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残蝶零
壹
第三百六十一只小妖在门外哭诉的时候，我终是忍不住他们的哀求冲出门替天行道，插着腰气鼓鼓的站在肇事者的洞府前，身后是一大群小妖拉着横幅，上面写着于飞必胜。
挺声势浩大的场面。
叫了许久门才缓缓打开，男子玉冠白衫，衣袂飘飘，浑身透着股仙气，手里的扇子一摇一摇，施施然出现在面前。
听见许多小妖花痴的声音，我扶额朝着男子翻了个白眼。
男子抬扇遮鼻皱眉，万分嫌弃的看了我一眼，言语间全是不屑，“怎么是只鸡！！”
我一口老血梗在喉中。
我是只凤凰，凤凰，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鸡。
本着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不能侮辱我的真身的原则，我抬起下巴，挑眉，斜眼瞧着他，突然一怔，竟然是他！
我本是西山王母座下一只凤凰，某日，路过这灵山时，天雷滚滚，我觉着好奇便往雷劫处飞去，原是有妖在渡劫，我本想转身就走，谁知那个男子于道道闪电中抬头对我遥遥一笑，我顿时一颗花痴心泛滥成灾，觉得他比天庭最好看的星君还要好看，心想这样好的皮囊可不能坏了，然后就不知死活地下去替他挡了一下。
天雷哪是那么好挡的。
我在晕过去之前把雷神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
醒来时发现自己全身都被烧焦了，成了一只没有羽毛的凤凰。
我流着泪发誓，回去一定要把雷神的宫殿烧了，让他赔我羽毛。
我在灵山养了许久毛都没长出来。
俗话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我不敢回西山，要是没毛回去，那群凤凰还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呢，所以，我在灵山修了洞府，闲时帮一些小妖做做打手，日子过得倒也潇洒。
谁知罪魁祸首也来了这里。
我强忍着一巴掌扇死他的冲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扇死他谁赔我羽毛啊？虽然他嘴贱了一点，脸还是不错的。
我上下打量了他许久，低声咒骂。
他成仙了，我竟然看不出他的原形！！
想自己在王母座下修炼千年，竟然这点本事也没有，怪不得秋御每次都是一副你怕是傻子吧的表情看着我，我深深叹了口气，等我回去一定跟秋御道歉，曾经他每次这样看我的时候，我都会挥舞着爪子追着他满山跑，直至他道歉才肯罢休。
秋御，我真是对不起你。
我懊恼的抬头看向天空，颇有一副追悔莫及的痛心样子。
估计是我追悔太久，等我准备报仇的时候，对面哪还有男子的身影。身旁的小妖也只剩下几个，一只小妖拍拍我的肩，叹息着看了我一眼，摇着头走了。
你们以为我打不过他？笑话！！
贰
我觉得我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所以，此后我日日去男子门外叫门，无一例外，一片尘土飞扬后，都以我失败告终。
当我第n次被男子打趴在地上的时候，许是我坚韧不拔的优秀品质感动了他，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留给我一个孤傲的后脑勺，第一次蹲下身合上扇子，抬起我的下巴，凤眉上挑，嘴角勾出一丝笑意，“修为是废了一点，真身是难看了一点，不过，还好这脸没长毁。”
我抬起眼皮，恨恨的磨了磨牙齿，可到底打不过他，只得心里把他凌迟过过瘾，觉得还不解气便一口血吐在他衣摆上，挑衅的看着他，瞧着他的笑僵在脸上，真是大快人心。
他放开我，黑着脸捏了个决消失了，没多久我就听见我房子的方向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随后一转头男子已经重新站在我面前。
我心一沉，觉得肯定有什么大事不好。
“你弄脏我的衣服，我很不高兴，所以，你房子，没有了。”他弯腰看着我，依旧带着笑意。
我瞪了他一眼，然后想象了一下没有房子的生活，露宿山头，雨打风吹，在杀他后抢他房子和流浪之间抉择，前者显然是不可能的，后者显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男子大腿，开始哀嚎，“大仙啊，对不起，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您看我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子啊，大仙啊。”末了还挤出几滴眼泪。
男子身躯一震，受到了惊吓。
他垂眸看着我，嘴角开始抽搐，“你平常就是这样没志气的吗？”
我觉得有机会，从地上站起来，用袖子抹了眼泪，拍着胸口，学着在人间戏折子里看到的英雄投降敌人时那样，眼神坚毅，“大丈夫能屈能伸。”
男子扑哧一声笑开，摇着手中的扇子，眯着眼瞧了我许久，然后微微欠身，温润的气息吐在我耳边，惹得我老脸一红，他说“我叫青潋。”说着用扇子敲我的头，“记住了。”
我皱眉摸了摸头，喔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朝着他背影大喊，“我叫于飞。”
青潋没有回头，摇着扇子往房里走，“我知道。”
我挠挠头，觉得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名字，想了半天才得出了结论，一定是我名气太大了！我微微叹了口气，告诫自己以后做凤凰一定要低调。
叁
从此我就住进了青潋家，有吃有喝，还有美男看，本来心里还打算为我可怜的房子报仇，想想就算了。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为着自己如此大度，我又去厨房偷吃了一盘桂花糕。
我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往嘴里塞着桂花糕，心情格外好，路过青潋的书房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虽然我觉得偷听好像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往往偷听都会听到不好的事，比如青潋是我的杀父仇人啊，他其实是觊觎我的某个东西啊等等，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凡间的戏折子上都是这样写的，就在我臆想的时候，房内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
“你时间已经不多了，过不了多久天帝就会发现。”
屋子里沉默良久，青潋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我知道。”他的语气不同往常，藏了哀伤。
我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翻了翻白眼，这什么跟什么啊，秋御说得对，果然戏折子里都是骗人的。桂花糕没了，还听了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我觉得很忧伤，为了补偿自己，决定再去厨房拿一盘。
拿着第四盘桂花糕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恰巧在院子里碰上青潋，我把盘子往后面挪了挪，警惕地看着他。
他合上扇子，逆光立在梨花下，伸出手，神色温和，示意我过去。他那样温柔的样子，绝对有陷阱！
我磨磨蹭蹭了许久才在他面前坐下，拿出盘子，低头吃着桂花糕。
他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桌子，传过来的声音有几分严肃，“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手一抖，桂花糕掉在地上，心疼了好一会儿才想到，难道他发现我前天偷看他洗澡啦？
我赶紧摆摆手，一脸真诚的看着他，“没有没有……”
“那晚……”他顶着一张俊美的脸凑过来，特地把晚字拉得很长，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在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是有意偷看你洗澡的，真的，我……我……当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紧张的解释，生怕他把我当做一个色魔，虽然我好像也离着不远，直到看到他脸上浮现的笑意，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我一记眼神递过去，低了头不理他，这家伙，就只知道欺负我脑子不好使。青潋却突然收了笑认真起来，“小飞，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嗯”我头也没抬，撇撇嘴，这家伙讲的故事能有人间茶馆里说书的好听吗？
“千年前，西山王母九千岁的寿辰，我去送贺礼，路过梧桐林的时候，一只刚出生的凤从窝里掉在我怀里，她睁开眼看着我，也不害怕，扑腾着没毛的翅膀扯着我的衣袖，那时候我觉得，这个小凤真是可爱，王母说她与我有缘，让我给她取名字，我在凡界听过凤凰于飞，便给她取了名字叫于飞，还渡了口仙气给她，她在我怀里慢慢变成一个婴儿，肉嘟嘟的，冲着我极开心地笑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温温润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心头一颤，心中百转千回。
他收回目光，别过头，摇着扇子继续说着故事，“临别时我将我的玉佩送给了她，想着以后她可以来找我，可是我等了千年她都没有来。后来我私下凡界被发现，受了雷刑，想不到那时我竟然看见了她，她都长成大姑娘了，我瞧见她不顾天雷冲下来，我本想将她一掌劈开，谁知她替我挡了一下直接掉下来把我砸晕了。”
说完，他看着我，嘴角含笑，眉眼如画。
我楞楞的望着他许久，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激动万分，“你竟然……不是妖！！”
闻言他脸色变了又变，声音里有了愠色，“你能不能关注到我说的重点。”
我咽了咽口水，看了他一眼，然后斗着胆子开口，“你给我取的名字害我被秋御从小笑到大。”
青潋看着我沉默良久，眸子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他摇摇头，站起身叹了口气，神色落寞，苦涩道“罢了，罢了。”
我瞧着他那样受伤的样子，鼻尖一酸，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忘了王母的忠告，拉住他的衣袖，“你喜欢我，我知道的。”
青潋脚步顿住，转过身将我揽入怀里，身躯因激动微微颤抖，“我多害怕，害怕你不知道。”
我伸手抱着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是想装作不知道。
我记得他的样子，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成年时曾问过王母送我玉佩的人是谁，王母看着我，眼里全是浓烈的悲哀与无奈。
她说，相遇即是缘，如若再问，那便成劫。
因着王母的话，我从不敢去打听，可在灵山再遇，埋藏在心底的贪心再起，想着用余生就这样没心没肺的陪着他，即使他日后娶妻生子，也会记得，他漫漫一生中有个叫于飞的女子，陪他走过许多路，最后静静死去。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不是那么伟大的人，是缘是劫，只要此刻，我心满意足。
肆
浩浩荡荡的天兵来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格外平静。我一向怕死，他让我觉得心安。
青潋告诉过我事情原委，天帝要同东海联姻，便将东海的小女儿配给了他，他不想自己后悔，才来到灵山找我。
这场反抗来得异常决绝，半座灵山毁于一旦，青潋倾尽全力却还是被拿下，我很恨自己以前对修炼之事那样不上心，否则如今便能和他并肩同战。
他被重重一击打落在地上，白色的袍子沾上血色，我冲过去抱着他，结界破碎，瞬间便有数不清的剑指上我的颈间。
他伸手撩开我额间碎发，擦掉我的眼泪，在脸颊处印下浅浅一吻，然后看着我，脸色苍白，眼神却温柔坚定，“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们成亲，在这里过一辈子，你等着我。即使剔去仙骨，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我笑着点点头说好。
他说得那样坚定，我也那样坚定地信着他。
那日瑟瑟秋风吹红满山枫叶，我看着他被带走，心底还是莫名生出了恐慌。
我在灵山等了三年，没有等到青潋，却等来了秋御。
他站在院子里，悲哀的看着我，他说青潋已经同东海的公主成亲了，天帝封了他的记忆，他已经不再记得你了。
我坐在三年前青潋说爱我的那个地方，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那棵梨花，思绪飞扬，悲伤悄无声息地漫上心头，这三年我就算再笨也或多或少猜到，只是青潋说过，他会回来的，我便相信他。
我没有同秋御回西山，他临走时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叹息，他说，我在西山等着你。
后来我渐渐喜欢上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那里，层层云雾后有我喜欢的男子。他忘记了，我记得便好。有时我会想，我前半生过得那样闹腾，后半生过得如此清净，委实不是我的风格。
漫山枫叶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我靠着青潋留给我的回忆不知度过多少春秋，我时常梦见他，他站在院子里笑着看着我，醒来眼角泪痕还未干，枕头上浸着的都是无尽相思。
可我不能永远念着他，因为凤凰不是神仙，他们终会死去。何况，我将大半修为送给了院中那棵梨花树，那些深不见底的相思让我害怕，没有青潋，再长的岁月与我而言不过是煎熬。
我的最后一日来临的时候，春风刚好吹到灵山，梨花纷纷扬扬地落到我肩头，我从石桌上捻起一串花，呆呆看了许久。
我请院子里已经修成人形的梨花妖将我的尸骨埋在灵山。
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我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青潋送我的玉佩，指腹摩擦上面的花纹许久，湿了眼眶，“我死后麻烦你把这块玉佩送到西山，交给一位叫秋御的男子。”我将玉佩递给她，缓缓闭上眼，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格外平静。
其实我曾再见过青潋，西山王母万年大寿之时，我知道他一定会去，便偷偷回去西山，想着再看他一眼。
我在出生的那棵梧桐树下见到了他。
当时青潋一身月华白衫，听到脚步声他回头，朝我温和一笑，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装作王母的婢女，询问他为何会来这里，他的目光望向那棵梧桐，眼里突然泛着泪光，良久才开口，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要来这里，看到这棵树，不知怎么竟然觉得有些觉得悲伤。
说完他低头笑开，摇着头离开，喃喃道许是自己错觉吧。
我在树下看着他的背影，再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心底却有几分开心，无论怎样的封印，无论施加封印的人修为多高，都不能让他忘了我，不能让他忘了很久以前，他在这里救过一只雏凤。
这一次，我没有叫住他，我想做个伟大的人，放过他，认命。
我这一生，活得那样久，被那样好的人爱过，也算无憾了，从此黄泉枯骨，与君长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