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
夜色很寂寥,也很寂寞。
虽然身边宫女太监都在忙碌穿梭着,虽然宫内灯火通明,可是,他却觉得寂寞。一股很深很深的寂寞。这种寂寞仿若毒藤,已经深植入他的心底,绞得他的心阵阵疼痛。
他终于铲除了所有的劲敌,他终于坐稳了王位,但此时此刻,他的心却是空的,找不到边际。
一杯又一杯地独饮着,直到酒壶空了,他已有了三分醉意。
“小李子,再给朕拿一壶酒来。”他伏在桌面上,低唤。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人喝酒不闷吗?”
他抬起了头,看见了一张熟悉万分的脸,然后,他笑了:“怎么,太傅想陪朕同饮?”
萧靖拿起小李子刚拿来的酒壶,为皇帝倒了一杯,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我们很久没一同喝过酒了。”
皇帝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好,那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头一仰,他将那一杯酒全数喝了下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坐在一起喝酒了。
酒壶空了一个又一个,甚至连萧靖都有了几分醉意。
“萧靖,朕从来不知道你的酒量竟也这么好?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皇帝手里拿着琉璃夜光杯,看着杯中那清透醇香的液体,眼中的神色却一分分地凝结起来,“原来,有很多事朕并不了解。”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思索,他和萧靖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
也许,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只存着交易。
萧靖掩着唇,轻轻咳了几声,没有回答。
“今夜,你并不是只找朕来喝酒的吧?”皇帝抬眼看向萧靖,“现在酒已空,意已足,你也应该说了。”
萧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放她自由吧!”
这淡淡的一句话,却让皇帝大笑了起来:“萧靖啊萧靖,你可知道自己说什么?”
“我很清楚。”
皇帝霍然起身,紧紧地盯着萧靖的脸:“你以为,朕会让你带走她?在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之后,朕还会让她走吗?”
“她不爱这里,你又为何强留她在这里?”
“强留?”皇帝的眼中掠过了苍凉的神色,却是一闪即逝,瞬间转为了倨傲与冷凝,“朕说过,属于朕的,永远都只能留在朕的身边。”
“但我一定要带她走。”萧靖淡淡地道。
“萧靖!”冰冷的愤怒爬上脸庞,皇帝一把揪起了萧靖的衣领,“你是什么身份,朕又是什么身份?只要一句话,朕现在就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萧靖的神色未变,依旧淡定而从容。他静静地迎视着皇帝,那眼神直穿透进皇帝的心底:“即使让她的人跟她的心一样枯萎而死吗?”
那一刹那间,皇帝怔忡了片刻。
是啊,她的心确实已经枯萎而死了。
现在在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找不到昔日那灿烂而神采奕奕的希望光芒。
是他们一手摧毁了她的希望。
是他们一手摧毁了她。
可是,他又怎能就这样放她走?
她走了,他该怎么办?
放开了萧靖,皇帝踉跄退了一步,再度大笑了起来:“是人都会死的,萧靖。只不过是早一日与晚一日的区别而已。只要她在朕身边一日,朕就珍惜她一日,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不会让她死——”
“伤害她最深的,正是我们两个。”
萧靖这句话,让皇帝停下了笑。
萧靖轻轻叹了口气:“放她走吧。也许这是我们补偿她的最好办法。”
杀意掠过皇帝的眼角:“放她走?然后让你们双宿双飞吗?”除却帝王的身份,他也是一个男人。
“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萧靖竟笑了。
这是皇帝第一次看见萧靖笑。
那淡淡的笑容中带着极深的倦殆。
“皓,能全愿我最后一个心愿吗?”
再度听他叫起这个名字,皇帝微闭了闭眼,虽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
三年前,他们刚刚相识的那一天。
他曾叫过他的名字。
那时,他微服出巡,与他结识,二人彼此惺惺相惜,成为了朋友。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于是,朋友这二个字也离得他们很远很远了。
他们之间剩下的,除了交易,就是上一代留下的恩怨。
“让我带她离开这里,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她的。”萧靖轻声道。
深默了片刻,皇帝也笑了。
“好。那今晚,我们便一起把所有的帐都算清了吧?不管,是谁欠了谁。”
微微一顿,他朝小李子淡淡地道:“小李子,拿翡翠鸳鸯壶来。朕要亲自为太傅饯行。”
“皇上——”小李子的眼中闪过了震惊。
“没听到朕说的话吗?”皇帝冷冷地问。
“是。奴才这就是去。”小李子转身退下之时,沉沉地叹了口气。
当小李子拿着翡翠鸳鸯壶再度出现的时候,萧靖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容。
小李子从来不知道,原来当一个人从来不笑的人笑起来的时候,竟是这般好看,而这抹笑容也让小李子记住了一生。
皇帝拿起了翡翠鸳鸯壶,亲自为萧靖倒了一杯酒。
酒的醇香,顿时飘泻而出,染醉了夜色。
“萧靖,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杯酒。喝下这杯酒,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也算是清了。从此,你不再是凤天皇朝的萧太傅,也与皇甫皓这个人,再无任何关系。”
萧靖接过了那杯酒,毫不犹豫地将酒一仰而尽。
然后,两个人相视大笑了起来。
此时的夜色,更为深沉寂寥了。
看着大笑的二人,小李子的眼角却湿润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太傅。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羽心殿。
好寂静。殿里竟没有一个人,但殿外却满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起身走到殿门前,她打开了殿门,举目望去,是一片浓烈鲜艳的火红色。
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了,为了迎接明日的封后大典。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却是冰冷的。
心已灰,意已冷。
当她达成了自己最后的愿望,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眷恋的呢?
她觉得好累好累,累得她直想再躺到床上再也不要睁开眼睛。
寂静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了熟悉的音律。
那是箫声。
一瞬间,疼痛自心房炸了开来。
曾经,她爱极了这箫声。
因为这箫声,让她深深爱上了一个人。
而此时,她又恨极了这箫声。
因为这箫声,也让她恨透了一个人。
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了几步,她却停下了步伐。
心口的疼痛越来越甚,就好像有刀在绞着一般,她伸手捂住胸膛,紧紧地揪着衣襟。
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箫声越来越近了。
当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狂涌而出。
箫声停了。
浑身无力跌坐在地上,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近。
“羽琦,我来带你走。”
他朝她伸出了手,微笑。
“这是我欠你的。”
她怔然看着他唇角的笑容,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梦境。
他笑了。
她终于看到他笑了。
可这一刻,来得太晚太晚。
他们之间,彼此伤害得太多,又失去得太多。
如今这笑容,竟比任何刀刺在心口上都疼,都痛。
“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属于这里。”他牵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两个人的掌心却是同样的冰冷。
马车在缓慢地前行,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夜色很宁静,就好像连风的声音都停止了。
他就躺在她的怀里,微合着双目,眉宇间写满了浓重的倦意,但唇角却是噙着一抹淡而欣慰的轻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期盼着能见到他的笑容,她始终认为,他若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很好看。
现在,她终于见到了,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可是她的心却狠狠地揪在了一起。
“萧靖。”
她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给他冰冷的身躯一些温暖,却是徒劳无功。
“羽琦——”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眉宇间的倦意却又深重了几分,“对不起,羽琦。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带你离开那里。可是,我却无法永远陪在你身边——我想,我要永远欠着你的了——”
她摇着头,泪水已如同珍珠般落下:“萧靖,你说过要偿还我的。我不准你食言。你还没教我吹箫——萧靖,你听到了吗?你有很多诺言都没现实——萧靖——”
他伸手轻抚上她苍白的脸颊,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不要哭。我教你。”
艰难地撑坐起来,他靠着车厢,拿起身边的玉箫,递给她:“这只玉箫,送给你。我教你怎么吹那首曲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所有的泪水都逼了回去,然后接过玉箫,紧紧地握在手里……
箫声,终于在夜色中响起。
虽然还很生涩,却充满了哀伤。
她坐在车厢里,缓缓吹奏着。
身边那人轻轻扬起了笑容:“羽琦,你说她会原谅我吗?”
她浑身一颤,心底很清楚他所说的“她”是谁。
她轻轻点了点头。
不管是什么样的恨意,毕竟血浓于水,那是谁也割不断,抹不去的……
萧靖终于轻轻地合上了眼睛,似乎很安详很平静地睡着了,但至始至终,他的唇角一直挂着温柔的笑容。
泪水,终于再度无声地滑落。
——萧靖,你记得吗?
——当年就是因为这首箫曲,让你我相遇。
——我会永远记住这首曲子。
——永远地记住。
那辆马车已经走得很远了,渐渐地消失在了黑色的夜幕里。
只剩下那一曲哀伤而凄婉的箫声在夜色里回荡。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负手远眺着夜色,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极深的寂寞。
“我成全了你们的心愿,那么,又有谁来成全我的心愿呢?”
他的唇角扬起了笑。
他高高在上,他手握生杀大权,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但他,却永远也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
他多么想像萧靖一样,不顾一切,带走自己所爱的女人,但他不能。
因为他是王。
也许,这就是位高者的悲哀。
伸手入怀,他掏出了一个红色的流苏饰坠,做工精致,可惜饰坠被剪去了一半,残缺不全。
这是她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抬起头,他看见了天际有一抹雪花飘落。
伸出手,他接住那那朵冰冷的雪花,任由那丝寒意渗入心间。
往后的每个冬天,只有他一个人赏雪了。
元庆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深夜,皇宫突遭大火,羽心殿被烧毁,原本第二日要被封为皇后的淑妃娘娘也跟着羽心殿一起香消玉殒,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但第二日,皇帝依旧举行了隆重的封后大典。皇帝拿着淑妃的灵牌,摆在了凤冠之上,封了一个已死去的人当皇后。
于是,皇甫皓在位期间,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三任皇后。
人们在感叹皇帝痴情的同时,民间也涌现了各种各样关于姚羽琦的传说——
有人说,姚皇后是被前任皇后勒蓉的怨灵所害,所以在封后的前一天,羽心殿才会发生火灾。
也有人说,是姚皇后厌倦了宫廷里那尔虞我诈的争斗,才自己纵火烧了羽心殿,以求解脱与自由。
还有人说,姚皇后根本就没死,她是借着那场大火离开了皇宫,跟着自己真正爱的人去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
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人在一处僻静的边疆看到了一名女子。
据说,那名女子长得跟姚皇后很像。
有人看见她经常拿着一支玉箫,独自留连于青翠繁茂的竹林中,吹奏着忧伤的箫曲;但也有人看见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边好像总有另一道优雅的身影默默陪伴,不离不弃。
但传闻终究只是传闻,谁也无法探知真相,随着岁月的变迁与流逝,一切皆已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