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云淡风清,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官道两旁绿意盎然,远近群山连成一线,峰峦此起彼伏,与遥缀其间的几湾春水,相映成画。在这幅浓淡两相宜的风景画里,一辆马车向松柏镇飞驰而来,正是蓝道元、郭芙一行四人。在太平镇四海酒家失去倚天剑后,众人拼死杀出重围,商议之下决定到半闲庄碰碰运气,看是否能探到何足道的行踪。
沿途行了十余日,并未得到半点何足道的消息,倒是撞见了不少赶往半闲庄的武林人士。随着腹中胎儿与日长大,郭芙对耶律燕的态度亦是越来越坏,动辄就发脾气,大声叱骂武敦儒。耶律燕忍气吞声,任郭芙如何责骂也不还口,只是一味垂泪流涕,倒是南宫琳喜欢和郭芙拌嘴,常常气得郭芙顿足捶胸,此时蓝道元便连忙站出来充当和事佬。
这日,马车刚拐过一片小林子,四人便听得背后蹄声得得,四骑快马从车旁风驰而过,马上骑士俱头缠白巾,身批黑袍,随风高高飘起的披风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血红骷髅头,装束十分怪异。南宫琳奇道:“咦,这四个忙着去投胎的家伙到底是甚么来头?”
蓝道元沉吟半晌方道:“若贫道没有猜错,他们是酆都地狱门转轮王张一氓座下的喜、怒、哀、乐勾魂四使。”南宫琳咋舌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有甚么勾魂四使?蓝师伯,你在唬我罢!”蓝道元置之一笑,徐徐道:“自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六出祁山未捷、病死五丈原后,蜀中人民为了纪念他,便传下了头缠白巾的习俗。我见刚才那四人头裹白巾,而且披风上绣有地狱门的标志,是以有此一猜。不过,转轮王素来不喜与江湖人士打交道,怎么也会来参加武林大会?”郭芙冷冷道:“二十多年前,转轮王与人厨子、百草仙、狗肉头陀、绝户手圣因师太等人曾一起为襄儿祝寿,行为十分古怪。我看他八成是冲倚天剑而来。”
说话间,后面又是两骑赶到。南宫琳笑道:“这下会是谁呢?难道是转轮王?”伸出头去看,脸色却陡然大变,大叫道:“师伯,快,快跑!”蓝道元见她一下子吓成这样,好生奇怪,回头一看,忍不住欣喜地大叫道:“尹师妹、孙师弟。”当下勒停马车,跳将下来,飞快地迎了上去。郭芙掀起帘子一看,见车后那两人滚鞍下马,和蓝道元说笑着走了过来,近了见是个中年的道人和道姑。
见了郭芙,那道人满脸诧异之色,迟疑着问道:“夫人可是郭大小姐?”郭芙奇道:“道长何以认得小女子?”那道人打了个稽手,道:“贫道乃全真教的孙得或,早年追随先师助守襄阳时,曾在军伍中见过郭大小姐,是以认得。”他身旁的那个道姑这时却猛不丁地大声喊道:“琳丫头,还不出来见过为师!”车厢里无人答应。那道姑又厉声喝问了一遍,郭芙只觉耳膜嗡嗡作响,心口憋闷,胃里猛地一阵搐涌,差点吐了出来。
郭芙好半天才调试好身子,心中不悦,冷冷地道:“那丫头早溜了。”那道姑愠道:“你怎么不早说?”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地上扬起的灰尘还未落下,她又策马踅了回来,一挥马鞭,问道:“琳丫头往哪个方向去了?” 郭芙恼恨她无礼,将头扭过一旁,不加理睬。那道姑冷哼道:“你不回答,以为我就会求你么?哼,我‘绝情子’尹剑秋平生从不求人。你不讲,我自己去找便是。”蹄声雷动,灰尘起处,她已然纵马飞奔而去。孙得或连忙翻身上马,持鞭抱拳道:“两位夫人切莫见笑。敝师妹自幼生性执拗,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蓝师兄,咱俩终南山再见。告辞!”话声未绝,人马已远。郭芙心道:“全真教除了这个蓝道元外,没一个是好东西。”
马车继续前行,走了约一盏茶时间的功夫,眼前柳暗花明,忽闪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庄院来,正门上方横书“半闲庄”一块金字牌匾。蓝道元勒停马车,道:“想必就是此处了。”耶律燕抢先跳下马车,掀开帘子,欲如以往那般伺候郭芙下车。郭芙正眼也不瞧耶律燕一下,打掉她的手,自顾自地跳将下来,径直向庄院里走去。耶律燕脸色如纸,待在原地愣了半晌,眼帘下泪光莹莹,委屈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蓝道元见状心酸,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武夫人,我们也进去吧!”耶律燕含泪点了点头,早有庄丁迎了出来,将马车拉到后院去了。
蓝道元道了声劳驾,携耶律燕进了半闲庄,穿过一道圆拱门,迎面一条碎石小径,小径两旁花草锦簇,蜂飞蝶舞,春色旖旎如画,再过了几道拱桥圆门,便进了大厅,大厅里济济一堂,少说也有近千人。蓝道元随便找了一个所在,坐将下来,而耶律燕则远远地在郭芙身侧坐下。
蓝道元四下张望,并无南宫琳的踪影,相反倒瞧见方天劳师徒三人正在不远处陪着两个老者说话。那两个老者,一个脸色蜡黄,似乎久病不愈;另一个身材瘦长,脸色苍白,右颊上老大一块黑癍。蓝道元忖道:“这两个老家伙想必就是方天劳的大师兄、三师弟。”正凝神想着,忽见众人纷纷起立,抬眼细瞧,从内院走出两个衣着华丽的富商来。这两人形貌极度相似,仿佛就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蓝道元喃喃道:“难道他们就是半闲庄的庄主黑白双侠?”
身旁一个形貌猥琐的老头奇道:“道长,莫非你尚不认得两位庄主?”蓝道元窘道:“贫道常年在终南山上修行,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不认识两位庄主。还请老人家指教!”老头笑道:“原来是全真教的真人,胡老头一向仰慕得紧,哪里谈得上指教?半闲庄大庄主唤做黑侠慕云逸,右耳上有颗黑痔,二庄主叫做白侠慕云舒,左颊上有块红色胎迹。两位庄主生性豁达,仗义疏财,好结交天下英雄豪杰,最为行侠仗义。三年前,元军都统帅阿里海涯率二十万大军压境,襄阳吃紧。两位庄主毅然变卖家产,招募三千虎贲之士,夜行七百里,跑死上千匹西域良马,连夜赶往襄阳,从斜缝里杀出,生擒元军都统帅阿里海涯,击溃二十万元军,一举解了襄阳之围。道长你说,这般的英雄事迹快不快意?”蓝道元竖起大拇指,赞道:“如此快意之事,当以塞北烈酒就鞑子肉下之。”
两位庄主面向群雄一拍手,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他们朗声说道:“今日各位不辞辛劳,远途跋涉驾临本庄,是本庄莫大的荣幸。在此,我们兄弟俩一并谢了。”说罢,拱手环揖。蓝道元注意到他们的口型、表情、动作一模一样,好似心灵相通,竟无半点差异,甚觉有趣。
待群雄坐定,慕氏昆仲续道:“各位想必已知晓当今国事。自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以身殉国,元军新都统帅伯颜以吕贼为先锋,长倾直入,安庆、池州等地不战而降。奸相贾似道被迫领命出征,辖下十三万大军在芜湖溃散干净,他不顾国家安危,弃师潜逃,引至元军兵临天子脚下。”此言一出,群雄愤慨之极,骂声如潮。两位庄主高声叫道:“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前日,我庄弟子郑虎臣已在木棉庵将贾贼除了。”余音未歇,群雄欢声雷动。
待欢呼声稍弱,慕氏昆仲正颜道:“奸相虽除,然虎狼之军仍在,大宋已岌岌可危。”场下一人高声叫道:“我们再去将伯颜杀了。”大厅西南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随即冷哼道:“伯颜老贼有八思巴、亦怜真等蒙古高手保护,暗杀谈何容易?再说,鞑子军中将才如云,似张宏范、史天泽、阿术等,比比皆是。杀了一个伯颜又有何用?”先前那人不服气地嚷道:“史堂主,那你说该怎么办?”老乞丐慢腾腾地道:“老叫化子也不知道,且听两位庄主有何高见?”
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色大师宣了一声佛号,道:“两位慕庄主,召集天下英雄到此一聚,可是为了此事?”慕氏昆仲答道:“大师所言不假。元军得以入侵中原,正是因为我大宋子民形似散沙,未能团结一致。因此,我兄弟俩建议在此次大会上誓师杀敌,坚定大伙抗元卫宋之心。”群雄纷纷喝彩。
慕氏昆仲环顾了大厅一周,道:“若无异议,各位请满饮一杯同心酒。”无色大师道:“出家人戒酒戒色,但为了国家大事,老衲今天便破戒略饮一二。”慕氏昆仲一拍手,从内厅里走出两排女婢把盏奉酒,群雄都各自取了一杯,拿在手里。两位庄主举杯相邀:“咱们且干了这杯,再商议大事。”
群雄高声喝彩,各个畅饮了一杯。蓝道元端起酒杯,递至唇边,埋下头长长闻了一气,只觉清香醇厚,扑鼻袭来,竟是百年陈酿桂花酒,大呼过瘾,忍不住问道:“两位慕庄主,此酒色泽明亮,香气清醇,醇而不腻,清而不淡,不知产自何处?”慕氏昆仲微笑道:“雅州碧峰峡养心潭。”蓝道元心下生疑,将酒杯端至鼻下,仔细再闻了一闻,摇头道:“不对!这不是碧峰峡养心潭所产的玲珑香。”
慕氏昆仲脸色骤变,过了良久方讪笑道:“道长果是酒中圣人。此酒的确不是纯正的玲珑香,乃敝兄弟自酿而成。”蓝道元赞道:“两位慕庄主所酿好酒,小道若不品尝一二,岂不后悔终身?”举杯欲饮,忽然一物破空袭来,又快又准地将他手中杯子打碎,美酒洒了一地。一个人在庄外远远地道:“这酒喝不得。”群雄大惊,纵眼望去,只见一条人影如飞般赶来。
大厅上的灯火,蓦地一阵摇晃,群雄眼前一暗一明,来人已飞身扑上大厅。这人一身白衣胜雪,身形瘦长,长发披肩,脚步虽然轻缓,但片刻之间便已步入场中。无色大师问道:“你系何人,何出此言?”
白衣人哈哈大笑道:“某乃明教光明左使柯以行。”铁掌帮帮主萧正岚一闻残酒,并无异味,当下喝道:“大胆魔教妖孽,竟敢到此地来滋惹事端,欺我中原无人么?”柯以行冷笑道:“我所说是真是假,一问这两个叛贼便知。”慕氏昆仲道:“不错,他口中所言,的确无半点虚妄。”无色大师正颜道:“两位庄主,可否给老衲一个明确的说法。”
慕氏昆仲沉声道:“如今赵宋江山覆亡已在眉目之间,尔等何不顺应天意,投效大元?伯颜元帅早有口谕,如今大元正乃用人之际,只要你们肯弃暗从明,为我大元所用,皆封以大将军之职;若不肯依从,则格杀勿论!”此言一出,众人喝骂不已。
萧正岚大声叫道:“我们冲上去,灭了此贼,再去杀那狗娘养的伯颜老儿。”群雄纷纷响应,各拉兵刃,冲上厅来。慕氏昆仲厉声喝道:“你们已中了白陀山庄的清风酥心散,内功早失,不怕死的尽管上前。”群雄面面相觑,黯然失色,都不由退了下去。
蓝道元见群雄退缩不前,怒火中烧,喝道:“贫道不才,愿向两位庄主讨教一二。”左肩骤耸,鞘中长剑仓啷一声腾空弹出。蓝道元纵身接剑,交付右手,一招“指点山河”,洒出万点寒星,剑尖遥指慕云舒面门刺去。慕氏昆仲冷冷一笑,抽身后退。蓝道元方扑到他们身后,蓦地听得头顶上空机关轧轧声响,抬头一看,一扇千斤大铁闸正从梁上飞坠而下。他吃了一惊,就地向前滚出,大铁闸在身后轰然落地,“当啷”一声碎响,将蓝道元手中长剑压为两段。蓝道元右腕一阵酸麻,低头细瞧,虎口已然震裂,鲜血长流。
蓝道元正在惊疑间,柯以行大声叫道:“臭道士,不要恋战。快去光明顶搬救兵!”蓝道元紧咬下唇,说道:“好,你们暂且忍耐几天。贫道一定会尽快赶回来救你们!”转过身来,慕氏昆仲两条浑圆铁杖虎虎生风,已贯空袭到。蓝道元赤手空拳,不敢与慕氏昆仲对招,矮身从杖下窜过,欺到慕云舒怀里,右手两指并骈,点向对方小腹气冲穴。慕云舒身形一错,铁杖呼地荡起,挟风雷之势,扫向蓝道元右肩。
蓝道元矮身一闪,从侧旁窜了过去,慕云逸铁杖此时正好砸到,从他胸前斜斜扫过,“嘶”的一声,蓝道元衣襟被挑破了老大一道口子。蓝道元尚未来得及回身,慕云舒业已挥杖拦住去路。正在这等要紧关头,后院一个女子大声嚷道:“庄主,失火了。快救火呀!”慕氏昆仲心中一惊,回头去看,后院果然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就在他们这一愣间,蓝道元早趁此空挡,从杖影下窜了出去,飞身扑到门外,瞥眼瞧见庄外大柱上系着一匹白马,当下疾步冲了过去,发力扯断缰绳,翻身上马,奋加几鞭。那白马吃惊,撒开四蹄,脚下生风,飞一般去了。这时,慕氏昆仲堪堪赶到门外,见蓝道元骑走白马,两人暗自叫苦不迭。
蓝道元纵马驰入一片桑树林子,忽然听得路侧灌木丛中有人低呼:“师伯。”蓝道元勒住白马,眼观四路,并未发现南宫琳的踪影,当下压低嗓音喊道:“琳丫头。”南宫琳道:“师伯,我那把火放得好不好?”咯咯笑着从一颗大树上飘身跃下。蓝道元笑道:“我说那半闲庄好端端地怎么就后院失火了,原来是你这妮子在搞鬼。”俯身揽住南宫琳细腰,将她拉上马来,道:“追兵将至,快走!”紧加几鞭,白马仰天长啸,奋蹄急驰。蓝道元二人耳边生风,恍若腾云驾雾般,只见一丛丛的树林不迭地向身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