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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如是我闻:域外文人写成都(1)

蜀对省外人士尤其是对文人的吸引力是强烈的,蜀中美丽的自然景观和深厚的人文积淀,都是吸引省外人士入蜀的理由。纵观历史,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翻越秦岭或沿长江而上进入蜀中,入蜀成了他们生命的夙愿,成了他们人生中一个早已安排好的站点。入蜀途中的艰辛和蜀地给予他们的温暖,最终幻化成一种文字,这种文字既朴实温馨,又灵动无比,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心灵感应。

成都

汪曾祺

在我到过的城市里,成都是最安静、最干净的。在宽平的街上走走,使人觉得很轻松,很自由。成都人的举止言谈都透着悠闲。这种悠闲似乎脱离了时代。以致何其芳在抗日战争时期觉得这和抗日战争很不协调,写了一首长诗:《成都,让我来把你摇醒》。

成都并不总是似睡不醒的。“文化大革命”中也很折腾了一气。我在20世纪60年代初、70年代、80年代,都到过成都。最后一次到成都,成都似乎变化不大,但也留下一些“文化大革命”的痕迹。最明显的是原来市中心的皇城叫刘结挺、张西挺炸掉了。当时写了一首诗:

柳眠花重雨丝丝,

劫后成都似旧时。

独有皇城今不见,

刘张霸业使人思。

武侯祠大概不是杜甫曾经到过的武侯祠了。似乎也不见霜皮溜雨、黛色参天的古柏树,但我还是很喜欢现在的武侯祠。武侯祠气象森然,很能表现武侯的气度。这是我所到过的祠堂中最好的。这是一个祠,不是庙,也不是观,没有和尚气,道士气。武侯塑像肃穆,面带深思,西廊配享的蜀之文武大臣,武将并不剑拔弩张,故作威猛,文臣也不那么飘逸有神仙气,只是一些公忠谨慎的国之干将,一些平常的“人”。武侯祠的楹联多为治蜀的封疆大员所撰写,不是吟风弄月的名士所写,这增加了祠的典重。毛主席十分欣赏的那长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确实写得很得体,既表现了武侯的思想,也说出了楹联大臣的见识。在祠堂对联中,可算得是写得最好的。

我不喜欢杜甫草堂,杜甫的遗迹一点也没有,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在哪里?老妻画纸,稚子敲针在什么地方?杜甫在何处看见细雨点儿出,微风燕子斜?都无从想象。没有桤木,也没有大邑青瓷。

入川小记

贾平凹

我的家乡有句俗语:少不入川。少不入者,则四川天府之国,山光、水色、物产、人情美而诱惑,一去便不复归也。此话流传甚广,我小的时候就记在心里,虽是警戒之言,但四川究竟如何美,美得如何,却从此暗暗地逗着我的好奇。1981年冬,我们一行五人,从西安出发,沿宝成路乘车去了成都;走时雪下得很紧,都穿得十分暖和。秋天里宝成路遭了水灾,才修复通车,车走得很慢,有些时候,竟如骑自行车一般。钻进一个隧洞,黑咕隆咚,满世界的轰轰隆隆,如千个雷霆、万队人马从头顶飞过;好容易出了洞口,见得光明,立即又钻进又一隧洞。借着那刹那间的天日,看见山层层叠叠,疑心天下的山峰全是集中到这里的。山头上积着厚雪,林木皑皑的模样,毛茸茸的像戴了顶白绒帽;山腰一片一片的红叶,不时便被极白的云带断开……又入隧洞了,一切又归于黑暗。如此两天一夜,实在是寂寞难堪,只好守着那车窗儿,吟起太白《蜀道难》的诗句,想:如今电气化铁路,且这般艰难,唐代时期,那太白骑一头瘦驴,携一卷诗书,冷冷清清,“怎一个愁字了得”!正思想,山便渐渐小了,未了世界抹得一溜平坦,这便是到了成都平原,心境豁然大变,车也驰得飞快,如挣脱了缰绳,一任春风得意似的。一下火车,闹嚷嚷的城市就在眼前,满街红楼绿树,金桔灿灿。在西北,这桔子是不太容易吃到,如今见了,馋得直吞口水,一把分币便买得一大怀,掰开来,粉粉的,肉肉的,用牙一咬,汁水儿便口里溅出,不禁心灵神清,两腋下津津生风。惊喜之间,蓦地悟出一个谜来:这四川,不正是一个金桔吗?一层苦涩涩的桔皮,包裹着一团妙物仙品。外地来客,一到此地,一身征尘,吃到鲜桔,是在告诉着愈是好的愈是不易得到的道理啊!

走进市内,已是黄昏时分,天没有朗晴,夕阳看不到,云也看不到,一尽儿蒙蒙的灰白。我觉得这天恰到好处,脉脉地如浸入美人的目光里,到处洋溢着情味。树叶全没有动,但却感到有熏熏的风,眼皮、脸颊很柔和,脚下飘飘的,似乎有几分醉后的酥软。立即知道这里不比西北寒冷,穿着这棉衣棉裤,自是不大相宜,有些后悔不及了。从街头往每一条小巷望去,树木很多,枝叶清新,路面潮潮的,不浮一点灰尘,家门口,都置有花草,即使在土墙矮垣上,也鲜苔缀满;偶尔一条深巷通向墙外,空地上有几畦白菜、萝卜,一青二白,便明白这地势极低,似乎用手在街上什么地方掘掘,就会咕咚涌现出一个清泉出来。街上的人多极,却未行色匆匆,男人皆瘦而五官紧凑,女人则多不烫发,随意儿拢一撮披在后背,依脚步袅袅拂动,如一片悠悠的墨云,又如一朵黑色的火焰。间或那男人女人的背上,用绳儿裹着一小孩,骑上自行车,大人轻松,孩子自得,如作杂技,立即便感觉这个城市的节奏是可爱的缓慢,不同于外地。在那乱糟糟的生活漩涡里,突然走到这里,我满心满身地感到一种安逸、舒静,似乎有些悠悠超尘了。

在城里住下来,一刻也不愿待在房间,整日在街巷去走,街巷并不像天津那么曲折,但常常不辨了归途,我一向得意我的认路本领,但总是迷失方向,我不知这是什么原因儿,反正一任眼睛儿看去,耳朵儿听去,脚步儿走去。那街巷全是窄窄的,没有上海的高楼,也少于北京的四合院,那二层楼舍,全然木的结构,随便往哪一家门里看去,内房儿竹帘垂着,袅袅燃一炷卫生香烟。客间和内间的窗口,没有西北人贴着的剪纸,却都摆一盘盆景,有苍劲松柏的,有高洁梅兰的,有幽雅竹类的,更有着奇异的石材:沙碛石、钟乳石、岩浆石。那盆儿也讲究,陶质、瓷质、石质。设置起来,或雄浑、或秀丽、或奇伟、或恬静;山石得体,树势有味,以窗框为画框,恰如立体的挂幅。忍不住走进一家茶馆去了,那是多么忘我的境界,偌大的房间里,四面门板打开,仅仅几根木柱撑着屋顶,成十个茶桌,上百个竹椅,一茶一座,买得一角花茶,便有服务员走来,一手拎着热水壶,一条儿胳膊,从上而下,高高垒起几十个茶碗,哗哗哗散开来;那茶盖儿、茶碗儿、茶盘儿,江西所产,瓷细胚薄,叮叮传韵。正欣赏间,倒水人忽地从身后数尺之远,“唰”地倒水过来:水注茶碗,冲卷起而不溢出。将那茶盖儿斜盖了,燃起一支烟来,捏那盖儿将茶拨拨,便见满碗白气,条条微痕,久而不散,一朵两朵茉莉小花,冉冉浮开茶面。不须去喝,清香就沁人心胸,品开来,慢慢细品,说不尽的满足。在成都待了几日,我早早晚晚都在茶馆泡着,喝着茶,听着身边的一片清谈,那音调十分中听,这么一杯喝下,清香在口,音乐在耳,一时心胸污浊,一洗而净,乐而不可言状也。

我们五人,皆关中汉子,嗜好辣子,出门远走,少不得有个辣子瓶儿带在身上。入了四川,方知十分可笑。第一次进了饭店,见那红油素面,喜得手舞足蹈,下决心天天吃这红油面了,没想各处走走,才知道这里的一切食物,皆有麻辣,那小吃竟一顿一样,连吃十天,还未吃尽。终日里,肚子不甚饥,却遇小吃店便进,进了便吃,真不明白这肚皮有多大的松紧!常常已经半夜了,从茶馆出来,悠悠地往回走,转过巷口,便见两街隔不了三家五家,门窗通明,立即颚下就陷出两个小坑儿,喉骨活动,舌下沁出口水。灯光里,分明显着招牌,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或是豆腐脑;那字号起得奇特,全是食品前加个户主大姓,什么张鸭子、钟水饺、陈豆腐什么的。拣着一家抄手店进去,店小极,开间门面,中间一堵墙隔了,里边是家室,外边是店堂,锅灶盘在门外台阶,正好窗子下面。丈夫是厨师,妻子做跑堂,三张桌子招呼坐了,问得吃喝,妻子喊:“两碗抄手!”丈夫在灶前应:“两碗抄手!”妻子又过来问茶问酒,酒有泸州老窖,也有成都大曲,配一碟酱肉、香肠,来一盘胡豆、牛肉,还有那怪味兔块,调上红油、花椒、麻酱、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红耳赤,额头冒汗。抄手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篱捞起,皮薄如白纸,馅嫩如肉泥,滋润化渣,汤味浑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却不肯住筷。出了门,醉了八成,摇摇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涌来万句诗词,只恨无笔无纸,不能显形,回旅社卧下,彻夜不醒,清早起来,想起夜里那诗,却荡然忘却,一句也不能作出了。

我常常琢磨:什么是成都的特点,什么是四川人的特点。在那有名的锦江剧院看了几场川剧,领悟了昆、高、胡、弹、灯五种声腔,尤其那高腔,甚是喜爱,那无丝竹之音,却有肉声之妙,当一人唱而众人和之时,我便也晃头晃脑,随之哼哼不已了。演出休息时,在那场外木栏上坐定,目观那园庭式的建筑,古香古色的场地,回味着上半场那以写意为主,虚实结合,幽默诙谐的戏曲艺术,似乎要悟出了点什么,但又道不出来。出了城郭,去杜甫草堂游了,去望江公园游了,去郊外农家游了,看见了那竹子,便心酥骨软,挪不动步来。那竹子是那么多!紫草竹、花南竹、鸡爪竹、佛肚竹、凤尾竹、碧玉竹、道筒竹、龙鳞竹……漫步进去,天是绿绿的,地是绿绿的,阳光似乎也染上了绿。信步儿深入,遇亭台便坐,逢楼阁就歇,在那里观棋,在那里品茗。再往农家坐坐,侧身竹椅,半倚竹桌,抬头看竹皮编织的顶棚、内壁,涮湿竹的绿青色,俯身看柜子、箱子,漆成干竹的铜黄色,再玩那竹子形状的茶缸、笔筒、烟灰盒盘,蓦地觉得,竹该是成都的精灵了。最是到了那雨天,天上灰灰白白,街头巷口,人却没有被逼进屋去,依然行走;全不会淋湿衣裳,只有仰脸儿来,才感到雨的凉凉飕飕。石板路是潮潮的了,落叶浮不起来,近处山脉,一时深、浅、明、暗,层次分明,远峰则愈高愈淡,末了,融化入天之云雾。这个时候,竹林里的叶子光极亮极,海棠却在寒气里绽了,黑铁条的枝上,繁星般孕着小苞,唯有一朵红了,像一只出壳的小鸭,毛茸茸的可爱,十分鲜艳,又十分迷丽。更有一种树,并不高的,枝条一根一根清楚,舒展而微曲地向上伸长,形成一个圆形,给人千种万种的柔情来了。我总是站在这雨的空气里,想我早些日子悟出的道理,越发有了充实的证明。是啊,竹,是这个城的象征,是这个城中人的象征:女子有着竹子的外形,腰身修长,有竹的美姿,皮肤细腻而呈灵光,如竹的肌质,那声调更有竹音的清律,秀中有骨,雄中有韵。男子则有竹的气质,有节有气,性情倔强,如竹笋顶石破土,如竹林拥挤刺天。

我太爱这欲雨非雨、乍湿还干的四川天了,熏熏地从早逛到晚,夜深了,还坐在锦江岸边,看两岸灯光倒落在江面,一闪一闪地不肯安静,走近去,那黑影里的水面如黑绸在抖,抖得满江的情味!街面上走来了一群少女,灯影里,腰身婀娜,秀发飘动,走上一座座木楼去了,只有一串笑声飘来。这黑绸似的水面抖得更情致了,夜在融融地化去,我也不知身在何处,融融地似也要化去了。

都江堰

余秋雨

我以为,中国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工程不是长城,而是都江堰。

长城当然也非常伟大,不管孟姜女们如何痛哭流涕,站远了看,这个苦难的民族竟用人力在野山荒漠间修了一条万里屏障,为我们生存的星球留下了一种人类意志力的骄傲。长城到了八达岭一带已经没有什么味道,而在甘肃、陕西、山西、内蒙古一带,劲厉的寒风在时断时续的颓壁残垣间呼啸,淡淡的夕照、荒凉的旷野溶成一气,让人全身心地投入对历史、对岁月、对民族的巨大惊悸,感觉就深厚得多了。

但是,就在秦始皇下令修长城的数十年前,四川平原上已经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工程。它的规模从表面上看远不如长城宏大,却注定要稳稳当当地造福千年。如果说,长城占据了辽阔的空间,那么,它却实实在在地占据了邈远的时间。长城的社会功用早已废弛,而它至今还在为无数民众输送汩汩清流。有了它,旱涝无常的四川平原成了天府之国,每当我们民族有了重大灾难,天府之国总是沉着地提供庇护和濡养。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永久性地灌溉了中华民族。

有了它,才有诸葛亮、刘备的雄才大略,才有李白、杜甫、陆游的川行华章。说得近一点,有了它,抗日战争中的中国才有一个比较安定的后方。

它的水流不像万里长城那样突兀在外,而是细细浸润、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长城短。长城的文明是一种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种灵动的生活。长城摆出一副老资格等待人们的修缮,它却卑处一隅,像一位绝不炫耀、毫无所求的乡间母亲,只知贡献。一查履历,长城还是它的后辈。

它,就是都江堰。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观游价值。连葛洲坝都看过了,它还能怎么样?只是要去青城山玩,得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着青城山。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走。忽然,天地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却一定是非常响的声音,充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如山崩即至,浑身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站在伏龙观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会,聚会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要说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为二,直窜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番调整……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恼怒了,突然撒起野来,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的驯顺。已经咆哮到让人心魄俱夺,也没有一滴水溅错了方位。阴气森森间,延续着一场千年的收伏战。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付之于企盼,付之于众目睽睽。看云看雾看日出各有胜地,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

这一切,首先要归功于遥远得看不出面影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国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现过一项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