足,有若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直震得阳顶天心魂不定。阳顶天知道是高手到了,尚兀自心惊间,身旁白影微闪,南宫琳已飞身掠了出去。阳顶天急急叫道:“姑娘,危险!”南宫琳既不答话,也不止步,身形倏地窜前,向西北方发足疾奔。不久前面便出现了多条人影,奔到近处,见是二十余个蒙面黑衣人,正在围攻一个虬髯大汉。
南宫琳瞧清了那虬髯大汉的面目,欢喜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泪水扑簌簌直下,哭叫道:“大胡子!”右足脚尖着力一点,飘身跃了过去。一名身形高瘦的黑衣人出声吆喝道:“心月狐、奎木狼,抓住那丫头!”两名黑衣人纵身掠上,挥掌按向南宫琳双肩。
萧靖大喝道:“琳儿,小心!”左手疾出,抓住一名黑衣人后领,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往那两名黑衣人掷去。那两名黑衣人身子微侧,反手向后撩出,意欲接住同伴。那身形高瘦的黑衣人骂道:“要死么?快退!”那两名黑衣人闻言一愣,只听得砰砰砰三声巨响,三条人影已然飞跌了出去。
那身形高瘦的黑衣人大怒,左手五指似钩,向南宫琳肩头狠狠抓下,忽觉手指一阵酸软,全身内力源源不绝地向对方右肩“巨骨穴”涌去。他大骇之下,想撒手跃开,却挣脱不掉,惊呼道:“井木犴、牛金牛,快帮忙拉开我!”两名黑衣人纵身扑上,去拉那身形高瘦的黑衣人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软。那身形高瘦的黑衣人骇然大叫道:“是白云宗的嫁衣神功!”语音中已微带哭腔。
萧靖心中大喜,忖道:“谢沧客果真把嫁衣神功的心法传给了琳儿。”当下奋起神威,接连击倒数人。余者大骇,低声唿哨,转身往来路奔去。那身形高瘦的黑衣人哀告道:“姑娘,亢金龙有眼不识泰山。请你老高抬贵手,饶过小人罢!”南宫琳右袖轻轻一拂,亢金龙三人便跌滚了出去。
亢金龙三人爬将起来,磕头说道:“多谢姑娘大恩!”萧靖喝问道:“你们到底是甚么来头?为甚么要追杀我?”亢金龙恭谨的道:“萧大侠,我们奉命行事,不得已而为之。请你见谅!”说罢,三人纵身跃起,向林中疾奔而去,片刻间均已隐没在密林之后。
南宫琳飞身投入萧靖怀中,哭喊道:“大胡子!”萧靖伸手挽住了她的纤腰,见她脸上泪花闪闪,怜惜之情顿生,柔声问道:“琳儿,这些日子,你都过得好么?”南宫琳骤闻此言,万千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萧靖手足无措,急急问道:“有人欺负你了么?说出来!大胡子给你报仇。”南宫琳仰脸摇了摇头,道:“没……有。”萧靖微笑道:“傻孩子,那你哭甚么哪?”
猛听得西北方传来两三声人临死前的惨嗥声。萧靖皱眉道:“不好,有人要杀人灭口!”紧挟南宫琳细腰,足下微使劲力,向前疾掠出去。奔出数里,只见三个人跌卧在雪地上,正是亢金龙、井木犴和牛金牛。三人均是胸前中掌,肋骨寸断,脏腑皆碎,显然出掌者功力甚是浑厚。
萧靖沉声道:“那恶贼定然所去不远。琳儿,我们追!”两人续向西北方疾行,走出几十余里外,遥遥见一条白影在前面急奔。行不多时,那白衣人纵身跃进了道旁一座黑乎乎的大庄院。萧靖二人走近,只见那座庄院大门紧锁,屋檐下蛛网密织,似乎久无人居。
萧靖压低嗓音说道:“琳儿,你留在这里为我把风,我进去瞧瞧。”南宫琳点了点头,道:“你自己千万要小心。”萧靖微笑道:“你就放心罢!我不会出事的。”左手一攀墙头,纵身跳了进去,只见那白衣人闪进了东首一间书房。萧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这间书房甚是洁净。靠东壁搁着一列书架,上面横摆着几本画册;书架右首墙上,挂着一幅宋徽宗花鸟画的仿作;一幅对联分悬左右,写着张先的两句词:“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
那白衣人走到花鸟画前,将对联各自上移了半寸。只听得扎扎声响,那列书架向左缓缓滑移了半尺,露出一道黑漆漆的小铁门。那白衣人侧身钻了进去,书架在他身后扎扎滑回原位。腊梅的香气,从茜纱窗隐隐渗透进来,溢满了整间书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似乎甚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萧靖飘身进屋,打开机关,紧随那白衣人身后,钻进了密道。走下几级石阶,一条长长的甬道,向远处延伸出去,甬道两旁的石壁上,每隔二十丈里许,便嵌有一颗拇指盖大小的夜明珠,发出淡淡的晕光来。行了数里,渐至密道尽头,那白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见一架木梯紧紧靠着石壁,梯头直通上面。萧靖偱着木梯爬了上去,轻轻揭开盖子,凑眼向外张望。岂知这条密道的出口,竟设在一张香案下,是以瞧不清外面的动静。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娇嗔道:“三郎,终于把你给盼来了。那厮解决掉了吗?”萧靖听那声音甚是耳熟,不禁吃了一惊,心道:“怎么会是她?”那白衣人叹气道:“那厮功力之深,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帝师旗下的二十八宿都失手了!”那女子脸色倏地一寒,颤声道:“有没有留下活口?”那白衣人温柔款款地揽着她,道:“你放心!我已经把这些废物全干掉了。”顿了一顿,又柔声说道:“小甜心,我为了你这件事,已奔波了整整一天。你就不慰劳慰劳我么?”
那女子轻轻推开他,娇媚地笑道:“我迟早都是你的人了。你着甚么急哪?昨日,尼波罗国国王,派人给你二师兄阿尼哥王子,送来了十坛鲜美的葡萄酒。阿尼哥知道真金那厮爱喝酒,特地送了一坛到太子府里。来,奴家斟给你尝尝!”身子软软垂了下来,坐在他腿上。那白衣人接过盛满葡萄酒的夜光杯,笑道:“小甜心,你可真疼我啊!”那女子伸着纤纤玉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戳,娇滴滴地道:“死相!快喝罢!”
那白衣人仰着脖子,将葡萄酒一饮而尽,微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比起小甜心你,那可就差远了。”那女子娇嗔道:“帝师的三个得意弟子中,胆巴和阿尼哥都老实本分,就你偏偏油嘴滑舌,色胆包天,竟敢调戏太子妃。”原来这女子正是太子妃阔阔真。那白衣人笑道:“小甜心,这可是你说的。”伸手向阔阔真纤腰揽去。阔阔真格格笑道:“我偏不让你抓住。”使力一挣,摆脱了那白衣人的怀抱。那白衣人大笑着去追。两人一逃一追,绕着桌子嬉笑玩耍。萧靖见状,心中一片苦楚,全身上下不由地微微颤抖。
那白衣人大笑道:“小甜心,你若是让我捉住,瞧我不拔了你的皮。啊……这酒……有毒!”他双手紧扼咽喉,表情万分痛楚地倒退了数步。阔阔真嫣然笑道:“三郎,我并未说这酒没毒啊。”她说此话时仍是轻颦浅笑,柔情款款,便似一个体贴入微的小媳妇般,只是那话中真意,却令人不寒而栗。那白衣人指着阔阔真,凄然笑道:“你心好恨!其实,从你对付真金、二十八宿所使的手段,我早就该料到了。只可惜我色迷心窍,竟被你迷得晕晕乎乎的……”他喉口一甜,喷出了一口黑血,身子摇摇晃晃的软跌了下去。萧靖从香案的幕脚缝里向外望去,只见这白衣人脸色发黑,七窍流血,竟是半闲庄少庄主慕展元。
阔阔真轻声叫道:“帝师!”一个人从屋梁上轻身纵下,大笑道:“太子妃,你这手做得太漂亮了!”正是大元帝师大宝法王八思巴。阔阔真娇笑道:“奴家胆小,哪敢下毒啊?幸亏有帝师在一旁给奴家壮胆。”说着,上前握住了八思巴的手。八思巴左手被她握住,只觉她的小手柔软滑腻,有若无骨,几丝秀发飘拂在自己脸上,幽香扑鼻袭来。他虽是得道高僧,早已无男女*****,但被阔阔真这一引诱,心中亦是不由地一荡,慌忙凝神抵御。阔阔真右手立时如遭电击,荡了开去。八思巴微笑道:“太子妃,本座可不吃你这一套。”阔阔真娇滴滴地道:“哦,那倒是奴家忘情了。帝师,听说今日监斩了文天祥?”八思巴叹气道:“说起这个文天祥,本座还真是钦佩得紧。”阔阔真冷笑道:“这么个榆木疙瘩,有甚值得佩服的?”
当日,文天祥被押解到柴巿口刑场就刑。监斩官怜惜他的才华,问道:“文丞相,你还有甚么话要说?回奏还能免死。”文天祥厉声喝道:“死就死,还有甚么可说的?”顿了一顿,又问道:“哪边是南方?”监斩官心下诧异,不知他要作甚,便给他指明了方向。文天祥面南而拜,道:“此礼一成,心中已是无愧。”于是引颈就刑,从容就义。文妻欧阳氏在收尸时,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绝笔。文天祥死时年仅四十七岁。大都一城百姓,见状皆唏嘘不已。
八思巴板着老脸道:“太子妃,我们还是赶紧谈正事罢!真金太子深得明教前光明左使柯镇邪真传,功力甚是精湛,就连本座也未必是他敌手。我看,你还是照对付慕展元的法子,用‘天香索命散’毒死他。”萧靖暗暗骂道:“这老秃驴的心忒歹毒!”心情激愤之下,额头竟轻轻碰在了香案上。这一碰响声极微,但八思巴耳音敏锐,已然知觉,却待出声喝问。阔阔真淡淡地道:“没事!这香堂里最近闹耗子。”八思巴微笑道:“那倒是本座多疑了。”
阔阔真柳眉微蹙,道:“忽必烈那老家伙可精明得狠,若是用药酒毒死他的儿子,定会被他查出来。帝师,你身边不是还有甚么白云五恶么?何不让他们出马?”八思巴长叹道:“白云五恶中,鹿一鸣中了谢沧客的摧心蚀骨掌,已重伤身死;符铁玉被那姓杨的小子迷得晕头转向,公然与我为敌;令狐樵独行独往,不大听从我的调遣;而欧阳康一人绝不是真金的对手。本座只好出动最后一张王牌东忍春野峻了。”
阔阔真奇道:“东忍春野峻,他在哪里?”八思巴微微笑道:“这是最高机密。请恕本座不能直言!”阔阔真小嘴一扁,道:“帝师,那你也要快些下手啊。”八思巴道:“本座自有分寸。太子妃,本座心中倒有个疑团,一直以来,苦思不得其解。”阔阔真娇笑道:“帝师,请讲!”八思巴道:“你为何这么迫切要真金死哪?”萧靖心中一凛,寻思道:“我倒要听听这贱人会说出甚么理由。”当下凝神细听。阔阔真见香案上那两枝蜡烛燃到了尽头,便起身前去置换。
萧靖在香案下见她双足白腻如脂,心中怦然一动,但随即想到:“这贱人心如蛇蝎,还有甚么夫妻情分可讲?”阔阔真就站在他身前三尺之外,萧靖只要轻轻拍出一掌,她势必难以躲过。但萧靖却想听她到底会说出甚么理由,于是便凝掌不发。阔阔真拿起烛台旁的银筷,挟下残烛,几粒烛灰轻轻飘洒在香案下。阔阔真拨明了烛火,复又回到桌边坐下。八思巴合什道:“太子妃,还请你明示!”
阔阔真望着飘摇的烛火,缓缓地道:“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牧民家族,八岁时,便由父母做主,与儿时玩伴、当朝重臣玉昔帖木儿订下了婚约。本来,我与玉昔帖木儿,从此便会过上平凡却又最最幸福的生活。然而,在我十六岁那年,我那幸福的憧憬被突然造访的忽必烈打破了。两年后,忽必烈选我作了真金的太子妃。我与玉昔帖木儿不得不从此分离两地。”萧靖忖道:“原来,她在嫁给我之前,便与玉昔帖木儿有了婚约。可恨阿合马那奸贼竟敢欺瞒我们!”
阔阔真幽幽地道:“宫廷,是一条充满了政治与血腥的暗流。新婚后,我也不幸卷入了这条暗流中。而真金又常年在外,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能保护我。于是,我不得不在忽必烈面前强颜欢笑,甚至用脸去替皇后察必揉软厕纸,以博得他们的欢心。后来,玉昔帖木儿由于战功显赫,成为了忽必烈的重臣,但我们仍只能偷偷私会。”
阔阔真轻轻啜饮了一口茶,徐徐说道:“要尽快改变这一切,我只能杀死真金,扶植我与玉昔帖木儿幽会所生下的儿子铁穆耳为太子。那时,我与玉昔帖木儿,才可以自由自在的呆在一起。这一天,我越来越等不及了。”说着神色突变,眼光中满是恨意。八思巴长叹道:“两日前,中书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要大汗退位给真金。大汗阅毕奏章,龙颜大怒,接连贬斥了一大批汉官。这也是你搞的鬼罢?俗语说,最毒不过妇人心。今日看来,果真如此!”
阔阔真冷笑道:“若是与帝师除阿合马时所用的‘一石四鸟’之计相比,奴家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帝师既除掉了政敌阿合马,给慕展元造成了信任假象,又让真金蒙受了不白之怨,南宋武林在斯役中也几乎全军覆没。好毒辣的计策啊!”八思巴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萧靖怒不可遏,大喝道:“娼妇恶僧,拿命来!”掀倒香案,身子拔地跃起,便如一只大鹫般扑了出去。阔阔真惊声娇啼,身子倏地一软,瘫倒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