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沉重的铁门,深灰色,很厚实,子弹是绝对穿不透的,只有炮弹才可能摧毁。迎门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栋楼屋,呈直角布局;大的三层,小的只有一层,墙体都是青色的石条,坚固如碉堡。
他们把他关在那栋小楼尽头的一间屋里,门外没有安排人看守,却有一只人高马大的狼狗,毛色黑亮,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对着门呼呼地喘气。黑色的头罩让他失去了眼前的世界,但耳朵分明是更加勤劳了,灵敏了,他几乎能从狼狗的喘气声中,分辨出狼狗的大小和品种。这是一只德国巴伐利亚狼犬,他以前在上海当军统站站长时曾用过一只,他知道它除了灵敏的嗅觉外还有良好的听觉,可以分辨一个人的喷嚏声。塞在嘴巴里的毛巾让他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但他还是尽量用鼻子哼起了小调,目的是为了让门外的狼狗熟悉他的声音,以便在夜里可能逃跑时对他放松警觉。
要逃跑,当然得首先解除头罩和捆绑。手被反剪在背后,麻绳一公分粗。是先解除头罩还是先解开麻绳?他选择了头罩。因为他迫切想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如果是一间插翅难飞的铁屋子,即便解了麻绳也无济于事。而且,头罩只是笼统地套在头上,口子敞开着,要弄下来似乎并不难。他准备找个地方去解决头罩,黑暗中碰倒了一张椅子,引得外面的狼狗一阵狂吠。
狂吠安定下来时,他已经知道怎么来解决头罩了,他把椅子移到墙边,扶手顶着拐角,椅子基本上像长在墙体上一样稳当。此时,椅子的一只脚已经变得十分听话,远比他捆着的手听话,他跪倒在地上,把头低下来,通过头的移动,调整方向,让椅子脚钩住头罩的口子。这一步很关键,对他来说却并不难,他很快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是个简单的机械运动,大概连门外的狼狗都能完成,更不可能难倒他。就这样,他轻而易举地把头罩从头上卸下来,让椅子去戴它了。
卸掉头罩,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快乐。他马上发现,关押他的这间屋子似乎是一间专业的禁闭室,室内除了一张椅子和一只马桶外空无一物,窗户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圆洞,狭小,而且加了四根铁栅栏,栏间距也许可以让一只猫自由出入,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出入不了的。
窗洞里盛着一团朦胧的白光,预示着夜色即将降临。他的目光从窗洞里退出来,耷拉下来,最后落在黑糊糊的马桶上。他知道,这不能帮他任何忙的,它是象征,是暗示,是威胁。想到自己有可能要使用它,他就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上去狠狠地踢了它一脚。结果,又引得狼狗一阵示威。
狗叫能给他带来好运。当狼狗的吠叫再次安定下来时,他已经在为可能的逃生努力了。原来马桶的拎手是根不细的铁丝,铁丝头略有刃口,只要有充足的时间,他有信心用它来磨断该死的麻绳。手自由了,铁丝和椅子都可以成为他的武器。他自幼习武,二十岁入军统,接受过种种逃生和克敌训练,只要给他机会,即便赤手空拳,对付几个绑匪和一只狼狗他是有信心的。他想象着等他磨断了绳子后可能出现的逃生机会,心里顿时热烈并紧张起来。
但是,没有机会。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先是狼狗欣喜的支吾声,然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然后是放肆的开锁声,然后是雪亮的灯光(开关在门外),然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进来的是一女一男。女人年轻,漂亮,神气活现,像只刚下了蛋的母鸡,进门就咯咯地叫。她发现他头上的罩子已经套在椅子脚上了,冲他放肆地冷笑道:“身手不凡嘛,不愧是漂过洋镀过金的。”
他还在适应突来的亮光,没有答理她。
男人矮壮,圆脸蛋,圆肚子,像只木桶。他迈着方步径直走到墙角,从椅子脚上抽出头罩,把玩着,说了一句日语。女人翻译:“听不懂吧,他问你,如果我们再迟来一会儿,你会不会把绳子也解了?”
他适应了光亮,呜呜叫,要求对方拔掉口里的毛巾。
女人看看男人,男人点点头,她就上前一把揪掉了毛巾,喝道:“放老实点儿,不要叫,叫也没用。”
男人拍一下她的肩,示意她退后,同时用一种类似口吃的语调和生涩、可笑的口音指责她:“你对我们陆上校这么凶干什么,他是我用四轮大轿请来的大救星,是来帮我做事的,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