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指着前方,道:“琳儿姑娘遥遥跟在一大队元兵后面,投东乡路去了。”萧靖问道:“不知此路通向何处?”那掌柜的道:“通往临安。”萧靖心道:“糟了!那丫头肯定是追八思巴去了。”当下谢过掌柜的,见天色已晚,不便赶路,就在客栈里歇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萧靖便起床算结了房钱,到集市里买了一匹大宛良马,兼程赶往临安。
萧靖在路上行了数日,过谷城、襄阳、德安,经由武昌转道,溯江直下,沿途晓行夜宿,除了在襄阳吊祭郭靖夫妇外,未曾有半点耽搁。待进了池州界内时,已是农历五月,烈日当空,暑热难耐。
这日,萧靖一大早便爬起来赶路,走到晌午时分,已是人困马乏,便下马步行。萧靖牵着白马缓缓而行,走了四五里,遥见前面不远处林木间,露出凉亭一角,大喜过望,连忙飞奔了过去。那凉亭中却摆了个小茶摊,四五副桌椅,几个人正散坐着喝茶纳凉。萧靖将白马系在树身上,拭了拭脸上的汗水,缓步走上凉亭。卖茶的老汉吆喝道:“大汉,来碗茶水消暑罢!”萧靖见那茶水倒还干净,又兼自身饥渴难耐,便买了一碗绿茶,就糕点下着吃。萧靖坐在众人中间,抬眼看着凉亭外那轮骄阳,心中甚是烦躁。
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折磨人,才进五月,就这么大的太阳。老天爷可真不给咱好日子过!”身侧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老头,悄声道:“我听城隍庙的王道士说,这是江山易主之兆。”那高瘦汉子叹道:“听说早些时日,有人烧了伯颜老贼的粮船,鞑子兵因而退军三里,放松了攻城。却不知临安如今怎么样了?”一个扬州口音的布商愤然道:“还能怎样?谢太后和小皇帝都已率百官出城投降了。”萧靖吃了一惊,问道:“大叔,此话当真?”
那布商道:“在下刚从扬州探亲回来,是以得知此事。十日前,李庭芝将军便接到了谢太后的亲笔诏书,称‘今吾与嗣君,既已臣服,卿尚为谁守之?’,令李将军献城投降。李将军不肯辱节,亲手射杀来使,以表抗元之心。”那高瘦汉子道:“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素无敌手,这赵宋江山只怕早晚不保,我们汉人也永无出头之日了。”众人皆低头哀哭不已。
猛听得一人冷冷地道:“堂堂八尺男儿,哭有甚么用?不想做鞑子的奴隶,就上阵杀鞑子去!”萧靖寻声向凉亭外看去,却见一个身穿灰色道袍,背上斜背松纹古剑,面色寒冷如霜的中年道姑,缓缓转过林子来。那高瘦汉子愠道:“老道姑,身为出家人,不好生待在观里修道,却出来到处撒野!莫不是想你的老相好了?”那中年道姑脸色一寒,冷冷地道:“你有胆再说一遍!”那高瘦汉子大笑道:“我纵然再说一遍,你又能拿我怎地,老道姑?”凉亭中,有几人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绝,萧靖只见眼前人影快闪如风,“啪啪”几声脆响,那几人已抚摩着火辣辣的双颊骇然退下。那高瘦汉子嘴里一甜,吐出口浓血,还带出两颗被虫蛀坏了的大门牙。萧靖见那道姑身法轻盈,招数精妙,心道:“这道姑武功了得,按其年岁推算,应该就是全真后七子中的碧虚散人尹明真。”那道姑冷冷地道:“瘦猴儿,你还有胆再说一遍么?”那高瘦汉子虽然吃了亏,但骨头却挺硬,傲然地道:“你仗着自己有武功,就要逼迫人屈服你么?我巩信虽然为人粗鲁,却也曾追随郭大侠驻守襄阳,深知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之理。你要我向你低头,巩某断然做不到。”那道姑仰天大笑道:“好,好,好。”
巩信不知其意是善是恶,昂着头大叫道:“是杀是剐,悉听尊便。巩某若是皱了一下眉头,便算不得好汉。”那道姑徐徐地道:“贫道性情孤傲鲠直,从不向人讨好,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我一生中最敬重的便是像你这种硬汉子了。你既有此般骨气,何不上阵为国杀敌?”巩信喟然叹道:“我也常怀此心,可惜就是没有门路引荐。”
萧靖微笑道:“巩兄弟,我曾有恩与文丞相,就为兄弟你做个引荐,何如?”巩信大喜道:“若能追随文丞相,巩某便是死也值了。只是……”萧靖知他心意,笑道:“我这里有文丞相所赠折扇一把,就送与兄弟你,做与文丞相见面的凭证。”巩信双手接过折扇,藏入怀中,向萧靖和那道姑抱拳告辞道:“二位再造之恩,巩某没齿难忘。他日若能逐除鞑子,复我中原,当登门道谢。后会有期!”大踏步而去。①
萧靖上前施了一礼,道:“前辈可是全真教碧虚散人尹女侠?”那道姑奇道:“贫道正是尹明真。不知阁下有何见教?”萧靖道:“不知前辈这些时日可见过琳儿姑娘?”尹明真道:“我也正在找她哪!怎么?你认识琳丫头?”萧靖答道:“前些日子,琳儿姑娘本是和在下在一起,后因有些口角之争,负气离去。在下甚是担心。”尹明真愀然作色,道:“我说琳丫头为何不回终南山,原来却是与你这臭小子搅在一块儿。快说!你把琳丫头拐到哪里去了?”
萧靖忙道:“前辈,你误会了。在下与琳儿姑娘萍水相逢,因见她伶俐可爱,把她当妹子一般看待,怎扯得上男女私情?再说,在下家中已有妻儿,又怎会另结新欢哪?”尹明真怒道:“那琳丫头到哪里去了?”萧靖道:“在下确实不知。”见此人蛮横无理,心中不怏,道:“晚辈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转身欲走。
尹明真冷冷地道:“若不是作贼心虚,怎么见了贫道就要躲闪?给我老实留下罢!”斜身撩步,左手在身前轻掠,迳向萧靖后颈狠狠抓来。萧靖早有防备,侧头避开。尹明真恼怒成羞,化爪为掌,以孤雁单飞势,斜劈萧靖下肋。萧靖大喝一声:“恕晚辈无礼!”左掌从肋下穿出,霍霍生风,与她硬生生对了一掌。
尹明真向后疾退了数步,方才站稳身子,但右手已然麻痹,不能轻松动弹。萧靖因念及她是南宫琳的师尊,这掌只用了五分力,饶是如此,却也未曾料到自己的掌力如此雄横。尹明真口角津津流血,怒道:“臭小子,你带种!”萧靖正要解释,忽听金刃破风之声,眼见尹明真长剑倏然刺到,他右掌向上斜斜拍出,拦腰击中长剑剑刃,铮的一声,长剑应声断为两截。尹明真右手早已中伤,萧靖伸手在剑背上轻轻一搭,她便拿捏不住,手中断剑向上飞出,剑光映着日光,寒芒夺目。
萧靖抱拳道:“晚辈不得已方才出手,有得罪前辈之处,尚望见谅。”尹明真冷笑道:“贫道自终南山出道以来,从未曾有人胆敢断我的剑。臭小子,你是第一人!”脚尖向上轻撩,断剑霍然弹起,堪堪落回背上鞘中。萧靖道:“在下若非伤前辈手臂在先,断然是折不了前辈剑子的。”尹明真一摆手,昂然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你不必替贫道遮掩。贫道技不如人,输得自是心服口服!”话锋忽地一转,冷冷地道:“但你若是仗着自己武艺高强,就欺负琳丫头的话,贫道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你纠缠到底。”萧靖忙道:“在下不敢。”尹明真点头道:“那就好!臭小子,他日终南山再见。告辞!”
萧靖目送尹明真扬长而去,心道:“这老道姑可真是位奇人!”走下凉亭,解了缰绳,翻身跨上白马,朝临安方向迤俪前行。日落时分,萧靖已行了两百多里,渐入荒郊野外,沿着山间小径逶迤而上,长草拂及马腹,骷髅白骨散处其间。萧靖感慨不已,心道:“刘秉忠师父挑灯夜读《左传》时,常常忍不住掩卷兴叹,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干戈方起,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得太平。”
萧靖仰天长叹,忽然瞧见前方林子上空升起了一束焰火,此时天色已昏,焰火是以格外醒目。萧靖认得是全真教的求助流星,心中微惊,忖道:“难道是那老道姑遇到了劲敌?”见山路难行,萧靖滚鞍下马,伏地凝听,依稀辨得有女子喝骂声,从左前方黑压压一片麻柳林中隐隐传出。
萧靖悄步向前摸索,走了十余丈,仍不见尹明真等人身影,不由焦急起来,飞身跃上树巅,放眼四眺,只见麻柳林深处茅草亭下,鹿一鸣右手把着个银色酒壶,自斟自酌,满脸尽是得意之色。一个青衣少女,粉颈低垂,如小猫般蜷缩在鹿一鸣怀里,瞧不清面目。另有四五个绝色侍女,或捶背揉胸,或摇扇斟茶,或清歌曼舞,在鹿一鸣前后左右服侍。尹明真离鹿一鸣等人仅数步之遥,却仿若未曾看见他们似的,在八九丈方圆内仗剑疾走,来回兜着圈子。
萧靖诧异之极,沉思了许久,方才领悟其中缘故。原来这片麻柳林看似平平无奇,实暗蕴奇门遁甲玄机,常人一旦身陷其中,非高手指点,三年五载也断然走不出阵来。尹明真向前发足狂奔,疾走了一气,歇下步来,似觉自己仍又回到了原地,不由怒气填膺,破口大骂:“鹿天赐,冤有头,债有主。你我这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贫道自要和你来个了断。你别难为孩子!”鹿一鸣冷笑道:“素心,你是在求我放了她么?”
尹明真沉声道:“贫道从不开口求人。鹿天赐,你有种就站出来!”鹿一鸣仰天长笑,道:“出去?为甚么要出去?此处林木葱绿,花香鸟语,风景旖旎无边,如果不做点甚么来助兴,那就太可惜了。素心,你说哪!”尹明真怒道:“你若敢动她一根寒毛,贫道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断然饶不了你。”鹿一鸣狞笑道:“哪就看你能不能走出这片麻柳林呢?素心,你可真收了个好徒弟啊!啧啧,如此娇艳美丽、细腻嫩滑的小脸蛋,就连老夫这等阅尽天下绝色佳人的情场浪子见了,也忍不住想低头亲吻一下,何况他人乎?”尹明真厉声喝道:“鹿一鸣,你敢!”
鹿一鸣冷笑道:“你道我不敢?那老夫偏偏就要吻给你看!”尹明真语气忽地软了下去,柔声道:“鹿大哥,算贫道求你了。你放过这孩子罢!”鹿一鸣哈哈大笑道:“尹素心,你终于还是肯低下头求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尹明真抑制住满腔的怒气,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要贫道怎么做,才肯放过她?”鹿一鸣沧然道:“老夫为了你,落到如今这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处境。直到此时此刻,你却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
尹明真徐徐道:“贫道又不是铁石心肠,岂不明白你的心思?可你自己有没有静下心来好生想过,这么些年,你对我念念不舍,死命纠缠,到底是为了甚么?其实,你心中早已不爱我了,只是因为我从不遂你的心愿,你才始终耿耿于怀,无法忘却。你要的不就是我尹明真向你低头臣服么?”鹿一鸣怒不可遏,气呼呼地嚷道:“你胡说!我心中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人。”
尹明真淡淡地道:“既然你执意这么认为,那贫道就成全你的心愿,跟你走便是。你放了琳丫头罢!”萧靖悚然一惊,心道:“难道鹿一鸣搂着的那女子就是琳儿?”鹿一鸣冷笑道:“尹素心,老夫凭甚么相信你?”右手猛地一使力,缓缓摊开手来,掌中那只银色酒杯,已然被深深捏陷了几寸进去。尹明真道:“贫道向天发个毒誓。”鹿一鸣哼道:“老夫从不信甚么因果报应。你若要我相信你,除非自废武功。当年,老夫为了见你一面,硬闯全真教山门,被神雕侠杨过废了武功。这笔债也应该由你来偿还!”尹明真紧咬下唇,恨恨地道:“好,一言为定。”
萧靖暗中记牢麻柳林中一应路径,大声叫道:“尹前辈,不要听信那老怪物的妖言!”纵身下树,径直向尹明真那方奔去。岂料一入麻柳林中,眼前风景陡变,只奔出七八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萧靖左顾右盼,只见东南西北四面均是黑压压一大片麻柳树,此时夜暮低垂,天色黯淡,四散在乱草丛中的尸骸,发出森森的鬼气来,饶是萧靖艺高胆大,见了也暗自心寒。萧靖在阵中乱走了一气,不见鹿一鸣等人踪影,焦燥起来,飞身跃上身侧大树,四下里眺望,远远近近一片迷蒙,辨不清东南西北。
鹿一鸣仰天长笑:“臭小子,你纵然就是生了风雷双翅,也飞不出我这天门阵。”又冷冷地道:“尹素心,你还不自废武功!莫非要我将你徒儿全身摸遍了才肯么?”尹明真急道:“不要!”剑诀回引,一招“白虹经天”,剑锋平平掠出,将自己两腕经脉一齐挑断。
尹明真恨恨地道:“鹿天赐,我已按你的要求做了。你还不放人?”鹿一鸣呷了一口酒,悠悠然地道:“老夫为了见你,七闯终南山重阳宫,你也须跪下来向我磕七个响头,这笔债才能算了解。”尹明真怒气填膺,愤然道:“鹿天赐,你言而无信!”鹿一鸣冷冷地道:“尹素心,你磕,还是不磕?”尹明真咬破了下唇,两腿一软,跪将下去,重重地磕了七个响头。磕罢,尹明真柳眉倒竖,怒叱道:“鹿天赐,你还想食言么?”
鹿一鸣仰天大笑道:“尹素心,你可真是老糊涂了。如今,你年老色衰,已是蒲柳之姿,以为我还会迷念你么?你刚才说的太对了。我心中对你始终念念不舍,确是因为你从不遂我的心愿。看看我怀里的这个小美人,娇靥如花,肤光胜雪,眉目间尽是年轻时你的模样,这才是我所魂牵梦绕的尹素心!”尹明真急道:“鹿天赐,你若是动了这孩子,你会后悔一辈子的。”鹿一鸣冷笑不已,道:“后悔?我会后悔?”
萧靖挥掌将身前一棵大树拦腰震断,叫道:“鹿一鸣,你若是敢动琳儿姑娘,你的下场便如此树一般。”鹿一鸣摇头叹道:“老夫才懒得跟你们这些人废话哪。如此良辰美景,老夫该和小美人共赴云台,逍遥去了。恕不奉陪!”尹明真疾呼道:“鹿天赐,你别走!你可知道,琳儿她是……你的女儿呀!”此言一出,萧靖和鹿一鸣俱吃了一惊。鹿一鸣冷哼道:“尹素心,你用这种下三烂的计策来骗我!你以为老夫会相信么?”
尹明真眼中噙满泪水,许久方道:“你若不信,可以取下琳丫头腰间香囊一看。那香囊乃我亲手所织,上面绣有她的生辰年岁。”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过后,只听鹿一鸣喃喃地道:“己未年二月初八。”尹明真咽声道:“当年,我与表哥成亲那夜,你纵凶行恶,杀了表哥全家,并在血泊中污辱了我。我躲上终南山后,十月怀胎,生下了琳丫头,因避人口舌,改称是在山下拾到的弃婴。”鹿一鸣颤声道:“她果真是我的女儿?”尹明真含泪说道:“不错!贫道若有半点虚言,天打五雷轰。”
鹿一鸣低头看着昏迷不醒的南宫琳,眼中泪花闪闪,仰天长叹道:“想不到我鹿一鸣凄苦一辈子,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天毕竟还是待我不薄啊!”尹明真道:“你若是真为女儿作想,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你是她爹的好。”鹿一鸣怪眼一横,怒道:“为甚么?”尹明真道:“琳丫头这孩子,自尊心忒强,若是知道有你这么个爹,她还有脸活下去么?”鹿一鸣气哼哼地道:“老夫身为白云宗护法长老,如何辱没了她?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哼,老夫才不想和你再多废口舌。你好自保重罢!”话声遥遥,人已飘然离去。尹明真踉踉跄跄地追出数步,大声喊道:“鹿天赐,你等等!贫道还有话说。琳丫头平时喜欢吃鱼香茄子、五香凤爪,最讨厌吃肥猪肉。你千万不要忘了!”但听衣袂撩风之声渐渐远去,尹明真一下子软跌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萧靖疾呼道:“尹前辈,你现在怎么样了?”忽地,一阵幽幽咽咽的萧声从林子上空传来,声音极为柔细,隐隐有解剑江湖、不问世事的那种恬适舒畅的意味。萧靖抬头一看,半空中白影闪动,一头大雕直扑将下来。待扑近地面时,一条人影从雕背上轻身跃下,却是一个美貌的中年女子。这中年女子杏眼桃腮,肤色白皙如雪,光洁柔滑的脸蛋上有一个小小酒窝。
萧靖抱拳道:“在下关外萧靖,敢问夫人尊姓大名?”那中年女子微笑道:“妾身姓程名英,桃花岛黄岛主关门弟子,因前去襄阳吊祭故人,路经此地,见这片林子内蕴奇门遁甲之术,好似桃花岛上布局。妾身心中好生奇怪,便下来观看,未曾想到惊扰了萧少侠。敢问这片林子却是哪位高人所植?”萧靖道:“是白云宗护法长老鹿一鸣。”程英秀眉微蹙,道:“不想却是这个武林败类!”
原来,欧阳克当年上桃花岛提亲时,曾得黄药师亲授奇门遁甲之术,后传与爱姬苏怜雪。欧阳克命丧杨康手下时,苏怜雪已怀有其骨肉,后回到白陀山庄产下一子,取名欧阳康,是为小西毒,以铭记杀夫之仇。苏怜雪因受人排挤,携子欧阳康转投白云宗。鹿一鸣因与欧阳康交厚,故习得此术。
萧靖拱手作揖,道:“在下一个好友被那老怪物抓去,生死未卜,全真教碧虚散人尹前辈也身陷阵中。程夫人既然识得此阵,不知可否帮在下救人?”程英轻拂云丝,朦朦月光下风姿卓约,柔声道:“鹿一鸣依仗桃花岛奇门遁甲之术,四处害人,妾身岂能袖手旁观?”撮嘴作哨,那头白雕一声长鸣,振翅腾空而去。程英道:“我们跟在雕儿后面。”
二人紧随白雕取路向前,拐过几簇灌木丛,见尹明真倚着棵大树盘膝坐地,脸色煞白如纸。萧靖扑身上前,疾呼道:“尹前辈,你没事罢?”尹明真见萧靖到来,心中大喜,忽觉胸口气血翻涌,哇的一声,竟喷出口浓血。萧靖惊道:“尹前辈?”尹明真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贫道时日不多了。”程英道:“妾身蒙黄岛主厚爱,将平生绝学倾囊相授,虽忝列为东邪门人,但自认对杏林之术也略通一二,就冒昧为尹道长把把脉。”屈身上前,一搭尹明真右腕脉门,脸色立时大变。萧靖问道:“程夫人,尹前辈的伤势有无大碍?”程英摇头轻叹,道:“尹道长,你还有甚么未了的心愿么?”
尹明真凝神看着萧靖,目光如炬,道:“答应我,以后好好照顾琳丫头!”萧靖心中一酸,道:“尹前辈,你放心罢!在下定当将琳儿姑娘如亲妹子般看待。”尹明真摇了摇头,道:“贫道要你发下毒誓,若琳丫头以后受了丁点委屈,你必将不得好死!”程英插嘴道:“尹道长,你这誓言也太歹毒了,不发也罢。”尹明真白了她一眼,沉声道:“不,这誓言一定要发。”萧靖道:“好,在下发誓便是。若今生令琳儿姑娘受了丁点委屈,必将不得好死。”尹明真仰天长笑:“好,好,好……”林风习习,夏虫四鸣,尹明真笑声倏然打住。程英上前一探鼻息,她已然气绝身亡。
萧靖拾起尹明真身下断剑,就近挖了个土坑,将尹明真遗骨葬于其中,随即削了一座木碑,立在墓前,上书“全真教碧虚散人尹明真之墓”十字。程英迎风而立,站在尹明真墓前,衣袂飘飞,仿若凌波仙子,忽地掏出袖中玉箫,幽幽地吹了起来。萧靖听了良久,辨得她箫中吹的是乐府调子,不禁低声吟和:“死者长已已,生者长劳劳。慰死如慰生,生死邀明朝。”箫声中忽听得那头白雕鸣声急湍,萧靖抬头一看,白雕在不远处一片林子上空盘旋飞舞,高声鸣叫。程英纳箫入袖,低声道:“快走!雕儿有发现。”两人快步赶过林子,只见几个白衣少女正倚在荷花池边青花雕栏上,指着那头白雕说笑。
萧靖认得是鹿一鸣的随身侍女,厉声喝问:“鹿一鸣呢?”那几个白衣少女见萧靖威猛有若天神,连忙答道:“鹿长老接到杭州总坛的飞鸽传书,携着小姐连夜赶去普宁寺了。”萧靖大失所望,闷闷不乐。程英温言劝道:“你那位朋友原来就是鹿一鸣的女儿。那你就不用担心了。”萧靖叹道:“尹前辈临终前逼在下发下毒誓,要我不得让琳儿姑娘受丁点委屈。如今,琳儿姑娘被鹿老怪挟持而去。在下怎能不担心哪?”程英微一沉吟,道:“那妾身便送你出阵。”萧靖拱手道:“有劳程夫人!”程英陡然间双颊晕红,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两人在白雕的指引下出了麻柳林。程英纵声轻哨,那头白雕扑将下来,落在主人脚下。
程英跨上雕背,回首对萧靖说道:“萧少侠,我们就此告别。”萧靖道:“程夫人,在下猛然间记起一事,郭大小姐如今正在丐帮湖广分堂栖身。因郭大小姐是黄岛主外孙女,在下特意告知夫人。”程英大喜道:“妾身正为郭芙她们姐妹俩忧心。多谢萧少侠告知!”白雕振翅飞去,渐渐隐没在黑幕中。
萧靖走到一株麻柳树前,盘膝坐下,收摄心神,按着师父所授心法,用起功来,不久便物我皆忘,就此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色已大明。萧靖霍然跃起,拍了拍身上尘土,取路向东迤逦而行,不一日来到临安境内。萧靖见天桥下横卧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便赏了他们一锭大银,动问去普宁寺的路。那几个乞丐自是欢天喜地,抢着说道:“爷,我们马上带你老去。”萧靖随那几个乞丐到了普宁寺外,见门口戒备森严,不敢轻进,就在对面酒楼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边大口喝酒吃肉,一边留意普宁寺的动静。
猛听得掌柜的赔笑道:“令狐长老,你老今天怎么有空来捧小老儿的场啊?”一个冰冷有若寒霜的声音,缓缓地道:“老孙头,可曾发现甚么可疑人物在附近出没?”萧靖一抬头,只见此人青衫素布,虽仅四旬左右年纪,须发早已皓然,长垂至肩。掌柜的打着哈哈笑道:“那有人敢在令狐长老眼皮下滋事哪!”
那人目光如炬,与萧靖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不禁浑身一凛。萧靖避开他的眼神,只顾埋头吃酒。那人怔了一怔,缓步踱进酒楼,径直在萧靖对面坐下。掌柜的道:“令狐长老,你今天吃点甚么?”那人冷冷地道:“老孙头,上一坛纯正的山西汾酒,随便拿两只大碗来。”不一会儿,掌柜的将酒菜送了上来。
那人抱起酒坛,倒了满满两碗,道:“一人独饮,岂得其趣?令狐樵敬小哥一碗!”左手托着碗底,右手在碗沿上轻轻一推,那酒碗稳稳地向萧靖平飞过去。萧靖仿若罔闻,仍自顾自低头饮酒,待酒碗袭到,身子忽地后仰,张口咬住碗沿,一仰头,将美酒一口饮尽。令狐樵见状冷笑不已,抄起面前大碗,亦是一饮而尽。
萧靖放下酒碗,道:“多谢大叔美意!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大叔享用牛肉!”竹筷回引,在盘沿上轻轻一敲,那盘牛肉向令狐樵身边滑去。令狐樵冷冷地道:“小哥果然是深藏不露!不知尊姓大名,师出何人?”手中竹筷斜斜划出,正好拄在盘心,那只瓷盘余劲未消,紧随着他的手指转了几圈,将旁侧两只大碗扫飞了出去。
萧靖微笑道:“在下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贱名何足令狐长老挂齿!”令狐樵寒霜入鬓,道:“小哥莫非是瞧不起老夫么?”萧靖淡淡地道:“令狐长老独闯少林、连败五大神僧,放眼天下,素无敌手。萧某岂敢瞧不起令狐长老?”令狐樵冷笑道:“那你还敢躲在此处窥探我教总坛?”萧靖道:“在下受贵教前教主孔老前辈委托,有要事与谢教主商谈。”令狐樵愀然作色,道:“你见谢教主作甚么?”萧靖凛然道:“见了谢教主,在下自有分解。烦请令狐长老代为引见!”令狐樵微一沉吟,点头道:“谢教主今日正好就在总坛。你随我来罢!”起身便往外走。萧靖算结了酒钱,紧跟在令狐樵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进了普宁寺。令狐樵铁青着脸在前引路,一言也不发。
到了练武场,令狐樵忽地停下不走了,背对萧靖肃然而立。萧靖奇道:“令狐长老,谢教主哪?”令狐樵冷冷地道:“萧靖,你好大胆!在桃花坞偷袭孔前教主,使孔前教主伤重而死,尔后又千里追杀鹿长老。如今,又独身一人闯我总坛。你还把我们白云宗放在眼里么?”萧靖惊道:“你说甚么?孔前教主死了?”令狐樵冷哼道:“你还想狡辩么?孔前教主英灵不散,竟然引你前来送死。令狐樵便要替他老人家报仇雪恨了。”说罢,翻身扑出,在半空中连翻三个筋斗,转瞬间便扑到萧靖身前。
萧靖见令狐樵掌风扑面袭到,凌厉无伦,危急之中无暇细想,排山倒海般拍出数掌,只听轰然巨响,双掌连连相交,两人全身俱为之一震。萧靖仿若醉酒,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几步,只觉对方掌力雄浑,不输于己。令狐樵冷笑道:“哼,果然有些真本事。难怪孔前教主会遭你毒手!臭小子,再接我玄阴寒冰掌试试!”招式陡变,虎虎掌风中竟挟有森森冷气,慑人心魄。萧靖不敢大意,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沉着拆招。
待拆到三十余招,萧靖见令狐樵双手大开大合,胸前露出一处破绽,心中大喜,一招“单掌开碑”,期身抢进,右掌斜翻,向对方胸口按去。令狐樵冷笑道:“臭小子,你上当了。”掌风中蓦地金光耀眼,萧靖不及收掌,右臂被令狐樵袖中金钩划破,鲜血淋漓。原来,令狐樵幼年遭仇家暗算,左腕中了剧毒银针,他狠下心肠,挥剑将左臂齐肘砍断,请高人在断口处另接上金钩,以作防身兵刃。
令狐樵趁势抢上,右臂划个圆圈,呼的拍出一掌,击中萧靖胸口,萧靖便如风中败絮般直飞了出去。令狐樵冷哼道:“臭小子,这记玄阴寒冰掌威力如何?”萧靖牙关紧咬,全身冰冷,冻得直打哆嗦,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脸上就挂满了冰帘子。
【注】①:巩信,于临安失陷后,护送益王(宋端宗)、广王(宋少帝)向温州转移,后面元军大队追至,毅然率勇士数十名善后,在山坡上埋伏,摇旗呐喊,以作疑兵。元军大将西夏人李恒不敢轻进,驻兵山下,静观其变,后因久不见巩信等人动静,心知中计,冲上山来,却见巩信等人在大石上盘坐高卧,喝酒吃肉。见元兵逼近,巩信等人大声咒骂李恒卖国求荣。李恒大怒,指挥元兵一冲而上,兵刃相加,将巩信等人砍为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