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客观环境的逼迫,个性对一个人的处事行为也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譬如项羽和韩信,这两位假如性格中稍有一点“柔”的因素,命运将注定不会那样惨烈。正面的提倡是“宁折不弯”,其实这是莽汉的哲学,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这样去做。冯道的天性就是个“柔”字,柔能克刚,——这才是个性中最为难得最值得推崇的品格,“柔”是冯道不折的先天条件。
“柔”表现在他言语的低调谨慎和生活的俭朴而不求奢华张扬,“柔”还体现在他的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柔”在更高层次上是不跟争强好胜者较劲,像老庄哲学里所说的,见素抱朴、俭啬谦下、被褐怀玉。只是老庄讲的是“修”,而冯道是与生俱来的藏能守拙。
当时在晋梁交战的前线,冯道也算是军中的高级参谋人员了,但他不愿享受特殊待遇,自己搭一顶茅屋居住,屋内连个像样的床铺也不要,“卧则刍藁一束”,身下垫一把喂牲口的甘草便睡;平等和睦对待下属,“与从人同器食”,跟手下人一个锅里吃饭。冯道不光是安贫乐道、谦卑待人,最能体现他意志力与个性魅力的是坐怀不乱。晋王的队伍打了胜仗,军士们掠得的美女给他送来,冯道也不拒绝,将其“置于别室”,安排在别处住下,一直等到联系上她们的亲人,然后让领回家去。——这种抵御美色诱惑的自制力,不是官场多数人能具备的,何况以当时的行为习惯,即使纳之求欢也并非出格的事情。
李存勖迁都洛阳不久,冯道的父亲去世,不得不回老家景城去丁忧守制(古代官员父母过世,依礼必须离职持丧三年,——比我们现在人性化多了)。“道闻父丧,即徒步见星以行,家人从后持衣囊追及之。”冯道听说父亲过世,连夜徒步就往老家赶,家人从后面追上他,才把路上要用的衣服干粮交给他。——标准的孝子。在家乡服丧期间,恰逢粮食歉收闹饥荒,冯道把自己结余的俸禄,全部拿出来救济乡亲们。冯道从来不因自己在外做大官而在乡亲们面前摆谱,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说,他还亲自下地耕种,亲手上山砍柴烧火做饭,发现有的人家因为缺少劳力田地荒芜,冯道乘着夜色不声不响地去帮人播种,事后人家来道谢,他谦虚地称这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
后唐末帝时,冯道出镇同州(今陕西大荔),有一个出身军吏的人,性格粗犷豪放,不知因为什么事对冯道有意见,在冯道的机关大门外大声嚷嚷,守门的人几次上前询问他,他只是不理会。报告给冯道,冯道善解人意地说:这位一定是喝醉酒了,请他进来吧。请进来以后,冯道好酒好菜地招待这位,陪了一个通宵,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厌恶和不满来,后来还召这位在他帐下任职。
后周太祖时,冯道做中书令(宰相),有个秀才叫李导,有一天冯道见到这个秀才,开玩笑说:“老夫名道,其来久矣,加以累居相府,秀才不可谓不知,然亦名导,于礼可乎?”老夫我命叫“道”可时间长了,加上长期在朝中任职,想必秀才不会不知道,你怎么也叫“导”呢?这不合乎尊长之礼吧?没想到这个秀才大声反唇相讥道:“相公是无寸底道字,小子有寸底导字,何谓不可也?”先生你是没有“寸”作底的“道”字,我是有“寸”作底的“导”字,有什么不行的?冯道闻言大笑,顺从小伙子的意思自嘲起来:“老夫不惟名无寸,诸事也无寸,吾子可谓知人矣。”老夫不光名字没“寸”,办事也没分寸,你太了解我了小伙子。这种和蔼可亲的模样,谁能在心理上与他竖起隔阂?
冯道不仅在官场、在上司与同僚及下属间表现得温和谦让,即使在家里,他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好人,连儿子都不拿他当回事。“其子吉,尤恣狂荡,道不能治”,儿子冯吉吊儿郎当,冯道管教不了。“道以其惰业,每加谴责,而吉攻之愈精。”冯道见儿子荒于学业,说了两句,冯吉反击起来比老爸还厉害。这个儿子唯一有一项技能,就是会弹琵琶,但弹得很一般,周世宗柴荣曾经让小家伙来御前弹过一曲,弹罢,周世宗笑着说:不错,就像是“绕殿雷”;为鼓励儿子,冯道每次在家中请客的时候,席间就让冯吉给大家弹一曲,弹完他就奖励一些东西给儿子。在培养教育下一代上,冯道采取的是他一贯的欣赏鼓励的方法。
冯道在朴素、谦让、随和之外,还有一个最令人敬佩的地方,也是官场上最不可或缺的行为习惯,就是沉稳。急躁的人最好不要涉足官场,急躁在官场上与“肤浅”、“毛糙”、“轻率”是同义词。有一位青年才子在冯道手里应试中第,前来拜会冯道。冯道西装革履,穿得整整齐齐迎接这位新秀。两人寒暄了几句,冷场了,这位年轻人便没话找话,他方才低头行礼时,注意到冯先生脚上穿的鞋子跟自己刚买的新鞋一模一样,于是随口问道:先生这鞋多少钱买来的?冯道说五百块。年轻人当即说那我吃亏上当了,我是一千块买的。接着他就连珠炮似地攻击谩骂起来,说现在商人真是见钱眼开唯利是图。年轻人骂得正起劲,冯道换了个坐姿,把另一只脚挪到前面,说:这一只也五百。年轻人恍然大悟,一时羞臊得满脸通红。冯道笑笑,说年轻人,遇事不要着急,不要轻易下结论,耐心些,弄清了情况再作判断不迟。
如此看来,五代的乱象对于冯道的生存构不成大碍。在众人相互争夺的背景下,圆通和婉的他,首先不构成对任何人的威胁,不会在自己面前竖起势不两立的敌人;即使他暂时容身于某一个阵营里,任何新生的力量压根也不会把他当做心腹大患,相反会视作日后赢得大批观望者拥戴的最佳号召力。——软骨头者容易生存,能屈能伸,能成大事;软骨头有韧性,不触怒别人,不招惹仇恨;骨头太硬的人易折易碎,半路夭折的多;残酷的权力场更适合阴柔的性格,矛盾纠葛之中,直肠子往往会使矛盾激化或局面闹僵,变成你死我活不共戴天;冯道的风格,使激烈的交锋化作和风细雨,干戈成玉帛,大不了主动退让一步,皆大欢喜。
自宋代以至今天,许多人看不起冯道,谩骂冯道,以鄙视冯道来标榜自己的大义凛然、铁骨铮铮。其实多数属于嘴上的功夫,不是哗众取宠,就是人云亦云,既不去用心了解五代十国特殊的社会环境,更不理解冯道的性格特质,似乎冯道慷慨赴义才是真英雄,似乎史无前例的文革中,别人都应当做张志新,现实中又有几个张志新呢?拿仁义礼智信的框框去套,连孔老二自己也不够格。在恶虎边地的年代,以一己之身去挺身饲虎就合乎礼义了吗?换句话说,让别人迎风而上来换得你的苟且偷安,便是“好样的”吗?冯道为自己活着,他从来没有想着他为别人活。
二年多的守孝期满,后唐庄宗重新任命冯道为翰林学士(天子的顾问兼秘书)。冯道启程由老家赶往洛阳赴任,途中刚刚走到开封,朝中出现了变故,李嗣源带兵攻占了都城洛阳,好友孔循劝冯道暂留开封,等局势明朗后再做打算,冯道毫无顾虑——无私者无畏——继续西行赴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