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闲谈: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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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闲扯《阅微草堂笔记》之三:盖棺定论何其难

滦阳消夏录之一第十一篇

【原文】

陈枫崖光禄言,康熙中枫泾一太学生,尝读书别业,见草间有片石,已断裂剥蚀,仅存数十字,偶有一二成句,似是夭逝女子之碣也。生故好事,竟其墓必在左右,每陈茗果于石上,而祝以狎词。越一载余,见丽女独步菜畦间,手执野花,顾生一笑。生趋近其侧,目挑眉语,方相引入篱后灌莽间,女凝立直视,若有所思,忽自批其颊曰:一百余年心如古井,一旦乃为荡子所动乎?顿足数四,奄然而灭。方知即墓中鬼也。蔡修撰季实曰:古称盖棺论定,于此事,知盖棺犹难论定矣。是本贞魂,犹以一念之差,几失故步。晦庵先生诗曰: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谅哉。

【译文】

光禄大夫陈枫崖说,康熙年间,枫泾有一位太学生,在别墅中读书,见草丛有一块石片,已经断裂剥蚀,上面只剩下几十个字。偶然有一两句完整的句子,看来像是夭折女子的碑文。这位太学生也爱管闲事,估计墓穴肯定就在附近,便常常在碑上陈设茶果,祈祝些不三不四的话。一年之后,有位漂亮的女子独自在菜畦中走来走去。她手里拿下着野花,见到太学生笑了一下。太学生便到了她身旁,眉来眼去,两人正要一起到篱笆后的灌木丛中,女子站住了,眼神直愣愣地若有所思。忽然她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说:“一百多年了,心如枯井,难道今天竟被放荡小子勾引动心了吗?”她悔恨得连连顿足,倏然不见了。这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墓穴里的鬼。修撰蔡季实说:“古人说盖棺论定。从这件事可知,盖上棺材也难以下结论。墓中是位贞节的鬼魂,还几乎因一念之差而迷失了本性。”朱熹先生的诗道:“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确实是这样。

【闲扯文】

陈枫崖,生卒年不详,清代人,籍贯不详,活动于乾隆年间。官光禄寺卿。工篆、隶。清?沈初《西清笔记》云:“陈枫崖光禄,初以孝廉入懋勤殿,编校《西清古鑑》,其博古多识,世咸推之,工篆籀、八分书。”以上不难看出,陈枫崖也是个闲官,与当时的纪晓岚大致。不论闲官、勤官,清官、贪官,古文人为官,多是以名誉为第一。因清流而清流,因忠于操守而操守,才有了各朝党争。最为惨烈的莫过于万历年间的东林党,大权在握,腐儒误国,以自己手中的权力,守持自己生前的清名。这清名也是极端的人欲。而本则故事矫情在纪晓岚最后引用的朱熹说“世人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误了平生还是小事。我们常在重大的讣告上看到了各种安在死者之前的“伟大的”、“坚定的”、“XX者”,都也是一时一事。即使挫骨扬灰,仍有衣冠冢,即使众口铄金,仍能留史清册。可笑的是,一朝一代,或生前,或死后,都有翻案。排位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一的长孙无忌生前就自杀了事。乾隆皇帝给死去一百五十年的袁崇焕平反,更是绝妙。袁督师在天之灵定是破口大骂,生时被千刀万剐,死后还要被敌人消费。其子孙自然也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消费,《清史稿·高宗本纪》就这样记载:“四十八年……戊子,予明辽东经略袁崇焕五世孙炳以八九品官选补”。这在那些死人看来,是误了子孙的大事了。

盖棺定论何其之难。管你平生克制不克制人欲,忠也好,奸也好,只要时势需要,都要被一再消费。这人欲,是亘古不变的需求。

再说那枫泾古镇,江南水乡,民风纤柔,多矫情。可以设想此地出的太学生自然细腻。在国家最高学府的读书人,当时好歹也是个强有力的高级后备干部。却不可求艳遇于市井,就只能异想天开于鬼神。好事拜祭女鬼,絮叨胡言。在没有人的环境下,自然不受人的监督。而此文中的女鬼,在没有其他鬼的环境下,也不受鬼的监督,现身了。一百余年,足以承载三代人的时间里,女鬼仍然不忘自己生前是个贞妇,煽了自己几个耳光,而当年的石碑早在杂草中湮灭。因为她没有可消费的资质。这故事的结尾甚是造作。人欲是不以生死为界的。

中国人多数爱喜剧。不如让纪晓岚痛快俗气地改改:一个人,一个鬼,在交界的之处,穿梭于有形与无形的交合,而后总要殊途同归地入土,这也许是大众所需要的结局。

在我们所存活的世界,每天面临着向死亡的趋近,而死亡之前的历烦与畏惧,就是各种各样人欲的挣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