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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朝廷与《花间词》

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王衍《醉妆词》

花花公子王衍

这首词的作者是割据蜀地多年的前蜀皇帝王衍,词的内容反映出末世及时行乐的情绪,可谓蜀中小朝廷的帝王们醉生梦死的生活的写照。王衍的父亲名叫王建,河南舞阳人,“少时以屠牛、盗驴、贩私盐为事”。公元886年,王建护驾唐僖宗入蜀,因军功卓著升任利州刺史。公元907年9月,他趁唐末皇权衰弱时割据四川称帝。如今,王建的陵墓(永陵)还在成都,墓中有宽阔的墓室和大量华美的乐伎雕刻,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及时行乐的气息。

历史上凡是割据四川的地方政权皆不能免除这种靡丽而伤感的气氛,那些曾经胸怀大志的地方诸侯一旦完成割据使命,便自得其乐、忘乎所以起来。他们待在四周封闭的盆地中,感觉四周的高山大川就是碧色的屏风和彩带,便躲在其中饮酒作诗、吃喝玩乐,得过且过。过分的纵情享乐制约了他们的眼光,也酥软了他们的筋骨,当来自中原的统一的力量抵达这个地域时,小朝廷的土崩瓦解就在情理之中了。

王建割据四川之初,正值唐末藩镇割据之时,地方诸侯们像瓜分蛋糕一样瓜分着唐朝疆土。开始的时候,王建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戎马一生,“提三尺剑,化为国家”,在成都建立前蜀政权时已经是个六十岁的白发老翁,此“恭俭畏慎,勤劳慈惠,无一事纵情,无一言伤物”,可谓是个言行谨慎的好皇帝。但是做过一段时间的皇帝以后,王建觉得自己的江山还算稳固,手下的官吏尚且得力,蜀中的人民还有口饭吃,便逐渐放纵起来,开始陶醉于太平的享乐生活。据《十国春秋》记载,王建的宫殿最初只是些堂宇厅舍,充其量是些质量不错的平房,后来王建觉得这些堂宇厅舍有碍观瞻,跟皇帝的身份不符,便下令大兴土木,把以前的平房改成宫殿,楼台亭榭,雕梁画栋,一应俱全。这个口子一开,整个小朝廷腐化堕落的风气就开始盛行了。

到了王建的儿子王衍继位的时候,整个前蜀朝廷都被一种奢靡的气氛笼罩。王衍是王建十一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他的继位,跟民间俗语“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史籍记载中的王衍是一个超级花花公子,没有多少政治才能,但有一点小聪小慧,尤其喜欢那些靡丽妖艳的唱词小调。他曾经把他所能寓目的艳体诗二百篇辑为一册并出版,号为《烟花集》。王衍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饮酒赋诗、宴乐游玩、唱歌跳舞及寻花问柳上面,还时常穿着华丽的衣服,带着一帮美婢娇童去乡间采集香艳的民歌。

王衍感觉自己的性格和兴趣爱好都跟处理政事相矛盾,因此便把前蜀的国家大事悉数委托给宦官佞臣,自己则抽出身来专事玩乐。他的玩乐方式层出不穷,花样繁多。比如,他常在后宫中召集妃嫔、宠臣宴饮,每当酒酣耳热之际,王衍便手执竹板自弹自唱靡艳歌曲。他的嗓音细腻柔滑,手指又长又细,眼神迷离,通过眉眼、手势和声调把艳歌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曲方罢,在座的人都被煽动得心荡神摇,开始勾肩搭背,尽情调笑,以至于“嫔御杂坐,舄履交错,放荡无羁,酣饮达旦”。

王衍还发明创造了一种二十个轮子的大车,取名“流星辇”。车的四周挂满金银玉饰和飘逸的流苏,王衍亲自驾驶,带着他的狐朋狗友,在成都的街道和乡村东游西荡,耀武扬威,兜风取乐。王衍还喜欢踢足球(古称“蹴鞠”),他在后花园中用锦缎作屏围成球场,宦官和随从被分成甲乙两队,王衍扎起衣服、打紧绑腿上场踢球。你别说,他的球技还真不错,尽管身体单薄了点,但“倒挂金钩”之类的精彩表演还不时呈现。成都的百姓在宫墙之外听见里面的喧哗声,都不知王衍在干些什么,及至一只球被踢到宫墙外面,大家才知道皇上正在踢球锻炼身体哩!

“辉辉赫赫浮玉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这首《宫词》是王衍描写他的宫中生活的一首词。有一次,他在宫中的假山上用丝织品搭建彩亭,号曰“缯山”。这是一座流光溢彩、五颜六色的假山,王衍站在这些柔软而华丽的彩绸中,居高临下观看御厨在假山下的草坪上烹制各种美味,号曰“当面厨”。王衍待在缯山上吃着山珍海味,唱着靡靡之音,感觉自己活得就像个驻世的神仙,十天半月也舍不得下来。当他准备回后宫去安寝时,就“乘船夜归”。船也是彩船,无数的宫女站在御河两岸,用她们的纤纤玉手举着成千上万只红蜡烛,映照得水面如画,恍如仙境。这种奢华的生活过久了,王衍便觉得有必要换换口味。他在宫中依照成都平民区的建筑格局,修建起“村坊市肆”,令嫔妃和宫女们脱下绸缎彩衣,改穿青布衫。每间房子的门楣上都悬挂一块布帘子,有卖小吃的,有卖烧酒的,男女杂沓,交易取乐。整个过程颇似小孩子玩的过家家。

王衍在成都玩得腻了,就带着人到外地去游乐。公元920年8月,王衍带着二十名宫女和大量的随从侍卫出宫,开始了他在蜀中为期半年的畅游。这次出行兴师动众,规模很大。王衍穿着金色的铠甲,头戴一顶缀满珠宝的高冠,手里拿着长矛,身上背着弓箭,混在连绵百余里的出行队伍中。他的穿着不伦不类,样子耀武扬威,沿途的百姓站在远处眺望,对此嗤之以鼻。王衍的队伍先后到过汉州、利州、阆州,一路上不知糟蹋了多少庄稼。在江中游览时,王衍乘坐“龙舟画轲”,在岸边拉纤的人都穿着锦绣的衣服,各种颜色的灯笼彩旗把江水都映红了。公元925年,王衍又游青城山,他命令随行的宫人都穿上特制的“云霞之衣”,远望犹如神仙。他还自己作词作曲写了一首《甘州曲》,让宫人们一边咿咿呀呀地唱着,一边摇摇摆摆地游山赏景。

王衍,这个当时成都最有名的花花公子,还十分喜好女色。他刚刚即位才四个月,就下了一道诏书,让蜀中的地方官员为他选二十名绝色美女充实后宫。宦官严旭选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良家女子入宫,因此被升为蓬州刺史。尽管宫廷中的佳丽多得数不胜数,但王衍还不满足,时常干些强抢民女的勾当。有一次,王衍出行到达阆州,他在马上看见路边一个女子长得闭月羞花,便命随从强行抢之入宫。这个女子,正是含苞欲放快要出嫁的年龄,王衍听说她已经有了夫家,就赐给夫家“帛百匹”,以致那个倒霉的未婚青年痛哭而死。还有一次,王衍听说一个下级军官的女儿长得水灵,欲据为己有,军官不愿把女儿送入魔爪,四处托人求情,结果惹恼了王衍,被发配到茂州充军。

年轻的亡国之君

王衍整日沉溺于花天酒地的生活中,完全被蜀地的柔媚腐蚀了,像一只井底之蛙一样写诗作乐,完全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起了多大变化。这时候,中原后唐王朝正在调集重兵,潜心制订灭蜀计划。公元925年9月,后唐太子率领六万大军集结在秦岭以北的开阔地,打算一鼓作气吞并前蜀。而王衍对此毫无觉察,同月,还应宦官王承休之邀到秦州一游,因为王承休事先告诉王衍秦州的美女极多,而且王衍以前同王承休的妻子严氏有过一腿,这一次,王衍到秦州,又可以同那个风流的女人旧情重续了。

一路上,不时有快马送来情报,说是后唐的军队正在前蜀边境虎视眈眈,但王衍不相信,依然梦想着到秦州去挑选一批美女,以满足他变态的淫欲。这一天到了利州,刚刚扎下大营,就看见许多从前方溃败的士兵往蜀中方向逃窜,他们的样子很慌乱,有的人腿瘸了,有的人脸上还淌着血。王衍除了吃喝玩乐比较在行,哪里见过真刀真枪的战事?因此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如筛糠般发抖,立刻放弃了到秦州劫掠美女和幽会严氏的打算,混在这些残军败将中,屁滚尿流地逃回了成都。

后唐军队没费吹灰之力就杀到了成都城下,王衍作出了和蜀后主刘禅相同的举动,洞开城门,率领文武百官出城投降。后唐从秦岭以北南下伐蜀及至最终攻克成都,仅仅用了七十天。那个又会写诗、又会饮酒,同时还风流成性的前蜀皇帝王衍这时候像被霜打的茄子,完全蔫了。次年3月,王衍一家被囚车装载着,像运送牲口一样被运往洛阳。王衍在囚车上无精打采地跪着,成都城在他视野中慢慢远去。以前出游都是前呼后拥,风风火火,极尽奢华之能事;而这次特殊的“出游”却是如此凄惨可耻,这是前蜀皇帝王衍做梦也没想到的。王衍此时只希望保住一条小命,苟延残喘地过完下半生。但万万没想到囚车到达西安的秦川驿时,后唐士兵蜂拥而上,刀剑棍棒齐下,王衍和他的家族成员都惨死在了荒郊野外。这一年,风流的前蜀皇帝王衍才刚满二十五岁。

后蜀建立不久,有一个名叫赵崇祚的人有感于前蜀流行的艳词丽句,怕它们失落,便将它们汇编成书,取名《花间集》。《花间集》共收十八位词人的作品,其中有十五位是蜀人或在蜀作客的人。后人把这种艳丽的、专门描写男女艳情的作品称为“花间词”,婉约和绮丽是该派词人作品的共同特点。前蜀主王衍在这本集子中只留下了寥寥几首词作,他在诗词方面的才华已被他荒淫无道的生活湮没了。

掩映在芙蓉花下的后蜀皇帝孟昶

公元925年,后唐灭掉前蜀,任命战功卓著的孟知祥为西川节度副使,董璋为东川节度副使,蜀地的割据政权又归于中原。但仅仅过了八年,西川节度副使孟知祥受不住蜀地肥美封闭的诱惑,又竖起了独立的旗帜,称帝成都,史称后蜀。

孟知祥也和前蜀的开国皇帝王建一样,勤于政事,居安思危,这是历朝历代开国皇帝共同的特点,因为他们懂得“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的道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自觉的警惕会逐渐放松。当皇位传到第二代、第三代时,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争考验的太平君主,便容易沉迷于酒色和安逸的生活中,躺在前辈的功绩上睡大觉,从而导致亡国。纵观历史,秦始皇传位至秦二世即亡,刘备的蜀汉江山和王建的前蜀基业,都没能逃脱这样的宿命。现在蜀地到了后蜀皇帝孟知祥手里,他能保证自己的江山不重蹈覆辙吗?

公元934年7月,刚刚坐了一年皇位的后蜀开国皇帝孟知祥因病身亡,继位的是他的三儿子孟昶。这个孟昶,成都人对他不陌生,人们还记得他在成都城墙上栽种芙蓉树的情形,孟昶的形象是和“四十里如锦绣”的芙蓉花树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们一旦想起“芙蓉城”,就会想起这位小朝廷的风雅皇帝。

其实孟昶的主要过错并不是荒淫无道,而是用人失察。他即位之初,便罢免了一些功臣后裔,而把一批庸碌之辈和嫉贤妒能之辈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比如曾经在寺庙里出家当小和尚的王昭远,因为跟孟昶的关系特别亲密,孟昶就把军机大事全部委托给他办理;先帝孟知祥的妹妹崇华公主有个儿子,名叫伊审征,从小跟孟昶在一起玩,长大后也得到孟昶的重用。朝廷上下形成一种不好的裙带关系,而且这些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会擅用职权,说大话。

孟昶即位时年仅十六岁,他自幼生长于深宫中,在当时蜀地奢靡风气盛行的影响下,生活也开始腐化堕落了。特别是人到中年,更是觉得奢侈一点也无所谓。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他在生活细节上就格外讲究起来。史籍记载说,孟昶使用的被子是用三幅帛织成的锦被,上面用艳丽的丝绸织成二穴,名曰“鸳衾”;他卧室里悬挂的蚊帐是用上等的芙蓉花浸染过的,取名“芙蓉帐”;撒尿用的夜壶也用七宝进行装饰;每年冬腊月间,下官们还向他进贡“罗体圈金花树”,这种树上缀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每制作一棵树要花费相当多的钱。

秋天,芙蓉花盛开的时候,孟昶便召集文武大臣和嫔妃在成都的城墙上赏花饮酒。花蕊夫人跟孟昶并肩而坐,他们的恩爱和浪漫被全城的百姓传为佳话。

孟昶在小朝廷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而当时中原大地上强大的北宋王朝已经建立,武功盖世的宋太祖赵匡胤正在打着后蜀的主意。公元964年11月,北宋大军分成两路伐蜀,出动的军队共达六万人。军队一路从陕西略阳出发,向南直抵广元,中途大败蜀军,还缴获了军粮四十多万石,大大地充实了宋军的力量。第二路从湖北归州沿长江西进,形成两面包抄之势。后蜀军队虽然作了一些象征性的抵抗,但终究不是宋军的对手。宋军从兴师到灭蜀,仅仅用了六十六天,比后唐消灭前蜀的时间还少四天。这情形令我们想起公元前316年的秦国灭蜀。割据在蜀地的小朝廷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对来自中原的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还是感到无能为力,只好甘拜下风、举手投降。

君王的耻辱

当孟昶在开满芙蓉花的成都城头竖起降旗时,后蜀其实才建立三十年。孟昶的一生没有表现出杰出的政治才能,只表现出园艺、诗赋等方面的才华。北宋灭掉后蜀以后,孟昶及其家人作为俘虏被押送至宋朝的首都开封,因为赵匡胤早就听说过花蕊夫人的美貌和才华,心里很想会一会这位倾国倾城的蜀中美人。押送的队伍从成都起程,沿江而下离开蜀地。虽然孟昶没能使后蜀长治久安,但蜀中的百姓还是很怀念他,大家扶老携幼沿江相送,有的人忍不住悲痛而放声大哭。送别的人群一直跟随孟昶的船到了犍为,才陆陆续续返回成都。孟昶迎风站在船头上,感受到了亡国之君的耻辱,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吧嗒吧嗒掉下来。他以前并不觉得蜀中的百姓有多么善良可爱,但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蜀人对他的崇敬。可惜的是,作为一国之君,却没能保住蜀人的平安幸福,这都是他的过错呀。孟昶恨不得投江自尽,以死报答蜀人的厚爱。

一个又一个亡国之君从蜀地出发,被强大的中原敌国掳去当了俘虏,他们是蜀汉的刘禅、前蜀的王衍、后蜀的孟昶……寄人篱下并受胯下之辱的生活本不是他们所期望的,可谁叫他们荒淫无道、治国无方呢?

公元965年5月,孟昶来到北宋的都城开封,但刚刚抵达不久就莫名其妙地暴病身亡,大约是被赵匡胤暗中加害了。孟昶死后,他的亲生母亲李氏非但不放声痛哭,反而举起酒杯祝贺道:“你不能为了社稷江山和蜀中百姓而死,活着也是苟延残喘自取其辱。我之所以冒死来到开封,只因你是我的儿子。今日你撒手归天,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因而绝食而死。

王衍和孟昶没有留下杰出的政绩供蜀人缅怀,只留下几首颓废的艳词小曲和满城枯萎的芙蓉花供蜀人凭吊,历史几乎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