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非见那白衣少女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噙满了泪水,心下甚是怜惜,奔将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问道:“柳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原来这白衣少女正是南宋右丞相文天祥之女文嫣然。文嫣然咽声道:“杨大哥,我……我对不住你!”杨慕非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花,扶她在床上坐下,柔声道:“柳娘,你别着急!到底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文嫣然抽泣着将事情因果断断续续地道来。
原来,文嫣然母女离开松柏镇,回到丞相府不久,临安即被元兵攻陷。文天祥仓促领军,护送益王、广王向温州转移,令大将巩信断后,狙击元军追兵。文嫣然母女在乱军中被元军千户长博尔忽抓获,献与征南都元帅伯颜,伯颜即派虎卫军将她俩星夜解往大都。不久,文天祥兵溃五坡岭,服毒自杀未遂,被元将张弘范抓住,也随即解往大都,关进兵马司牢房。原南宋左丞相留梦炎奉旨前去劝降,被文天祥骂得狗血淋头,因此怀恨在心,向中书省平章政事阿合马进谗言,威逼文嫣然写信给文天祥。
在狱中,文天祥收到女儿来信,得知妻子在宫中为奴,过着囚徒般的生活,而文嫣然也即将被卖到天香楼接客。文天祥深知这是元廷的最后通牒:只要投降,家人即可团聚,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若是不降,不仅骨肉分离,女儿也将蒙垢终身。文天祥心如刀割,思索了整整一夜,咬破食指,以血代墨,给妻子欧阳氏回了一封信。
文嫣然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泪花,转身从瑶琴里抽出一张薄纸,递与杨慕非,咽声道:“杨大哥,这就是家父的回信!”杨慕非颤抖着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只见皑皑宣纸上,隐隐浸有泪痕,百来个暗红色的血字,触目惊心,笔力虽已孱弱,却自有一股悲愤之气充塞其间。
但见文天祥在信中说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怜柳女求做好人不得,偏爹爹我又救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杨慕非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将血书还与文嫣然,恨恨地道:“柳娘,你放心!我杨慕非若是不能将文伯父救出火坑,誓不为人!”文嫣然万分感动,泣声道:“杨大哥,我……”杨慕非急急地道:“柳娘,其他的事以后再说罢!我先带你离开这肮脏之地。”文嫣然迟疑道:“我曾亲眼看见,那奸贼留梦炎安置了几个大内高手潜伏在天香楼左右。你能把我带出去么?”杨慕非道:“柳娘,你用不着担心!杨大哥我自有妙计。”文嫣然将信将疑,抱着瑶琴,紧贴他身后下了楼梯。
那老鸨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见是杨慕非二人,娇声笑问道:“公子,你这么快就完事了啊?”杨慕非道:“你这里的物事不太干净!我带落雁姑娘去府里住一宿。”那老鸨急道:“公子,你有所不知。落雁姑娘不能离开天香楼半步!”杨慕非脸色一沉,道:“这是哪朝的规矩?”那老鸨骄横地道:“这可是阿合马大人亲自下的口谕。”
杨慕非冷哼道:“那你可知小爷我是谁?”那老鸨摇头道:“公子,老身瞧着你很是眼生,还真的不认识。”杨慕非压低嗓音道:“妈妈,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人。”那老鸨扭着******,走到杨慕非身前,把手绢儿望他脸上一幌,嗲声嗲气地道:“哟,这么大的口气!妈妈倒要听听,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公子?”杨慕非附耳低声道:“小爷我就是当朝太子殿下真金!”那老鸨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你……你……”
杨慕非脸色微寒,道:“妈妈,你小声点!切不可将爷来此处游玩的事儿张扬了出去!”那老鸨指着他道:“你真的是……”杨慕非冷冷地道:“你不认识爷,爷也不迁罪于你。妈妈你还信不过慕公子么?”说着将沉甸甸一锭金子放在她手心。那老鸨满眼皆是金光,大喜道:“怎么会信不过哪?公子但请宽心,老身一定替你老保密。”语气倏然一变,为难地道:“只是阿合马大人早先说过,谁都不可以带走落雁姑娘。”杨慕非怒气填膺,喝道:“好大胆!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奴才,胆敢踩到太岁爷头上来了?老龟婆,你再在这里啰嗦,爷一纸封了你这天香楼!”
其实,真金太子萧靖因恼恨阿合马残害忠良、鱼肉百姓,一直与阿合马不和。两日前,萧靖出猎回宫,行至西华门外,撞见了阿合马。是时,阿合马刚将值宿禁卫秦长卿毒死狱中,坐在八抬大轿上,穿街过巷,不免耀武扬威。萧靖见状大怒,飞身上前,将他一把扯下轿来,回转金雕弓,打破了阿合马的脸。翌日,阿合马进宫拜见忽必烈。忽必烈瞧见了他脸上血痕,便问他是怎么弄伤的。阿合马不敢明言,撒谎说是自己不小心跌伤。这时,萧靖走上殿来,怒叱道:“你为甚么不敢明说是我打的?可知心中有鬼!”纵身上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是以阿合马最怕萧靖,一见到他便要远远避开。这件事早在大都传遍了。
那老鸨见杨慕非发火,哪里敢再说半个不字,忙吩咐两三个小厮出去,给暗伏在天香楼附近的大内高手打个招呼,叫他们休得拦阻。那老鸨陪笑道:“公子,你带落雁姑娘回府,就不怕尊夫人吃醋么?”杨慕非冷笑道:“妈妈,爷自有藏娇的金屋,不劳你老操心罢。”那老鸨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公子,你明日可要将落雁姑娘早些送回。若有个闪失,老身可吃罪不起。”杨慕非笑道:“妈妈,你但且宽心!爷自有分寸。”挽着文嫣然的手,缓步出了天香楼,在门口叫了顶软轿,低声吩咐道:“去穷汉市!”
行了半程,文嫣然眼见天香楼渐渐隐没在霜气里,喜不自胜,咽声道:“杨大哥,柳娘这下可算是逃离了苦海。”杨慕非亦是兴奋无比,回首见她海棠春睡般的娇靥上,珠泪莹然,忍不住轻轻地挽住了她的纤腰。文嫣然两颊晕红,轻声娇啼,软倒在他怀里。杨慕非见她娇媚不可胜状,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杨慕非猛然想起:“我爱的可是琳儿啊!”急急将文嫣然推开。文嫣然愕然不解,柔声道:“杨大哥,你怎么了?”杨慕非嗫嚅着道:“柳娘,你我虽已订下婚约,但到底还没有拜过天地,可不能逾矩,失了礼数。”
猛听得身后马蹄声急响,杨慕非回首一看,只见数十骑快马衔尾急奔,追将过来,为首那人头顶油光,身披一袭灰色僧袍,正是亦怜真,身后十余人,有男有女,依稀辨得有“笑面达摩”方天劳师徒三人。亦怜真大声喝道:“快快停轿!”那四名轿夫不明所以,但见他们作虎卫军装扮,不敢违抗,乖乖地停下轿来。杨慕非挟着文嫣然纤腰,飞身跃出软轿,右足着力一点,向前狂奔而去。
杨慕非听得身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他左手搂了文嫣然,行动自然不便,虽是发力狂奔之下,和追兵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杨慕非奔出数十余里,喘息之声渐渐急促,心口怦怦暴跳,两膝发软,全然靠着一股信念苦苦支撑,才不至于向前摔倒。蓦地,杨慕非听得亦怜真在身后狞笑道:“臭小子,你还逃得了么?”右手已然搭上了文嫣然肩头。文嫣然忍不住一声惊呼:“杨大哥!”杨慕非心中一急,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双足着力一点,向左侧跃出丈余,扑到城隍庙门前。
杨慕非掠身进殿,将文嫣然轻轻放下,咬着牙道:“柳娘,你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文嫣然颤声道:“那你哪?”杨慕非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道:“你放心罢!我会照顾好自己。”回身带上了殿门。文嫣然眼看着他瘦长的身影消失在厚厚的大铁门外,泪珠儿又不禁潸潸而下。杨慕非双手背负身后,迎着刻骨的霜风,面色坚毅地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尊天神。
文嫣然听得亦怜真厉声叱道:“杨慕非,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杨慕非仰天长笑道:“我杨慕非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怎会如你们这些狗奴才一般,去向蛮夷之人乞命求饶?”亦怜真大怒:“臭小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老衲不客气了!”耳听殿外金铁齐鸣,掌风贯耳,吆喝斥骂声大作,文嫣然心里起伏不定,不禁黯然神伤。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两个人惨叫如嗥,长剑当啷坠地,方天劳急呼道:“见愁、见遂,你们没事罢?”莫见愁吃力地道:“师父,我不行了……”话音甫落,已然气绝身亡。褚见遂从血泊里拾起自己的断臂,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且哭且笑,霍然弹身跃起,撞向亦怜真。亦怜真怒喝道:“你找死么?”掌力不及回曳,呼的一声,击在褚见遂腰间。方天劳惊呼道:“见遂!”
褚见遂身子摇摇晃晃地软跌下去,惨然笑道:“师父,我不想活了。你好自保重!”方天劳急火攻心,长剑斜斜撩出,将亦怜真、杨慕非二人剑掌荡开,借势窜到褚见遂身边,扶起爱徒,不禁老泪纵横:“见遂,你还有甚么未了的心愿?快告诉师父!师父一定帮你完成。”褚见遂断断续续地道:“师父,我想念天山、喀什城,还有美丽的纳木错湖。师父,你还记得么?在离开家乡前,我们还在纳木错湖畔,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偎郎大会。”方天劳泣声道:“记得,记得,师父记得。你在偎郎大会上还认识了族长的女儿、美丽的‘孔雀公主’喀丽丝。”
褚见遂微笑道:“是呀!我还答应喀丽丝,要在下初雪的那个黄昏,披着七色云霞,高声唱喏着《花儿》,给她带去中原最好的丝绸。可是,我做不到了。师父,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首带回天山!让苍鹰携带着我,在纳木错湖上空盘旋飞翔,默默地看着我的喀丽丝……”声音越来越是低微,终至销匿。
方天劳看着他脸上那开心的笑容,紧紧搂他入怀,大声哭嚷道:“见遂、见愁,我们师徒三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到底图个甚么哪?见遂、见愁,你们不要睡,不要睡啊!帝师说了,只要将白莲教剿灭,便封我们作大官。那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权力、金钱、美女应有尽有。哈哈,享之不尽,应有尽有……”拍手大笑,又跳又唱,竟是疯了。
亦怜真听得毛骨悚然,百忙中喝问道:“方兄,你怎么了?”方天劳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去:“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唱的虽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歌声却凄凉无比,阴气直彻众人心肺。文嫣然觉得寒冷难耐,双手紧抱瑶琴于胸前,在城隍爷塑像下不由蜷缩成了一团,耳听得殿外喝骂声不断,隐隐有晨光从门缝里渗透了进来。突然间,打斗声倏地停下,大铁门吱吱呀呀的开了。
文嫣然抬头一看,只见杨慕非满身血污地倚在大铁门上,双目迷茫无神,面颊潮红,退思剑斜指地面,津津地淌着鲜血,在他身后,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具死尸,刀叉剑盾散了一地。杨慕非忽然仰天一声大喊:“琳儿!”退思剑“当啷”落地,身子顺着门框缓缓地滑跌下去。文嫣然惊呼道:“杨大哥!”纵身一跃丈余,扑到杨慕非身前。
文嫣然弯下腰来,仔细察看杨慕非的伤势,只见他全身上下多处受了剑伤,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极为急促。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她头也不回地道:“令狐樵,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令狐樵狞笑道:“不,这场好戏才刚刚启幕。”文嫣然冷冷地道:“我可不想再演下去了。”令狐樵怒道:“你说甚么?”文嫣然爱怜地看着怀里的杨慕非,轻声叹道:“我不忍心再欺骗他了。”
令狐樵五指若钩,使力抓向文嫣然肩头,厉声叱道:“你敢背叛我?”文嫣然拦腰抱起杨慕非,双足着力一蹬,向前窜出丈余,摆脱了令狐樵那记大力鹰抓。令狐樵怒不可遏,斜斜掠出一掌,将大殿上的城隍爷神像击得粉碎,冷冷地道:“胆敢背叛我令狐樵的人,如同此神像般,均不得好死!”
杨慕非昏睡中只觉一双温柔的眼睛爱怜地看着自己,又隐隐约约听见轻微的叹息声,就如同自己平常生病时,娘亲小龙女在榻旁守侯般那样,不禁高声疾呼道:“娘,不要离开非儿!”那人抬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汗珠,柔声道:“乖孩子,睡罢!娘亲不会走。”杨慕非渐觉安心,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亮光耀眼,缓缓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已睡在了床上。他掀掉身上被褥,却待翻身下床,陡然间发现,自己已被人换了贴身衣物,不由大吃了一惊,耳听窗边一人柔声问道:“杨大哥,你觉得好点了么?”
杨慕非点了点头,忸忸怩怩地问道:“柳娘,我的衣服……”一句话还未说完,两颊已燥红得有若挂着一面大红缎子。文嫣然脸上亦是绯霞云集,嗫嚅着道:“你的贴身衣物……我已替你……换下洗了。”杨慕非低头说道:“柳娘,我不知该如何谢过你。”文嫣然粉颈低垂,声若细蚊,幽幽地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道谢么?”
杨慕非全身一震,倏地想起昨日之约,心急如焚,挣扎着要跳下床来,甫一使力,胸口竟然隐隐作痛,不禁“啊唷”叫了一声。文嫣然疾步上前,扶他重新躺下,柔声道:“杨大哥,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切不可随意走动!”杨慕非摇头道:“不,我要去找琳儿!我在楚大叔面前许下诺言,要在拂晓前赶回鱼肆,否则琳儿将有性命之忧。”文嫣然劝道:“可眼下已近午时,你纵然就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杨慕非急道:“我若是不去,这辈子也不会心安。柳娘,你扶我下床!”文嫣然紧咬贝齿,慨然说道:“好!杨大哥,无论是生是死,柳娘都陪你去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