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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三个移民家庭的入川亲历(2)

在本书的开头部分,我曾经提到一座巨大的坟墓。这座坟墓就是以上七人的合葬墓,他们死后把微薄的家产都捐给了刘家,因此刘家为他们营建了一座算得上豪华的大墓。按照故乡的风俗,像这样没有血脉流传的坟将被视作孤坟——但每年清明,这座坟前祭祀的香火和鞭炮却格外的多。人们不管他们有无丰功伟绩,只要是入川的始祖,谁不值得后人景仰万分?

刘立璋在四川安家落户以后,又沿着他们来时的道路,取回了哥哥的骨骸和尚在江西的父母的遗骨,用一口温暖厚重的瓷罐装上,恭恭敬敬地安葬在新家背后的坟场里。这时候,刘立璋确实感到跟江西的情感纠葛已被正式割断,四川变成了他最值得眷恋的地方。

刘秀标入川

刘秀标乃广东省潮州府兴宁县水洋保窑上村人,生于大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甲午岁六月初九日寅时。十四岁时,因家境窘迫,母亲彭氏唤他至跟前说:“秀标孩儿,你看现在咱们家田产微薄,朝不保夕,过的都是苦日子。你哥哥秀桂前年已经跟同乡到四川去了,听说那地方土地肥沃,谋生创业都不难,依娘的主意,你还是到四川去闯一闯,说不定还能闯出一点名堂来。至于家里边,留你弟弟秀林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就够了。”

刘秀标当时想,万一我离开广东投奔四川,把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丢在家里,出个啥事,家里没根顶梁柱怎么成?因此就不打算离粤入川。但没过几天,母亲彭氏又苦口婆心对他说:“孩儿啊,娘的话你怎能不听呢?”

望着母亲悲哀而绝望的眼神,刘秀标不敢违拗,遂于次日清晨打起背包起程入川。那是一个阴霾的早晨,天空中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一个十四岁的南方少年,迈开他稚嫩的双脚朝四川走来了。也许他当时并不知道前途的艰辛,他入川的举动只是为了满足母亲迫切的期望,其他的事还来不及多想。

刘秀标孤身一人从水路入川,沿途是怎么走来的,族谱没有记载。但根据当时广东移民入川的路线来看,他一定是得到了沿途移民或同乡的照料。否则,很难想象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足够的勇气,跋涉数千里至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谋生创业。刘秀标进入四川的第一个落脚点,是重庆府江津县油溪镇。到达那个镇子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的傍晚了。刘秀标又冷又饿,就紧紧抱住自己的背包,蜷在一个“穹脚楼”下,苦宿了一夜。在这个孤独而寒冷的异乡之夜里,刘秀标嚼着一块卵石般坚硬的面馍,望着天上的一弯残月,浓浓的思乡之情像潮水一般奔涌上来。

第二天,东方的天际刚刚泛出紫色的晨曦,刘秀标就从穹脚楼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沿着空空荡荡的镇子寻找打工的雇主。还好,在油溪镇上有一个大户人家正好想雇一个放牛的人,看刘秀标孤苦一身,人又老实,就雇佣了他。

这个大户人家的主人性情吝啬乖僻,因此对待年少的刘秀标十分苛刻,常常是深更半夜还要求刘秀标起床给牛喂草。幸好主母心地善良,念刘秀标年幼孤苦,又是从遥远的广东新来四川的移民,因此经常暗地里照顾他。族谱很清晰地记载说,这家主母常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替刘秀标“补缀”破烂的衣服。有时刘秀标身上“垢而生虱”,主母便亲自替他“蒸浣”身上的垢衣。每天凌晨刘秀标把牛牵到田野去放牧的时候,主母还常背着主公塞给他一点吃的。一个四川妇女(可能也是移民)对一个移民少年的关照,常令刘秀标感动不已。

后来刘秀标在四川“发达”起来,念及那段温暖的往事,还常常亲自接主母来家小住,端茶奉水像对自己的亲娘。主母去世的时候,刘秀标特意在自己的田产里选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此地名为石羊溪),“迎葬主母”,算是报答这个四川妇女对自己初来乍到时的大恩大德。

最初的一年,刘秀标替这家人牧牛是没有工钱的,只管饭。到了第二年,才领得工资1500文;第三年,终于积攒了4000文。这时候刘秀标稍有积蓄,便想起比他早两年入川的哥哥刘秀桂。刘秀桂入川时的年龄也只有十四岁,刘秀标联想起自己的经历和遭遇,不禁潸然泪下。他决定放下眼前的事,去寻找哥哥刘秀桂的下落。

经过多方打听,刘秀标得知哥哥刘秀桂来到四川以后,在重庆府永川县当了一名石匠,每日里辛辛苦苦替人开山凿石。最近一次,哥哥刘秀桂凿石头时不小心,让一块石头砸坏了脚,开始是瘀青红肿,后来就溃烂成疮,躺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工棚里暗自流泪。

刘秀标找到哥哥刘秀桂的时候,两人抱头痛哭。刘秀标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替哥哥寻医抓药,很快4000文钱用得精光。刘秀标走投无路,便向人借贷,但谁肯把钱白白往水里扔呢?再后来,这对来自粤省的兄弟只好以乞讨为生,刘秀标搀扶着哥哥刘秀桂,一瘸一拐地沿街讨饭吃。

有一天在繁华的集市上,刘秀标弟兄俩巧遇粤省来川的宗亲刘洪德,虽然只是远房亲戚,但念在宗亲和兄弟俩目前的遭遇分儿上,刘洪德还是借给了刘秀标8000文钱,让他们弟兄俩暂时找个生意做做。族谱记载说,刘秀标发达以后,曾经还给刘洪德纹银80两,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刘秀标用借来的8000文,伙同一个姓吴的同乡开了一家酒坊,慢慢地,开始有了积蓄和财产。这一年刘秀标已经三十岁了,也就是说,从他入川之时算起,他在四川已经度过了整整十六个年头,比他在广东生活的岁月还要长。每天酒坊关门以后,难耐的寂寞常常使刘秀标思念自己远在粤省的母亲,离家十六年以后,不知远在他乡的母亲是否还身体安康。

这个想法一直缠绕着他。刘秀标终于忍不住思乡之情,于这年春天起程回广东探母。当衣锦还乡的刘秀标轻轻推开老家半闭的柴门,发现母亲正在一盏油灯下做针线。虽然她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了,背也佝偻得很厉害,但母亲的健在还是使刘秀标感到由衷的欣慰。本来,刘秀标这次返回广东,是打算把母亲接到四川安度晚年的。但母亲彭氏“不允”。她说,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天远地远跑到四川去干什么?何况祖先的尸骨都埋在广东,还是得有个人经常祭奠着才是。

尽管母亲彭氏三番五次催促刘秀标动身回四川,但刘秀标哪里舍得扔下母亲?因此倍加细心地照料母亲的生活,“承欢膝下,不废晨昏”,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母亲彭氏见刘秀标仍无返回四川的意愿,就对他说:“你都是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成家。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也该替刘家的香火想一想。为娘的觉得,广东也不是你久留之地,你还是速速回四川去成家立业,等你有了老婆孩子,每隔几年回广东来看娘一次,娘也就知足了。”

刘秀标含着眼泪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他回到四川重庆府江津县以后,便娶了一个当地姓肖的姑娘为妻,继续经营他的酒坊和产业。其间,刘秀标一共回广东探亲三次,除了带回去纹银3000两之外,还带了许多四川的好衣服好饮食回粤孝敬母亲。刘秀标的弟弟刘秀林曾经跟刘秀标一同返川,在哥哥开的酒坊和商铺住了两年时间。返粤时,刘秀标又拿出1000两银子给弟弟,要他留一些做母亲的“赡养之资”,其余的都分给广东的穷亲戚。

一个十四岁就孤身来到四川的移民,在创业成功后,表达了他对故乡的深厚情感和对亲人的无限眷恋。

刘秀标的哥哥刘秀桂自从脚伤痊愈后,也在重庆江津县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见弟弟刘秀标三番五次回乡探母,心里也隐隐不安,便于这年夏天动身回粤。他这次随身携带了600两银子,打算尽一尽一个十四岁就离开母亲的孝子的心愿。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当刘秀桂乘船到达汉口的时候,遇到江上掀起了狂风大浪,船被打翻了。刘秀桂所带银两衣食全部倾没江中,幸而他会水,游至江边浅滩处保住了性命。

刘秀桂呆呆地坐在江边的岩石上,浑身上下像一只落汤的公鸡。

他想不通命运为何会如此嘲弄他,回乡探望母亲的炽热心愿,也因为随身携带银两的丢失,变得冰消瓦解。像这样失魂落魄回到广东,还有何颜面见自己的母亲和亲人?因此,刘秀桂在荒凉的江边坐了一天一夜之后,打消了回广东的念头,郁郁寡欢地一人独自返回四川来。

回到四川以后的刘秀桂,因江上沉船的惊吓和思念母亲的迫切心情,整日里忽哭忽笑,最后就疯掉了。虽然有弟弟刘秀标的安慰和照料,但没过多久,刘秀桂就因“狂恙”去世了。接着,在广东老家的弟弟刘秀林也来信说,母亲彭氏已于某日某时仙逝,母亲弥留之时,说起秀标秀桂在四川家业有成,脸上的表情很是幸福,希望秀标秀桂不要回粤料理丧事,只要你们弟兄俩过得好,母亲就没有别的挂念了。

刘秀标在重庆接到噩耗,心如刀绞。为了尊重母亲的遗愿,他没有回广东办理丧事,而是在家里持斋念佛,希望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能过上舒心畅意的好日子。

族谱最后总结刘秀标在四川的创业成果说,他在江津县买下“石羊溪、石壁冲、学田”等三处产业,又于油溪镇南华庙前修了一间很大的铺房,同时还在街上买有“市宇数座”,家业日渐兴旺。刘秀标一共生有三男六女,哥哥中年辞世留下一男五女,这四男十一女的子女后代,都是刘秀标一人为他们操办婚嫁之事,都办得像模像样,有声有色。

刘秀标入川的故事讲完以后,我想,所有的入川移民都应该对他们的“入川一世祖”感念万端。这些异乡的青年或少年只因父母亲的一句话,或者是偶尔升起的到四川闯一闯的念头,就辞亲远游进入四川,最后在四川的土地上繁衍出一个大的家族,创造出一个庞大的产业……其间的酸甜苦辣的确值得我们细细品嚼。

在几乎所有的族谱中,四川人都详细记载他们的入川一世祖,而谈起更早的祖先,却都语焉不详或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否表明,移民们从下决心到四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这片土地视为自己的终老之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