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墨月儿
【壹】北海有鱼,其名为鲲
“你看见了什么?”佛祖笑着问我。我看见远处绮户红窗,有佳公子临窗吹箫。缥缈萧音散落在河水中,他抬起头问我:“你喜欢人间吗?”我抬眼望望碧水清波,努力点点头,可是想要回答的话刚到嘴边,却被咽回去。周遭的光芒减退,我听见佛祖说:“醒来吧,痴人!”
曲尽人终,梦醒茶凉,河岸、繁花与远书都不过是我的一场梦。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分不清是周庄梦蝶还是梦蝶周庄。梦醒时,我还在北冥海的河岸上,还只是一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兽,我要世代保护这片土地,所以这么多年都不曾离去。
我问凤凰姑姑为什么我会三千年来只做这一个梦。她说,那不是梦,是前生的记忆,前生的记忆只有阴间奈何桥上的煮汤人才知道。我觉得好笑,鲲鹏一物,集天地之大成而生,食花饮露,怎会与凡人一样有前世今生一说?这么久的岁月里,诸神到底是太无聊了,竟用这样的谎话来诳我。
凤凰姑姑从她的凤凰蛋上起来,很是郑重地问我:“鲲,你难道就不会有一点好奇吗?对于那个梦,对于梦里人。”作为一只鲲鹏有什么好好奇的?那不过是我一个荒诞的梦罢了。我是鲲,住在北冥,三千年来就是如此,三千年后也该是如此。要非说奇怪,便是每每梦回,我都觉得自己好像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贰】最长时间,最美少年
北冥的光阴流转五百年,凤凰姑姑的蛋终于在霞光满天时破壳,我为他取名为曦。也是那一天,那个如珠如玉的凡人迎着北冥幽不可见的晨光,从九州大陆而来,秀玉般的手覆上我的头顶,眉眼温柔地问:“小姑娘,你可知道禾雀在哪儿?”
禾雀是凤凰姑姑以前的名字,据说从六千年前归隐北冥,从此再也不肯踏出北冥一步。我把手中的海草放下,带他去往北冥最深的海湾。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玩弄在手指,尽量把目光放在别处,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笑盈盈地回答:“你不认识我?我是九州的姬苏。”我摇摇头,抬头望着他的脸心里觉得很是欢喜:“我是鲲。你是九州人,那来北冥做什么?”“济世苍生。”他轻叹一口气,眼里是无尽的悲悯,“今天下大乱,为平乱世,姬苏特来此求凤凰一族相助。”我对他这样的口气太熟稔,熟到一听到心里都会微微犯疼。
“姬苏,你相信前世吗?”我抬头问他。他的眼望向无边的海岸,眸子里映出点点星光,对我温柔地笑着说:“苏这一生,最不相信前世今生一说。若是真愿意铭记,那会怕区区一碗孟婆汤,你说对不对?”他说这话时眉眼温柔,像是荡出了千层春波。
我听朱雀说,这世上最长不过时间,最美不过少年。
【叁】最好去处,人间当首
我把姬苏领到幽尘宫,门口用九婴骨头做成的香骨灯有一下没一下地扑闪。姬苏好像很惊讶,不过也不奇怪,幽尘宫暗无天日,喜欢朝阳的凤凰从来都避之不及,只有凤凰姑姑是个例外。
“她六千年来就住这里?”姬苏口气熟稔好像是在关心故人。我点点头,顺手推开那扇大门。幽暗的殿内凤凰姑姑把曦放在弱水边,慈爱地为他洗身子,眉眼温柔得要掐出水来。
“禾雀,”就没等我说话就温柔地叫起她的名字,“禾雀,我来看孩子了。”她手中的蒲柳枝“哗啦”一声坠地,接着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从来没有哪位凤凰哭过。听说当年凤凰族的女孩被人挖去双眼,也是一滴泪都没有,只是今天禾雀做到了。
姬苏被禾雀拒之门外,连他想见一眼曦都无法办到。我不知道在过去的千年里发生了什么,却不难猜出这又是一段人神情未了的折子戏。
“姬苏,人间是什么样子?”我带着他在北冥散步时,遥望这九州大陆不禁想象它的瑰丽模样。姬苏微微思索一下,指着一株紫荆花对我说:“人间有好多花,有一种花和燕子长得像却可以常年不败。”“那人间就是很美咯!”我仰着头,不禁笑出声来。有着常开不败的花,那得是一个怎样的好地方?他把手覆在我的头顶上,笑意盈盈:“人间是个好地方,改天我与你将那九州的五湖四海都游遍。”
【亖】天下之大,何处为家
姬苏答应我带我去往人间,我没想到那一天我的话竟也可以一语速成。熊熊火光照着北冥苍凉的海岸,我眼瞧着一场天火吞噬了我所有的牵挂——沧花、树影和姑姑,都被一场火吞进了肚里。
曦拉着我的衣角怯生生地问:“鲲姐姐,我们去哪儿?”“对啊,我们去哪儿?”我蹲下来看着小人儿的眸子竟也不争气地流下眼泪。这世界,人间是功利场,神界又何尝不是呢?何况凤凰的心是大补之物,吃一颗可少修炼七千年。
我没有去处,只有去九州找姬苏。曦是他和凤凰姑姑的孩子,是天地间唯一一只人血凤凰。
我从来没有去过凡间,到达九州时是一个灯火如昼的上元灯节,我拉着曦在人山人海里挤来挤去,最后被挤到了一条河旁。“姑娘,是来等夫婿吗?买一只花灯许个愿吧,就愿这小公子一世平安如何?”
我不懂人间的交易,刚想拒绝,却被人拦下。如玉的手指翻出一锭银子,接过花灯看着我。“怎么等不及我接你,自己就跑来了?”刚见面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却还是狠心把残忍的真相告诉了他。“姬苏,北冥大火,凤凰姑姑已经死了。”
我尽量用寥寥之语概括一个悲痛的事实。我以为姬苏会大哭,就像我一样,可是他很平静,连眼眶都不曾红过。“她走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没有,她一个字也没说,大概是对你再无要求了吧。”
【伍】三生石上,莫失莫忘
我借住在姬苏宫殿里,他为我安排的院子坐落在皇宫清幽的一角,没有亭台轩榭,没有巍峨楼宇,只有大片大片的花朵,像是振翅欲飞的燕子,与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我听侍婢说,那种花叫禾雀,与凤凰姑姑的名字一样。姬苏说禾雀是时间最长寿的花,一年四季都是花期。我想,他是想要凤凰姑姑与他一样不死不伤。
姬苏时常来看我,总是微笑的模样,我疑惑他为什么心爱之人死去也如此开心。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姬苏,你真的喜欢禾雀吗?”“那你真的喜欢人间吗?”彼时我正把曦写的字一张张做修改,便随口答了句:“那是当然了,人间这么美。”“可是我却不那么喜欢禾雀了,但我亏欠她的,永生永世都欠她的。你明白吗,小姑娘?”
禾雀花纷纷扬扬地下,像是一段被错放的红线,终于被剪断。
我懂。
我并没有想到在我答完那句“喜欢人间”的第二天,北域的军队杀进了青尤,人血把黄土大地染成了橘色。这才是人间,没有风花雪月,只有勾心斗角和成王败寇。
姬苏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颤抖地问我:“小姑娘,若是我死了,你怎么办?”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他死了我怎么办?不过是回到北冥,再做一只安静的鲲鹏。可是,我知道我不可能那么办。
“姬苏,若是你死了,我便求孟婆不给你孟婆汤,要你永生永世记得我!我再去求长寿灯,折磨你子子孙孙!”我说着突然就哭了出来,撕心裂肺,“所以,姬苏你不可以死,曦是你儿子,我不可能去折磨他的,你死了,我只会折磨我自己。”我紧紧抱着他,生怕下一眼就是一个死尸在我怀里。
他反手抱住我,又换上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好,小姑娘,我不死,我等你折磨我。”就在泪水流出眼眶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遥远的往事堆积如画,牵引我的灵去往幽深的地底。
【陆】两人一马,明月天涯
曼珠沙华开满了忘川河畔,昏黄的长明灯掩映着那女子的脸。我突然很害怕。
“鲲鹏一物生于北冥,性喜阴暗。那么你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为什么你会独独喜欢太阳吗,禾雀姑姑?”女子转过头来,惊得我把手中的长明灯摔在地上。那是一张近乎妖媚的脸——妖魔化的我的脸。那是我的脸,那我呢?我慌张跑到忘川河畔看见一张脸,有着如画的眉眼与晶亮的眼睛。这是凤凰姑姑的脸!
“禾雀姑姑,我六千年前灌了你十足十的长相忘,你居然还有零碎的记忆。看来还是我太仁慈,不该把你的记忆封在眼睛里。”“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明白吗?当年你为了姬苏准备渡他永生的法力,可是却被我破坏。浮生醉,移魂的上古秘术。禾雀,九重天上的凤凰,你不会不知道吧?”
眼前一点点清明起来,那是封印在我眼睛里的记忆,因为这些记忆所以千年来我夜夜梦见姬苏,夜夜梦见我与他的相遇。六千年前我为了帮助姬苏统一九州不惜以身试法,开启上古秘术,想让姬苏获得永恒的生命。
原来,我也是有名字的,我的名字被那个人日日挂在嘴边。
“禾雀,你现在这样是想要告诉我,就算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也还能和姬苏长相厮守吗?!”她涂着红丹蔻的指甲深深嵌进我的皮肉,“你的孩子,你和姬苏的孩子,我本想好好抚养,可是他为什么长得越来越像你!你住在我的身体里,你就是鲲,是卑微的小兽,不是高高在上的凤凰!”
眼前的人笑得越来越乖张,眼睛里流出腐臭的血水,连面目都扭曲,最后不甘地消失在了彼岸花丛中。她一生的算计不过得来几缕青烟。
而我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听说浮生醉把两个灵魂紧紧联系在一起,双方生则生,一方死则亡,如此纠缠,世世不休。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便是不能告诉姬苏,我愿与他同看渺渺人间。我这一生最后心愿,便是愿我的心上人一生喜乐平安。
后来人们说起当年姬国的胜仗,总是不忍念叨起那一场异象。听说是一只鲲鹏悬于九天之上,天下大雨,禾雀花一夕之间枯落。那一年,姬国的皇帝大病不起,复醒来早已时移世易。
姬国永远年轻的皇帝往后无涯的生命里总是想,是否当年曾遇到过一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