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闲谈: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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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闲扯《阅微草堂笔记》之十七:被黑的蔡邕

滦阳续录六第五篇

【原文】

古人祠宇,俎豆一方,使后人挹想风规,生其效法,是即维风励俗之教也。其间精灵常在,肸蠁如闻者,所在多有;依托假借,凭以猎取血食者,间亦有之。

相传有士人宿陈留一村中,因溽暑散步野外。黄昏后,冥色苍茫,忽遇一人相揖。俱坐老树之下,叩其乡里名姓。其人云:

“君勿相惊,仆即蔡中郎也。祠墓虽存,享祀多缺;又生列士流,殁不欲求食于俗辈。以君气类,故敢布下忧。明日,赐一野祭可乎?”士人故雅量,亦不恐怖,因询以汉未事,依违酬答,多罗贯中《三国演义》中语,已窃疑之;及询其生平始末,则所述事迹与高则诚《琵琶记》纤悉曲折,一一皆同。因笑语之曰:“资斧匮乏,实无以享君,君宜别求有力者。惟一语嘱君:自今以往,似宜求《后汉书》、《三国志》、中郎文集稍稍一观,于求食之道更近耳。”其人面頳彻耳,跃起现鬼形去。

是影射敛财之术,鬼亦能之矣。

【译文】

古人的祠堂庙宇,享受一方祭祀,使后人遥想他们的风范榜样,萌生效法的愿望,这也是维护风雅鼓励世俗的教化方法。这里有许多古人精灵常在,极为灵验。冒名假托,借以猎取祭祀的,也是有的。传说有个书生住在陈留的一个村子里,因天热在野外散步。黄昏之后,暮色苍茫,忽然遇见一个人来作揖搭话。书生和这人坐在老树下,问起他的籍贯姓名。这人说:“你不要怕,我就是蔡邕(蔡中郎)。我的祠堂、坟墓虽然还在,但不大有人祭祀了。而我生前是个读书人,死后还不愿意向那些世俗之辈求祭。因为和你气味相投,所以来说说我的心情。明天在这儿祭奠我一次行么?”士子一向度量宽宏,也不害怕,随便问起汉代末年的事。但鬼回答的模棱两可,大多是罗贯中《三国演义》中的内容,书生便因而生疑。待问及鬼的生平情况,鬼所叙述的详细情况,一一都与高则诚的《琵琶记》中情节相合。于是书生笑道:“我不大富裕,实在无力祭奠你,你应该去求富裕的人。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以后似乎应该找来《后汉书》、《三国志》和《蔡中郎集》翻翻,这样你再装蔡邕出去求祭,就更像一些了。”鬼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跳起来显了鬼的原形跑了。这个故事是在影射某些人骗取财物,其实鬼也会这种骗术。

【闲扯文】

《琵琶记》乃是元末明初高则诚的传世剧作,成剧时间应是在1350年前后。成剧的时间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相近。这两部作品中都写了一个人物东汉末年的名士蔡邕。

《琵琶记》中说,蔡邕,字伯喈,陈留人,与赵五娘新婚不久,进京赶考。应试及第,中了状元。牛丞相有一女未婚配,奉旨招新科状元为婿。伯喈以父母年迈,在家无人照顾,需回家尽孝为由,欲辞婚、辞官,但牛丞相与皇帝不允,强迫其滞留京城。自蔡邕离家后,陈留连年遭受旱灾,五娘任劳任怨,尽服侍公婆,让公婆吃米,自咽糟糠。而蔡邕被强赘入牛府后,终日思念父母。写信去陈留家中,信被拐儿骗走,致音信不通。牛氏得知后,告知父亲。牛丞相为女儿说服,遂派人去迎取蔡邕父母、妻子来京。但蔡公、蔡婆已经去世,五娘祝发卖葬,罗裙包土,自筑坟墓。又亲手绘成公婆遗容,身背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往京城寻夫。来京城,正遇弥陀寺大****,便往寺中募化求食,将公婆真容供于佛前。正逢蔡邕也来寺中烧香,祈祷父母路上平安。见到父母真容,便拿回府中挂在书房内。五娘寻至牛府,被牛氏请至府内弹唱。五娘见牛氏贤淑,便将自己的身世告知牛氏。牛氏让五娘与蔡邕团聚,五娘告知家中事情,蔡邕悲痛至极,即刻上表辞官,回乡守孝。得到牛丞相的同意后,蔡邕遂携赵氏、牛氏同归故里,庐墓守孝。后皇帝卜诏,旌表蔡氏一门。

《三国演义》中说,蔡邕系董卓提携平步青云,官至侍中,闻董卓被诛,暴尸于市,伏其尸而大哭。王允即将其擒拿,邕伏罪曰:“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见原:倘得黥首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辜,邕之幸也。”太傅马日磾亦为其求情。王允不听马日磾之言,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一时士大夫闻者,尽为流涕。

《后汉书》中说,“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磾驰往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日磾退而告人曰:“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邕遂死狱中。允悔,欲止而不及。时年六十一。搢绅诸儒莫不流涕。北海郑玄闻而叹曰:“汉世之事,谁与正之!”兖州、陈留间皆画像而颂焉。”

《三国志》中说,“蔡邕在王允坐,闻卓死,有叹惜之音。允责邕曰:“卓,国之大贼,杀主残臣,天地所不佑,人神所同疾。君为王臣,世受汉恩,国主危难,曾不倒戈,卓受天诛,而更嗟痛乎?”便使收付廷尉。邕谢允曰:“虽以不忠,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狂瞽之词,谬出患入,愿黥首为刑,以继汉史。”公卿惜邕才,咸共谏允。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戎马在郊,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后令吾徒并受谤议。”遂杀邕。”

综上,可以断定,一则蔡邕是性情中人,虽知董卓乃是****,(这点与其学生曹操意见一致),但知遇之情不隐藏,不似一些两面三刀的政客,墙倒众人推。二则蔡邕怕死,以续汉史为理由求活,求仿司马迁,受刑戴罪立史。可王允不是汉武帝,没那么宽容。更何况王允说,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汉武帝“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更不可留。而真实的蔡邕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被后人多次消费?

蔡邕(公元133年-公元192年),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省开封市陈留镇)人。权臣董卓当政时拜左中郎将,故后人也称他“蔡中郎”。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六经》成为治国经典。经历近三百年,《六经》版本繁杂,多有穿凿附会,文字谬误。东汉灵帝熹平四年(公元175年),蔡邕等正定儒家经本六经文字,由蔡邕书写,刻就石碑,立于太学门口,作为天下读书人校订《六经》的范本,这就是著名的《熹平石经》。一时之间,太学热闹非凡,每日来此观览摩写的人很多,车有上千辆,道路为之阻塞。蔡邕精于隶、篆,创飞白体,梁武帝称“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力”,是为书法大家。

蔡邕善鼓瑟,所创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与三国魏末嵇康创作的《嵇氏四弄》(通说为《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并称九弄。隋炀帝曾把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蔡邕还是位制琴高手,《后汉书》记载,在吴地时,蔡邕听到一种桐木被烧焦的爆裂声,即知是好木料,由此制出“焦尾琴”。又记载,蔡邕一次应友相邀赴宴,驻府外,闻府内琴声有杀气,遂回走。后来才知,好友弹奏时见到一只螳螂正在捕蝉。是为音乐大家。

蔡邕能为后世得知其为文学大家,全有赖于他的学生曹操和他的女儿蔡琰(就是写《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时逢乱世,蔡琰被掠南匈奴,后由曹操赎回,凭其非凡的记忆力将父亲的四百篇诗赋默写出来,流传至今。

蔡邕曾藏书万卷,收集汉史,得备著作郎,《戍边上章》一文称“建言十志,皆当撰录,遂与议郎张华等分受之,”。至光和元年(公元178年)金商门之祸前,十志已基本完成。但所作《灵纪》及十意,又补诸列传四十二篇,因李傕作乱散失。是为史学大家。

《后汉书》还记载蔡邕是个孝子,“邕性笃孝,母常滞病三年,邕自非寒暑节变,未尝解襟带,不寝寐者七旬。”

再综上,《琵琶记》、《三国演义》中的蔡邕都找到了。《琵琶记》中作为原配赵五娘善弹琵琶,这是应该的,夫唱妇随,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如何和谐?加上东汉刘熙《释名.释乐器》中就有“批把”的记载,说明胡人的琵琶汉时也已传入,应属合理。说蔡邕是个孝子,也符合《后汉书》的记载。可“状元”乃是殿试第一的名号,科举制自隋朝才确立,两汉均随秦制,实行的是察举制,何来的状元?至于牛丞相也是无名可考。整个故事的编撰,乃是宣扬孝道伦常。

《三国演义》则把蔡邕黑成了个贪生怕死的董卓同党。

延熹二年(公元159年),汉桓帝召蔡邕入京鼓瑟献艺,时年二十七岁,蔡邕却走走停停,路上完成《霖雨赋》、《述行赋》等文,痛抒时局昏暗,到了偃师干脆掉头回乡,隐居十年。三十八岁时,司徒乔玄一再举荐相邀入仕,“出补河平长,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完成“熹平石经”。光和元年(公元178年),汉灵帝召蔡邕至金商门询问灾异,蔡邕痛斥了刘郃、阳球为“国蠹”,被中常侍王甫泄露,而遭政敌报复下狱,全家流徙朔方。阳球使刺客杀蔡邕,刺客闻蔡邕高义,未下手。虽蔡邕一家第二年即被赦免,但其在酒宴上又得罪了五原太守王智(王甫之弟),即遭宦官打压,不敢回归故里,流离失所十二年,苟全性命于乱世。中平二年(公元185年)汉灵帝驾崩,何进死于十常侍之手,董卓进京平乱,废少帝,立献帝。《后汉书》称董卓“虽行无道,而犹忍性矫情,擢用群士”。也就是说,虽然董卓为人残忍,他却能够忍耐本性,积极选拔人才。颠沛之中的老年蔡邕为董卓所召,回到朝堂,自然视董卓有知遇之恩。以大义论,蔡邕固当以董卓伏诛为痛快,而知遇之恩,发为叹息,似乎也是人情之常。反倒是王允杀蔡邕立威,相当地跋扈。

那位假托蔡邕之名的可怜鬼,定是生前听了些《三国演义》、《琵琶记》的戏文,不知《后汉书》、《三国志》的实录,被个活书生给耻笑了。可如今,诵几句经文就称仁波切,穿几回袈裟就称活佛者,层出不穷。把弄个罗盘,点拨下指头,神神叨叨说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鸡汤就称大师者,也屡见不鲜。更可怕的是,绕围权重位高者,名人雅士间,虽知根知底,却互拍互吹,互为示证,诱骗那些只听了戏文的愚者入局,比比皆是,大行其道。其实想的无非和那可怜鬼一般,多弄点纸钱罢了。

叹上一句,宁埋皓首做书生,少听戏文弄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