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还是那么多,可是商店都已经在上门板了。灯光渐渐地隐了下去,后来只剩下一个卖甜食的担子的油灯还在闪烁。那是一个老人,稀疏的白发,干净的青布棉袄,勤快地煮着那些酣甜的“吃的”。左面的担子上一排排着十几个碗,里边泡着莲子、西米、青梅、银耳……他的两只手熟练地从里边舀出莲子来,倒在左边的一个小钢锅子里去。放好了水,盖上盖子,一个垂了双眼的女孩子替他抽着风箱。一会儿,他又打开锅子,加两勺糖,再盖上,添两块枯枝,汤就开了。倒在小瓷碗里,加上一枚有着长长的柄的小铜调羹。我坐在暗暗的灯光里吃了一碗,默想着过去在哪儿看过的一张宋人画图——《货郎图》。那小车儿的装置就十分像眼前这一副。多么齐全地安置着那些小巧可也是必要的材料。这个老人和他的小孙女——应当是罢——是多么平安多么和谐地操作着。
我慢慢地吃完了莲子汤,胃里充满了温暖,慢慢地走回去。回头看看,小摊子的灯光还在寒风里摇曳,这时街上的人更少了。我想该不会更有什么主顾了罢?
由于疲倦,回来后就上床睡了。
夜里十一点多钟,忽然为一种歌声惊醒。这是一个女人的歌声,另由一个男人用胡琴和着。歌声非常激越凄凉。从直觉里觉得该是“凤阳歌”之类,是流浪人的歌声。胡琴的调子单调地回复着,女的自己还拍了板,更增加了音节上的凄切,我努力想听出她的词句来,可是终于听不出。
我在成都的第二个早晨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有着淡黄色日光的晴天。很早我就已经醒来了。算算口袋里只剩下仅够吃一顿简单的早点的钱,我不得不去到一个学校里去找一个旧日的朋友,有没有把握可也完全不能一定。那学校在成都的西南角上,学生则全部住在文庙里边。当我踏进那朱红漆的大门以后正巧遇见了丁,我们已经有六年没有见面了,然而一见却还能认得。从我们的衣服上看来,他似乎比我还窘,可是他究竟招待了我这个远道的朋友吃了一顿早点,用掉了他才拿到的一点救济金,这笔钱他是要用来维持一个月的。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我踱进了武侯祠。
这些苍翠槎桠的树木,在杜甫的诗里就已经出现过的了。是不是天宝以来的遗物呢?这我无从知道,然而它们的确给这所庙宇增添了阴森的古味。古柏丛中散布着一些卖面食的席棚。
昭烈帝的塑像在正殿里,左右有关、张陪祀着。在角隅里还有着北地王刘谌的塑像。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位乐不思蜀的阿斗。这在中国的旧礼教上讲起来,似乎是说不过去的事,然而在这里也就可以看出一点人心取舍的标准来。最后一进是武侯的享殿。武侯的塑像全作道家装。这应该是三国演义的功劳。把诸葛亮在民众的眼里提高到神的地位,与吕洞宾成了同一流人物。其实他本来是一位儒家,从隐逸的地位走出来,想借了蜀汉做一些事。虽然“羽扇纶巾”,宋朝的苏轼就已经这么说过;后来魏晋人的服履风度,我想也应当从他那里受到相当的影响。
从武侯的享殿走出来,到隔壁昭烈帝衣冠冢去,要经过一个水阁的小院,那里也有卖茶卖酒的。小院后面有一段短短的弯曲的围墙,墙后面全是碗口粗细的大竹子。地方非常幽静,使人想像着古时的隐士,芒鞋竹枝,在这样的院落里徘徊。
在如雾的细雨中我走出了“丞相祠堂”。
我坐了黄包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走着。经过了有名的“万里桥”;三国时费祎使吴,对送行的人说:“万里之行,始于此矣。”从此就开始了他的穷年累月的长途。那块万里桥的石碣,上面贴满了红红绿绿的什么堂之类的广告纸。那有名的锦江,也只剩下了浅浅的水流,水的颜色也变黑了,可以和南京秦淮“媲美”了。
小时候看由《警世通言》改编过来的《今古奇观》,深深地沉醉到那美丽的故事里去。在《女秀才移花接木》那一章的序幕里,知道了薛涛的故事,和她那有名的“五色笺”。我曾经走遍了祠堂街、玉带桥和其余有名的几条文化街,想在纸店里买点笺纸,而带回来的却只是失望。他们所有的只是一些刻着粗糙的人物山水画的信纸和已经成了宝贝的洋纸的美丽笺之类,这和北平的纸店里所复刻的《十竹斋笺谱》一比,就不禁使人感叹风流的歇绝了。
一切旧的渐渐毀灭下去,新的坚实的工业文化还没有影子,成都却已渐染上了浓厚的浅薄的商业色彩,成为洋货的集散地,和一些有钱和有闲者消费的场所。在这里,我对那还多少保持了古代文化的成都的生活方式,和其他的一切深深地有着依恋的心情。
我去望江楼的那一天,也是一个阴晦的日子。
崇丽阁的阁门是锁着的,我试着去推一下那上了锁的楼门,它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来,从雕着精细花纹的木格子里看去,那一层层的木制楼梯上,铺满了灰尘。蝙蝠和燕子在这里找到了它们最好的巢居。
我在“吟诗楼”上坐下来休息。楼前面是一株只剩下了枯条的衰柳,锦江里的水浅得几乎已经可以见底了,对面是一片黑色的房子,使人感到了非常的压迫。
在回廊的另一面有着薛涛的石刻小像,在上面叙述着她一生的事迹。这使我记起了那颇为浪漫的故事。那是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出了“梧桐”的诗题,她就作了“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句子,根据这个,她的父亲就断定了她未来的飘零的身世。这故事虽然浪漫,然而那真实性也就非常可疑了。我徘徊在这充满了阴暗的园亭中,深深地感到了美人迟暮的哀怜。
我已经决定要在后天离开成都了。我们就计划着怎样消磨这最后的一天。我们到新西门外边骑小川马到草堂寺去。川马小得和驴差不多,骑在上面颠得很不舒服。每一匹马有一个马夫牵着,他爱惜他的马,不肯使它奔驰。我们骑在马背上,得得地踏上了石桥,浏览着充满了古风的两旁的店铺和风物,颇有点贾上人在驴背上的境界了。
下午我们去过了一种完全异样的生活,坐在一家据《指南》里说是正宗的川戏的剧院里。当我走进这木造的大厅以后,很快地使我恢复了十几年前在北京听戏时的印象,虽然这印象已经是那么淡,淡,几乎已经没有了些微的痕迹。不过当我一坐上那窄得像一条木棍似的凳子上,堂倌随即送过一壶茶,而且把包茶叶的纸系在茶壶盖上以后,我的深深地埋藏着的记忆,又忽然活动起来。好像又已经坐在那已经有了几十百年历史的戏楼里,望着那曾经歌舞过多少名优,演出过各色戏曲、激腔皮簧的舞台出神了。
这舞台还保持着它古昔的风味,在电灯旁边还骄傲地排着两盏煤气灯,它们发出的光也的确要比淡黄色的电灯亮得多。
每一出川戏差不多都有一个颇美丽的名字。很像昆曲里的折名。其中有一出是述说妲己和文王的儿子伯邑考的故事的。那女主角利用了繁复的动作刻画她的心理的变化,有不少美丽的身段。这实在是一种发展得很完整的歌剧。
最后的一出戏是宋末的崖山之役,陆秀夫背了幼帝赴海的故事。这出戏里有不少战争的场面,更有不少描写民众流离的地方。在这里充分地表现着川戏在音乐上的特色,主角唱过一句以后,就有和音起于舞台的四周。更夹杂着一种叫做“海螺”的管乐声,激越,悲凉,流亡的民众的无告的神色,被无情地如实地写出了。
四川是从古以来就常有战乱发生的地方,这悲苦的经验被写进戏剧里,音乐里,如此深刻,如此广泛地活在每一个蜀人的歌音里,成为一种悲哀的调子。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这个城市,车窗外虽然又是阴沉沉的天色,却不必忧愁再重温被雨打得透湿的那一种不愉快的经验。
锦城七日记(节录)
易君左
在重庆,没有发现四川的伟大。很想到一个伟大的地方去发现四川。许多朋友是从成都来的,说成都太好了,完全是小“北平”。“北平”是够人怀恋的;在中国西部有一个“北平”,而且这个“北平”现已成为抗战建国一个重要的支点,安能不前去观光?
初见成都,确实充满了“北平”的情调、风味。下了长途汽车雇了一辆人力车,从牛市口进城去。那一带矮小朴实的房子、灰扑扑的屋瓦、马路两旁的树木、伸头出墙探望的几点红梅、黑漆的门配着一对绿瓷狮子、长行列的骆驼队、光头红袍的喇嘛、一袭黄袍的道士们、小型招牌的正楷字……都绝似“北平”。冷静了的住在“北平”十五年的旧梦,又把我重新挑起来了:
那整齐而庄丽的成都城,不完全是一个“北平”的典型吗?看了成都城,自然就联想到“北平”,并联想到西安。西安的城是值得称赞的。成都的城与西安的城有历史上的关系。秦惠王遣张仪使蜀,灭蜀置蜀郡,张仪筑城不成,就龟行这才成,像咸阳,始皇名其城曰成都。城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楼观榭栏,一切制度与咸阳同。后来公孙述据成都称帝号,蜀汉刘备称帝于此,凡四十三年而灭,晋李雄也据成都称帝,隋末萧铣也据成都称梁王,唐末王建据西川称蜀帝,传于后主为后唐庄宗所灭,孟知祥又继前蜀称帝,及子孟昶为宋太祖所亡,析蜀为剑南四川节度使。明太祖封子为蜀王,今城内王城俗呼皇城,即其故址。这一块地方,这一座城池,是拥有多年丰富而光华的历史,他的历史比“北平”老多了,呼为“小北平”太委屈了!
我从城外入城内,穿过了不少的街巷,使我内心惊叹:这一个美丽的名都,不独像“北平”,而且像“江南”。也许这是一个新发现,是潜伏在许多人意识里而被我揭露出来的。像“北平”,像西安,是成都的“刚美”,像“江南”,像苏杭,是成都的“柔美”。合此两种美,才见成都之伟大!
我经过一座两座桥,那大桥跨着清淀的河,小桥配着淡淡的溪。那小桥使我回想到安徽的祁门——皖南的秀丽山色,那小桥使我回想到苏州的寒山寺——带着钟声的幽径。在河边,在溪头,在人家院落里,在古巷斜阳里,点缀着一株两株的垂柳。江南的春色是够早的,而成都的一个初春,已翠遍了万柳枝头。红的梅花,东一处,西一处;带着微寒的旷野,花树下,竹林间,闲适地坐了许多茶客,娓娓清谈。江南,可爱的江南!现在已玷污了血腥,把所有的秀声春情,一齐流浪到成都来了!
成都的伟大即在能兼刚柔的美,兼有“北平”与“江南”之长。它好像戏剧中的皮簧。秦腔激昂悲歌而失之过刚,昆腔细微妩媚而失之过柔,唯皮簧得其中正,故能普遍。我初到成都,祝福这一座理想中的伟大而美丽的城池,把中华民族的固有德性,从万方烽火中四围山色里发挥光大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