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带着徐品铭穿过田坎,走上一处山坡。通往山顶的路是一条黄泥路,曲折,狭窄,盘蛇一样蜿蜒而上,被雨浸泡后,异常地滑,凹凸不平的路面到处蓄满了水洼。黄泥的黏性极强,走了不多久,徐品铭脚下的泥越粘越厚,举步间越来越沉重。
道路两边是旺盛的灌木丛、芦苇、狗尾巴草、刺梨的枝丫拦在路中,让徐品铭越发举步维艰。山顶的树林里,隐隐传来鸟儿此起彼伏的鸣叫,叫声撞击着山风,激发出空灵而清越的回音,丝丝缕缕,不绝于耳地回荡在山谷间。雾霭在峡谷间缓缓流动,徐品铭回头望去,山脚下的小村庄就像一个熟睡在摇篮中的婴儿。
终于走到山顶,追追的外公外婆正在地里种土豆,追追戴着一只小斗笠,在田坎上来回追赶一只癞蛤蟆。
追追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小背心,肚子处破了一个大窟窿,下穿一条天蓝色的短裤,一双破破烂烂的凉鞋,脸上、腿上、身上到处敷着黄泥巴,十足的一个泥娃娃。
徐品铭和两位老人打过招呼。追追外公走到追追面前,说:这是你妈的学生,快叫徐大哥。
追追似乎没有听到外公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品铭,眼神里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有几分血脉相通的感应,还有几分生分和疏远。徐品铭知道,自己对于追追来说,就像一个恍如隔世的梦幻。
徐品铭跟着两位老人走进房中,屋中陈设简陋,房间正中摆着一张陈旧的八仙桌,桌子四面有几条长凳子。房中没有炉子,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浅坑,这就是他们冬天烧柴取暖的火炉。
一行人围着八仙桌坐下,追追外婆到厨房生火做饭。那天,追追一直没有开口叫过徐品铭,可是,又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徐品铭。徐品铭走一步,追追跟一步,就算徐品铭到猪圈里方便,追追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追追一手扶着猪圈的门框,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徐品铭,眼神里满是依恋和依赖,仿佛生怕徐品铭会悄悄消失。
晚饭的时候,追追外公特地宰了一只鸡,熬了一锅鸡汤。追追似乎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菜了,狼吞虎咽地把小肚子撑得滚圆,不时用手臂擦着油腻腻的小嘴。徐品铭看着追追的样子,心里一软,眼里浮出了泪花。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追追外公看着窗外的夜色,对徐品铭说: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走。
那天夜里,徐品铭和追追睡一张床。床是一张陈旧的木床,铺着一层干稻草,稻草上有一层薄薄的棉絮和床单。追追的外婆特意换了一床干净的床单和被子,即便如此,不时仍有跳蚤和臭虫从床上的稻草中爬出。房间里到处弥漫着潮湿霉烂的气息,徐品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追追却似乎适应了这样的环境,美美地睡熟了。追追双手搂着徐品铭的脖子,小脸蛋贴在徐品铭耳朵上,一条胖乎乎的小腿横置在徐品铭小腹上。徐品铭忍不住在追追脸上亲了一下,那一亲之间,徐品铭泪如雨下。
第二天一大早,徐品铭要回去了。临走前,他把两百元钱压在枕头底下。
追追一家人把徐品铭送到村口的大路上。徐品铭走远了,一直木然呆立着的追追“哇”地大哭起来,朝着徐品铭一阵狂奔。追追外公赶上来,双手按住追追的双肩,把追追牢牢钉在地面上。
徐品铭一路小跑着离开。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尽,只剩下一行行稻茬,几只鸡仔在田里啄食着残存的谷粒,显得出奇的空旷,空洞。更远处,重峦叠嶂,石笋耸峙,沟壑纵横,群山间到处呈现出深秋特有的焦黄,放眼所及尽是一派萧瑟、苍凉的景象。一条河流蜿蜒在峡谷间流淌,静静穿过村庄,穿过田野,让徐品铭想起黄老师脖子上的红纱巾,魂牵梦萦,似真似幻。
徐品铭回到家里,徐秉承正坐在客厅的一个沙发上看报纸,他面前的木茶几上正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茶杯上飘起阵阵氤氲。徐秉承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支烟,不时翻动着报纸,样子很悠闲,很恬淡。那一刻,徐品铭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他冲上前,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报纸,搓成一团,扔在地上,说:你应该去看看追追现在的生活!你该关心的是追追,不是这张破报纸。
徐秉承脸上没有表情,平静地甚至是冷淡地看着徐品铭,没有开口,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看不见他的内心。父亲的神情彻底激怒了徐品铭,他一咬牙,说:我这就去告诉大家,追追是你的孩子,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徐品铭说完,转身往外走。徐秉承一个箭步挡在徐品铭面前,不由分说地挥手给他一记耳光。徐品铭捂住火辣辣的脸颊,父亲巍然矗立在他面前,神情如同花岗石一样坚固,生硬。徐品铭看着父亲,眼神里的恨意渐渐消失了,只有一股深深的悲悯。
6
那次林国辉回乡探亲,徐秉承一下就和他熟稔起来。徐秉承当了镇长后,辗转联系到林国辉,希望林国辉能为家乡的建设和发展出一份力。
清江县最早有一家水泥厂,属于国有企业,机器老化,技术陈旧,管理上的不得力和国企员工吃大锅饭的消极思想,使得水泥厂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不曾想林国辉正有来中国投资发展的打算,虽然清江县这样的小县城并不是他理想的发展之地,考虑很久,他最后还是收购了这家水泥厂,成立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是由林国辉指派来的一个马籍华侨,那华侨还带着他老婆和两个女儿一起来到清江县,水泥厂原来的厂长成为分管销售的部门经理。新主管一上任,买进新机器,扩建公司规模,大量招纳工人,同时又带来先进的管理理念,水泥厂很快就摆脱困境,一天天火起来。
徐秉承第一任镇长期满后,直接被提成清江县副县长。比起他岳父迂回曲折的升迁之路,他显得更简洁明快,更有效率。
响水镇特地为徐秉承举办了欢送会。酒席上,张志国显得比谁都兴奋,频频举杯,向徐秉承敬酒。最后,张志国喝得酩酊大醉,拍着徐秉承的双肩,竟然流下眼泪来。
那次酒席上,简小娟也一起去了。简小娟喝了几杯白酒,酒一下肚,她脸颊浮出两团红晕,冷眼看着张志国,突然尖锐地笑了一声,说:张镇长,你确实该好好大哭一场,十年的儿媳熬成婆,不容易呀。
可十年的儿媳也未必都能熬成婆。徐秉承走后,县里相关部门研究决定,把太平镇一个姓刘的副镇长升迁为响水镇镇长。那时期张志国天天喝得大醉,喝醉后直骂老天爷对他不公。
徐秉承去了县城,全家也跟着迁往县城。简小娟调到县邮政局工作,徐品铭转入清江县二中继续念书。
徐品铭对徐秉承越来越冷淡,进进出出遇到他,从来没有笑脸,甚至不愿叫他一声。这冷漠深深刺伤了徐秉承,有几次,他到徐品铭卧房,希望能跟儿子好好沟通一下。可徐品铭一见到父亲,起身就往外走。徐秉承呆若木鸡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这背影敦厚,壮实,高大,还带着几分铿锵有力的突兀和粗暴,他悲哀地意识到,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徐品铭一直梦想着做一个专业的歌唱演员,随着歌舞团到全国各地乃至是世界各地演唱。可现在,这个梦想正在渐渐地褪色,就像京剧中那些退幕的角色在后台卸妆,抹去胭脂水彩,剥去峨冠华服,容光照人的光环慢慢消失,只露出一个幼小孩子的身影——追追。
徐品铭在高二下半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且难以理解的决定,他返回初中部,和初三的学生一起参加了中考。徐品铭报考的是地区师范学校。
徐品铭以优异的成绩被师范学校录取。那时候还是计划招生,考上一个学校,不管是中专、中技还是大学,都包分配,这意味着好歹总有了个饭碗。
徐品铭的决定让他父母险些气昏了。那天,全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简小娟一只手在木茶几上拍得“啪啪”直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厉声说:你这是在糟蹋自己!我们辛辛苦苦培养你,你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出息,你就忍心这么把自己给毁了?你怎么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爸?
徐品铭淡然看着父母,说:你们不想我读师范也行,除非你们把追追领回家。
简小娟一怔,随即断然说:那是不可能的,除了这个要求,其他的我们都可以答应你。
徐品铭苦笑一声,说:我只有这个要求。
简小娟没辙了,求助似的转过脸,眼巴巴看着徐秉承。徐秉承脸色晦暗混浊,额头上的几道褶皱像沟壑一样铺展着,眼神定定地看着木茶几出神。半晌,他回过神,说:品铭……
徐品铭一挥手,打断了他,说: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徐秉承再次沉默了,他双手捂住脸,上下搓动着。徐品铭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手背上的一根根青筋蜿蜒蠕动着,就像一群蠢蠢欲动的蚯蚓,随时准备破土而出。过了很久,徐秉承起身,黯然走出客厅。
两年后徐品铭毕业,分在响水镇小学当老师。这一年追追刚满六岁。徐品铭再次来到追追外公家,买了一只板鸭、几只卤猪蹄和两瓶高粱酒。
那天在饭桌前,徐品铭陪着追追的外公喝得异常畅快。酒过三巡,徐品铭往追追外公碗里夹了一只鸭腿,说:把追追交给我吧!
追追外公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他一昂头,喝光酒,放下酒杯,不疾不徐地说:你带他走吧。孩子跟着我们确实太可怜了,把他交给你,我们放心。
隔着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两人无言地对视着。
追追外公静静地看着徐品铭,那双眼睛格外有神,澄清,仿佛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内心,可以窥破世上一切的迷障。这眼神里装满了人生的阅历和体验,厚重沉稳得像古寺中一阵阵破风而来的钟声,在这钟声里,世界是清明无妄的,是明心见性的。没有人能瞒得住这双眼睛,也没有什么能躲得过这双眼睛。徐品铭相信,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这就是神明的眼睛,它日日夜夜悬挂在苍穹上,早已体察了一切,早已洞悉了一切。
追追外公温和地看着徐品铭,温和地重复着,说:把他交给你,我们放心。
徐品铭和追追住在那座独立的小院里。就像当年母亲照顾父亲一样,每天天刚亮,徐品铭就起床,做好早餐,兑好牛奶,才叫追追起床。每天傍晚,只要天气好,只要徐品铭有空,都会带着追追到大街上溜达。
徐品铭和路过的乡亲们亲切地打着招呼,和他们拉着不咸不淡的家常。每次要走开时,徐品铭都会回过身,摸着追追的后脑勺,和人说:这是黄老师的孩子,就是那个教我唱歌的,出车祸走的老师,还记得不?
乡亲们纷纷迎合着,说:记得记得。唉,那黄老师实在是个苦命的人。
徐品铭此时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黄老师身上,说:这孩子没爹没娘怪可怜的,我现在领养了他。你们不晓得,这孩子学习好,嗓子好,将来至少比我强。
乡亲们围着追追,恭维着:是吗?让我看看……哎哟喂,你看看这小家伙长得多好看,天生就是一个明星的料。
徐品铭浅浅一笑,说:哪里哪里,这孩子将来要是有个工作,省得我操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话虽这么说,可徐品铭眼神里睥睨天下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和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徐秉承当了一届副县长就被提拔为清江县的正县长。徐品铭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丝毫的欢欣激动,好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消息,他的兴衰荣辱和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唯一让徐品铭欣慰的是追追。最让徐品铭欣慰的是,追追从来不问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是不想打听?还是不必打听?徐品铭不愿多想,懒得多想……
原刊责编 杨雪芹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夏青:曾用名天衣水月,70后,出生于贵州省湄潭县,贵州省作协会员,长期在文学网站练习写作,先后在《北京文学》《莽原》《山花》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