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王旦跟寇准比较一下,后者就更显得稚嫩与浮躁;王旦智慧从容颇具仙风道骨,寇准冲动轻率全然就是个毛头小伙。——官场适合怎样的人生存,两相比较不言自明。
王旦四十九岁登上相位,沉稳练达、虑事周密、和颜悦色,不盛气凌人、不固执己见、不炫耀自负,从善如流、乐于助人,在宋真宗朝复杂多变的中枢神经系统,他游刃有余地稳稳待了十多年,人称贤相。这期间,寇准与王旦多次打交道,每每都是他貌似占了上风,事后的良心账却一笔比一笔沉重。
有一度寇准坐镇枢密院,经常要与宰相王旦主持的中书省互有公文往来,这在现在的机关各部门之间非常常见。中书省起草的文件传到枢密院,手下偶尔发现格式上出现错误,汇报给寇准,寇准立马拿着去找皇帝。皇帝当然对这种疏忽大意的办事作风很不满意,叫来王旦便是一通训斥。如此一来,两府的属员之间难免心里就结下疙瘩,中书省那边有人私下暗想,不信你们偶尔就不出个错。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枢密院的公文送达中书省,上面也出现不合诏令格式的地方,属员们激动地拿给王旦看,王旦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命下属将公文退回枢密院去修改,等改好再次送来,他才呈皇帝御览。寇准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想到到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寇准逮着个机会就在真宗面前揭王旦的短,而王旦时常在皇帝面前称赞寇准的能力不一般。有一天宋真宗笑着对王旦说:爱卿总是赞扬寇准这好那好,可寇准怎么老是在朕面前讲你的不是呢?王旦虚心地回皇帝话:臣居相位,参与朝政辅佐陛下这么长时间,工作中难免会有疏漏,寇大人不避嫌疑直言面君,可见这个人很正直,臣应当接受他的批评才是。——王旦假如也是寇准那样的暴脾气,俩人早就刺刀见红闹得不可开交而被同时赶出朝廷了。
王旦宽泛忍让,在寇准看来也许就是个“肉头”、“窝囊废”,这纯粹是见仁见智的事,起码人家在境界上比你高出一筹。事实上寇准自己,扪心自问的话,常常不得不佩服王旦。
寇准被贬到陕州,不思悔过,借着生日大摆筵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消息传到宋真宗耳朵里,问王旦:寇准这样做,合适吗?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个落井下石的绝佳机会,王旦不干小人的勾当,他了解寇准的为人,所以轻描淡写地回皇帝:寇准确实有才干,就是有时候犯点傻。王旦不仅没有火上浇油,相反帮着寇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后来又有一次,寇准跟三司使林特当堂对骂,影响极其恶劣,宋真宗一气之下决定罢了他的枢密使,贬得远远的。寇准知道这回惹的祸不小,来找宰相王旦求情,他说:王老你给皇帝说说,别把咱弄得太惨,给个使相做吧。使相在宋朝是一种很高的待遇,虽然没有实权,但地位与王公大臣近似,名誉上仍是中央高级领导。王旦感到很吃惊,他没想到寇准也会跑来要官要待遇,跟你寇大人一向的人品很不相符嘛,所以冷冰冰地反问寇准:使相怎么可以自己来要呢?寇准一听,罢了,这家伙跟咱记仇不给面子,转身灰溜溜离开。第二天宋真宗就寇准的去向,征询王旦的意见,王旦说:寇准不到三十岁就任职中书省和枢密院,才华出众,声望颇高,授他个使相我看比较合适。皇帝想了想,最终点头同意。寇准接受了使相的任命,感激涕零地来向皇帝谢恩,真宗说道:你不用谢朕,这都是王旦提议和安排的,要谢你就好好去谢谢人家王旦。寇准闻言大惊,离朝回家的路上一肚子的悔恨,真是错看了王老,大人大量呀。
王旦让寇准感叹的还在后头呢,王旦临死前曾郑重地对真宗皇帝说:接替微臣宰相位置的唯一合适人选,就是寇准。寇准能再次入相,全在于王旦的举荐。这当然是后话,但十足令寇准惊奇不已。
因此上说,寇准即使是一头猎豹,在王旦这种涵养非凡的人物面前,迟早会被征服。王旦去世时寇准不在京城,后来他专门来到王旦坟前,躬身九拜表示哀悼和敬意。——这世上总算有一个让寇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可惜,寇准面对王旦一次又一次的示范,有自责有叹服有感激,却唯独没有想到去哪怕少许学学人家身上所具备的那种沉静、大度的品质。
寇准有个好朋友,——难得这个倔头子还有一个说得来的朋友,叫张咏,山东大汉,知益州,与寇准是同朝进士,“慷慨好大言”,跟寇准脾气差不多,为人仗义说话直来直去,“每面折准过,虽贵不改。”经常敢当面批评寇准,即使寇准官做大了的时候,他照样想说啥说啥。所谓一物降一物,大约这个张咏是唯一能让寇准在他面前收敛一些的人。寇准被贬陕州,张咏正巧从成都回京城开封路过陕州,二位老友重逢,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第二天临别时,寇准问张咏:老兄还有什么叮咛的?张咏诡秘地一笑,说:老弟啊,有空读一读《霍光传》。言罢挥手告别。后来寇准真地找来《霍光传》看了看,当看到“不学无术,暗于大理”这句话时,寇准笑了,张咏这是提醒我为人要世故一些啊,狗屁,咱见着不顺眼的人和事就来气!——张咏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