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导演黑泽明曾在自传《蛤蟆的油》中深情地描述过她早逝的小姐姐,并说她身上有一种像水晶一般透明、柔弱易殒、令人哀怜的美。小姐姐去世后的某一个人偶节,他遇见一个女孩,像极了小姐姐,于是一路跟着她。女孩消失了,男孩看到了满目绚烂的桃花,如梦如幻。
——题记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村庄里光线灰暗,像沉在海底的一艘船。我和堂弟天天只能待在家里玩,他胆子很小,只要一听到响雷,就捂着耳朵往衣橱里躲。雨啰啰嗦嗦下了半个月,天终于晴了,母亲知道我们在家里闷得发慌,便叫我们去放鸭子。她说:“你们要小心看着,这群小鸭子心很野,只要有一晚不回家,就会变成野鸭子了。”堂弟一听,高兴地跳起来说:“那就把它们全放了,我妈说野鸭比家鸭好吃得多。”母亲瞪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正是午睡时分,村子里空空荡荡,久违的阳光格外刺眼,树枝上,知了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吵架。小鸭子们闻到池塘的气味,顿时兴奋起来,摇摆着身子往下跳,动作笨拙而滑稽。有一只鸭子,很胖,胆子小,它站在池塘边,探了一下头,马上又缩了回来。我用竹竿捅它的屁股,它急得嘎嘎直叫。堂弟俯下身,摸了摸它颤抖的身子,抱起来,像放纸船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水里。
我穿着一条开了三扇窗户的红短裤,撅着屁股,和堂弟在馄饨树下玩泥巴。村里的老人经常把我们叫做“黑白无常”,因为我皮肤黑得发亮,像涂了黑漆的泥娃娃,堂弟则又白又胖,他总喜欢穿一双绿色的拖鞋,就像一只小白熊踩着一块西瓜皮。他在修一座城堡,我则在修一条公路,这是从我们小镇通往县城的公路,因为从我们镇上去县城,还没有公路,只能坐轮船。我七岁了,还不知道县城是什么样子。热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有一束阳光很狡猾,它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条,照在我背上,烟头一样烫。
蹲的时间长了,腿有些发麻,我就站起来,跺了跺脚。就在这时,我看到村口的那片洋槐树下,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女孩,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戴着草帽,漂亮极了,像是从挂历上走下来的一样。
她走得比我想象的慢,像一片云彩缓缓地,缓缓地飘过来。等飘到跟前时,我看到她的皮肤,比镇上所有的女孩子都白,眼睛像雨后的天空一样干净、明亮,一边走一边拿绸面的小扇子轻轻扇着风,一阵好闻的水蜜桃香味传到了我的鼻子里,我使劲地吸了几口,赶紧低下头。
我以为她已经走远了,抬起头一看,发现她竟然还站在那里,正握着一只粉红色的塑料水壶喝水,粉白的脖子,轻轻颤动。喝完水,她用手背轻轻擦擦玫瑰色的柔软嘴唇。我怕她发现我偷看,赶紧别过脸去,假装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小弟!”她叫了我一声,声音像一朵蒲公英飘到我耳边,柔柔的,痒痒的。我没想到她会跟我讲话,脑子竟然一片空白,她后来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楚,像傻子一样摇了摇头。
看着她的修长的背影,像一条细线,消失在道路的拐角,我心中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忧伤。堂弟用手背抹了抹鼻涕,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我妈说骗人是小狗,你刚才骗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我、我,我骗谁了?”
“李福春不是你爸爸吗?李福春家不就是你家吗?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我这下才醒过神来说:“我、我,我没听见。”
“我知道为什么,”堂弟顿了顿说,“你……欢喜她。”
我恼羞成怒,抡起手掌吓唬他:“再说,我一掌劈死你。”
天色渐暗时,我们像两个小流浪汉,赶着鸭子,往家里走去。那只胖鸭子走得特别慢,堂弟干脆把它塞到了短裤的口袋里。快到家门口时,闻到了久违的酱肉香味,我使劲地吸着鼻子,撒开腿跑回家。可刚进门,见到她坐在蟹巴椅上,马上又调过头,拼了命往外跑。
堂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我,边跑边问:“阿哥阿哥,你见到鬼了吗?”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比鬼可怕一百倍!”
我们躲到了“碉堡”里,那是村子西边一座拱桥的桥洞,离我们家有一里多地,周围一间房子都没有,只有一片幽暗的树林,树上挂了一些蛇皮袋,袋子里装着死去的猫。经过一天暴晒,桥洞里到处都热得发烫,我身上黏糊糊的,就像是正在融化的小糖人。
天说黑就黑了,脚下的河水,颜色越来越深,渐渐看不清楚了,又过了一会,连我自己的脚趾也看不清了,风吹在身上,却还是热乎乎的,带着一股淤泥的腥味。堂弟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叫着,让人心烦。
他捂着肚子,痛苦地说:“阿哥,我要饿死了。”我很不耐烦地说:“胖子的事情就是多。”
谁知道他竟然哭了起来,我怕暴露目标,赶忙捂住他的嘴,安慰道:“你别急啊,等天黑了,我去给你采水瓜,再给你抓条鱼。”
听我这么一哄,堂弟就不哭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堂弟好像一下子醒过神来,嘀咕道:“我又没做错事,我回去又不会挨打。”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便恐吓他:“我听说那片小树林里有鬼火,它会追着你跑,你不怕吗?”
谁知道他不吃这一套,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跳到了河滩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放心,我会给你送吃的。”
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叮嘱道:“别忘了我们的暗号。”
堂弟走后,夜色变得更加黏稠,我竟然也害怕起来。去年,村里有一个叫小扁豆的男孩被水鬼拖到了水底,淹死了。老人们说,水鬼的身体不大,力气很大,就连牛都能拖走。我越想越怕,河面上的每一点响动,都让我心惊胆战。有几次,我想着干脆硬着头皮回去算了,可是,想到父亲刀子般的眼睛,我又放弃了。
一群蚊子发现了我,它们围着我嗡嗡地叫个不停,让我心烦意乱,我正想拍,桥面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越听越像我的父亲。我的心猛然一紧,屏住了呼吸。蚊子趁机对我大举进攻,我咬着牙忍着。等到脚步声离我远去,夜色重新缝合起来,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
我趴在河边,喝饱了水,爬回“碉堡”,躺了下来。我看着黑漆漆的拱顶,越看越像一口棺材,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泪水滑到唇角,又咸又涩。
“阿哥!阿哥!”
堂弟在叫我了,我赶紧擦干了眼泪,假装镇定地说:“暗号!”
堂弟忙说:“天王盖老虎。”
我则回:“宝塔镇海妖。”
我听到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是一个女孩子的笑声,像水瓜一样清脆,心中暗暗一惊,堂弟把我出卖了。我急忙从桥洞里跳下来,准备逃跑,一着急,把脚崴了。我坐在地上,沮丧至极,像一架失事的飞机。
堂弟从桥上踢踢踏踏地跑下来。“叛徒!”我骂道。他倒也不生气,塞了一颗糖给我。我侧过脸,不理他。他说:“阿哥,你知道下午的那个丫头是谁吗?是南京大伯的女儿,我们的堂姐。她带了糖,还带了两件海军衫,我妈说,这可是花钱都买不到的。”
这时,堂姐从桥上下来了,她的脚步声很轻很柔,但却像马蹄一样在我心中响彻,我恨不得跳河而逃。空气中充满了好闻的蜜桃味儿,堂姐站在了我面前,我知道她在笑,但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剥着指甲。
堂姐说:“水生,我背你。”
说来也怪,她的话竟然像灵丹妙药,我的脚竟然没有那么疼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话里仍然带了一股火药味。
堂姐一点也不生气,笑着说:“你还没有叫我阿姐呢?”
我想喊她,可嘴里像塞了头大象。堂姐也不介意,摸摸我的头,拿了草莓味的夹心饼干给我吃。
吃完饼干,她就蹲下来,我顺势趴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心砰砰直跳,我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连她呼出来的气,竟然都是甜丝丝的。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痒痒的。
月亮终于出来了,月光像水洗过一样,像是给堂姐盖了条美丽的纱巾。她背着我,一只手还牵着堂弟。草丛里,有潮湿的蛙鸣和闪烁的微光。村子里,灯火正一盏盏熄灭。
我觉得眼皮越来越重。
早上起来,家里出奇的安静,只听到座钟在嘀嗒嘀嗒地响。我睁开眼,看到枕边放着新衣服,赶紧下床去找堂姐,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找到。我以为她已经走了,坐在门槛上,把脸拉得长长的,像一根苦瓜。
母亲从河埠边洗完衣服回来,我装作平静地问:“阿姐回去了?”
母亲一边晾衣服,一边说:“在你叔叔家呢。”
听到这里,我跳起来,一折一折地往叔叔家走去。到了叔叔家门口,我并没有进去,而是巴在门沿上,偷偷往里看。堂姐正在吃早饭,脸上印着粉红的竹席印子,她换了另一条白裙子,光滑的肩膀露了出来,像大白兔奶糖一样白,手上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尖尖的指甲,像是草叶上一滴露水。堂弟则穿着白蓝相间的海军衫,坐在蟹巴椅上玩他那把木头枪。
堂姐吃完早餐,准备出门了,我赶紧跑到门口的草垛里躲了起来。等他们走出了一段路,我就轻手轻脚地跑到她身后,猛地抱住她的腿。
堂姐脸色吓得煞白,见到是我,马上又笑眯眯地说:“水生,你去哪里啊?”
我反问:“你们又去哪里啊?”
堂弟说:“去邻村看大伯的好朋友,大伯带了棉花和糖果给他。”
堂姐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没说话,把手悄悄塞到了堂姐的手里。
大伯的好朋友留我们吃了午饭,又拿了两斤自己炒的茶叶让堂姐带回去。太阳很毒,我的手出了很多汗,滑叽叽的,像块湿肥皂,可我还是舍不得从堂姐的手里抽出来。
下午无所事事,我提议去捉鱼。我从家里拿了一只竹篮,一只水桶,带着他们往村子西边走去。
堂姐有些怀疑:“水生,就拿这个篮子,我们能捉到鱼吗?”
我说:“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堂弟好像有些不乐意,翘着嘴说:“我妈说,沟里有很多很多蛇,昨天有人捉到一条,比我还长呢。”
我白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怕,可以不去嘛,反正你也帮不上忙。”可他却还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
到了沟渠边,我示意他们把脚步放轻。观察了一会儿后,我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说:“这里有鱼。”然后,对堂弟说:“你用泥把这里封起来。”堂弟不敢下水,堂姐脱了凉鞋,把裙子卷起来,打了个结,开始在沟里堆泥。我向前走了十几米,轻手轻脚地下水,也开始堆泥。等到两头都封好之后,我和堂姐就像搅糨糊一样,把沟里的水都搅浑了。
几分钟后,鱼开始浮了起来。堂姐迫不及待,拿了篮子开始捞,可是她的动作太慢,一条都没有捞到。我拿过篮子,利索地放下水,又利索地提起来,第一篮就收获了一条柳叶鱼和三只小白虾。我们的收获不小,但也付出了代价,我的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泥浆,堂姐白净的小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串串的红点,就像赤豆粽子一样。
天阴沉下来,雷声轰鸣,堂弟很害怕,说:“我妈说,雷会把人劈成两半的,我们快回去吧。”
我说:“胆小鬼,要回,你先回。”
说完,我又下了一篮,可刚提起篮子,我就扔掉了,跳上田埂,边跑边惊魂未定地说:“蛇、蛇,有蛇。”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我过去看看。”“要不,我去吧。”堂姐的说话声都有些颤抖。我的脚虽然在发颤,但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说:“放心,我有办法。”我找了根棍子,走过去,刚提起篮子,就听到了草丛里传来咝咝的响动声。
那条蛇正向我游来,我看到了它绣花鞋一样花哨的尾巴,看到了令人恐惧的蛇信子,心砰砰跳着。我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蛇已经到了我脚边。我想起父亲说过,蛇在身边的时候最好不要跑,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快。于是,闭着眼睛,咬着牙,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要动,不要动……蛇似乎对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慢吞吞地游着,尾巴划过了我脚踝,就像一把冰凉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