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指指红月,把手放在下巴上,露出笑容,双手做出土豆状。然后指指自己,做了同样的动作。红月明白,杨阳哥的意思,如果她喜欢那个“土豆”,他也喜欢。梁红月的脸陡然红了,告诉杨阳哥,你是个坏哥哥,人家还小着呢。哑巴露出太阳般明亮的笑容,用手刮了刮红月的鼻子。红月心里一阵震颤,一股暖流像电一样传遍她的全身。过去,杨阳哥经常这样,可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突然感觉自己是不是变坏了?红月再度注视哑巴时,觉得杨阳哥是这么帅气。她要是真喜欢男孩儿,也是像杨阳哥这样的。哑巴并不懂红月的心事儿,见她的脸儿都红了,以为女孩子害羞呢。他想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害羞了,以后一定要更加小心,不能让她知道他接送她。
哑巴把自己挣的钱给了红月。红月不要,他就生气。他指指自己,摆摆手,拇指和食指摆成环形微微晃动(钱),意思是他不需要钱。红月做钱状,然后左手成半圆形,指尖朝下,右手成匚型插入左手虎口内(手语储蓄),之后双手伸拇指虎口朝上,指尖相对弯曲一下,又摸了摸耳垂(娶媳妇)。
哑巴“说”,他是个哑巴,没有女孩子会嫁给他的。红月说,你这么聪明善良,一定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哑巴笑了笑,把一卷零钱塞给了红月。红月收起钱,她不想让杨阳哥生气。她想,将来她能挣钱了,加倍还给他,给他盖上楼房,娶个媳妇。红月要回家了,哑巴送她。
夜幕像一层薄薄的紫纱,在村里村外飘荡。天并没有完全黑下来,一切都搅在朦胧里,村子里仍然人气升腾,喧嚣不止。像往常一样,红月在前边走着,哑巴在后面跟着,不即不离,既能看到彼此,又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一路走的。
那纤细的月亮,像一片剪纸,挂在他们的前方,咒子一样牵着他们。哑巴看着红月进了大门,才往回走。是的,这孩子长大了,跟天上的仙女一样漂亮了。谁能对这样的女孩儿不动心呢?母亲给他讲了六道轮回,他想,如果来世他能托生一个全乎人的话,他就能喜欢她了。可今生,他只能保护她。
那天,上完体育课,给红月写信的“土豆”正忐忑不安地偷视红月,观察红月收到他信的反应。突然,他面前出现了泰森一样的小伙子,那人没有说话,但是那架势,抡扁“土豆”易如反掌。他微笑着拍了一下“土豆”的肩头,指了指红月。“土豆”突然意识到关于梁红月哥的传说,慌忙逃窜,从此再也没敢正眼看过红月。
红月知道杨阳哥找“土豆”了,她知道杨阳哥绝不会伤害“土豆”。可“土豆”吓坏了,找人向红月捎话,再也不敢冒犯她了。红月想跟“土豆”解释,怕解释不清反而误会,所以一直觉得亏欠他似的。
又是大星期,红月星期五就回来了,周日下午才回学校。回学校前,红月去找杨阳哥,想告诉他以后别去学校了,老师同学对她都很好,她不会有事儿的。
哑巴家的大门锁着,红月不知道杨阳哥去哪儿了。她顺着哑巴家门前的小路往东走,快到梁老三家时,听到梁老三说话。梁老三是个老光棍,整天阴阳怪气的。梁老三说:就这几块瓦,我给梁启山那龟孙说三回了,他总说过了这两天,都过了几十个两天了,还没个信儿。我要是他爹,你看他跑得快不快?这会儿啊,爹也不行了。得有钱,钱个龟孙好使。
梁老三说完,没人接腔。红月心里猛然一惊,梁老三不会自言自语吧?他骂谁呢?梁启山不是队长吗?她想这梁老三真不正常。她有点害怕,想拐回去,可是,心里又很好奇,想看看这个老光棍究竟和谁说话呢。
红月快步走到梁老三家的院墙外面,院墙很低,从院墙外往里看,院子一览无余。她快步走到墙外一棵大桐树下,藏身树后,才放心大胆地往里瞧。
梁老三坐在院子西面的一个破马扎子上,身边那只老山羊依他而卧。他不会是和老山羊说话吧?红月换了一个角度,看到院子里堆了不少的柴草、树枝。再往东边是一口压水井,压水井旁边放了一摞青瓦。红月的眼球突然被拽住了,哑巴正在压水井旁和泥。
梁老三在和哑巴说话,哑巴听不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和泥,因此对白成了独白。看情景可能是梁老三房子上的瓦烂了几块,屋里漏雨了,让队长给他修,队长没顾上,他就骂队长。
梁老三眯着眼睛,继续唠叨:哑巴,赶紧娶个媳妇吧,是个女的能生个孩子就中,别跟我一样,没人待见,死了也不知道咋死的。
哑巴和好泥,就去搬梯子、搬瓦,他在帮梁老三拾掇房子。因为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心无旁骛地忙碌着,偶尔朝梁老三笑笑,算是和梁老三说话了。
红月痴痴地看着哑巴,想和他打个招呼,可是根本不可能,除非她进院子。可是,她确实不想进院子。
红月眼里蓄满了热泪,杨阳哥根本没有想到她在看他。她这个保护神,也在保护着梁庄的弱小。可是,他自己呢?谁来保护他?他将来真和梁老三一样吗?一个人人不待见的老光棍?红月心里温热酸辣。不!红月绝不会让他跟梁老三一样。哑巴不是他的错,他比正常人更有爱心,更加善良,他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红月回到学校,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这个柔弱的女孩儿立志靠自己改变她和杨阳哥的命运。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杨阳哥像梁老三一样生活。
高三的下半学期,红月学习很紧张,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哑巴总是买些好吃的给她送去,同学们见到了传说中的红月哥,都习以为常了,传说的神秘感也消失了,只有那个“土豆”见了哑巴躲得远远的。
那天是礼拜六,大概是农历初六,红月正在家里洗头,她妈站在她身后,娘俩唠得很热闹。红月洗完头遍,红月妈已经把二遍水兑好。红月刚把头伸进水里,她妈说:哑巴定亲了,是金针的表妹,那姑娘有点踮脚儿,一见面就相中哑巴了,催着哑巴家下聘礼。踮脚儿跟哑巴倒是般配。
红月突然停下来,半天没有动静。她妈说,月儿,你咋了?红月直起身来,拿起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她说,没事儿,我的作业还没写完。
红月妈说:二遍还没洗呢,你慌啥啊?指望这一会儿的工夫,还能学出个状元来啊?
红月妈倒掉了红月的洗头水,满怀狐疑地看着闺女走了。
红月失神地回到自己屋里,这事儿太突然了。杨阳哥咋就定亲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说一声?他已经到结婚的年龄,也没啥大惊小怪的。她不是盼着他有一个好归宿吗?结婚、生子,这就是哑巴最好的归宿。可红月心里堵得难受,堵得她想把墙撞倒。她总觉得杨阳哥的终身大事应该由她来考虑,她原本觉得这事儿还很遥远,不曾认真考虑过。可是,这么遥远的事儿,一下子摆在了她的面前,戳着她的心。她能为杨阳哥做什么?她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却没有答案。她只觉得杨阳哥现在不应该结婚,等她把这事儿想明白了,有了一个清亮的答案,他再结婚。
吃过晚饭,红月来到哑巴家里,哑巴给她买了卤鸡。红月说,你知道我来啊?哑巴笑了。如是平时,她肯定狼吞虎咽地啃鸡腿。可是,那会儿她真没有胃口,就连妈给她炕的油馍都吃不下。哑巴“问”怎么不高兴啊?红月的眼泪不争气地冒出来。哑巴一下子慌了,拉着她的胳膊“问”她到底出了啥事儿,是谁欺负她了,他现在就去找那个人算账。看着哑巴着急的样子,红月反而笑了。她觉得她妈说的不像是真的,杨阳哥不会订婚的。红月不想再问哑巴了,她相信他,杨阳哥不会欺负她。
送红月出门时,那一弯纤细的月亮比上次好像丰满一些了,依旧像一个孱弱的姑娘,羞涩而苍白地躲着喧嚣,静静地窥视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哑巴突然拉了一下红月,“告诉”她,他订婚了。
红月停下来,像被点了穴位,一动不动。虽然她是奔着这消息来的,但自个儿否定了。当哑巴亲口说出时,她竟然被打蒙了。哑巴吓了一跳,拉了她一下。哑巴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还没说完。红月挣脱他的手跑了。哑巴很惊讶,快步窜到她前面,拦住了她,“问”她怎么了。孱弱的月光下,哑巴看到了红月眼里的泪光,看到了她眼里的悲伤。他明白了是他伤害了她,他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告诉”她,他根本就不想结婚,是他妈不愿回绝人家。他已经和妈说了,不同意这桩婚事。
红月看着哑巴的眼,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眼里写着。红月心里突然升起莫名其妙的感动,他还是她的杨阳哥,不属于别人。红月告诉他,他不能欺负她,不能结婚,等她考上了大学,他才可以结婚。哑巴和她拉钩,他要等她大学毕业,找到了如意郎君,再结婚。
四、上弦月
那天,哑巴妈跟哑巴说,金针表妹催着要订婚呢,如果他没意见,先去镇上给人家姑娘买几身衣裳,照个合影,把结婚证领了。就是不领证,也得去谢谢媒人,“成不成还三两瓶儿”,金针不喝酒,买些果品看看还是应该的。哑巴“告诉”母亲,他不想娶媳妇。
哑巴妈并没在意哑巴的态度,准备了一箱方便面和一件火腿肠,让哑巴去金针家谢媒人。哑巴本不想去,母亲又催时,还是出了门。他不想让母亲生气,也想借机把这事儿和金针“说”开,让她回了人家。哑巴不是不想娶媳妇,是他跟红月有约定,要等她考上大学才娶媳妇。
金针正在家里收拾粮食准备磨面。金针的丈夫梁老五正月初六就出去打工了。她一个人领着两个孩子在家收拾几亩地。孩子们上学后,她就串串门,打打牌,日子像老牛一样死气沉沉地晃着,不曾有过新鲜。梁老五出去挣钱,是为了把家里的瓦房翻腾成楼房。
梁庄第一家盖楼的是梁启动,几年前他就把明三暗五的平房扒了,换成了两层小楼。梁启动是梁庄最有钱的人,最初,他家里养苗子牛,走上走不上“犊”都要钱。往后,走村串户收死猪死狗,煮熟了卖肉。再往后去北京贩菜发了,还买了几辆大卡车,从山东运菜到北京城,垄断了那一片的菜市场。
梁老五不屑北上,转而南下去了广州,在一家橡胶厂上班。梁老五不上北京,更主要的是金针不想让他去。据传梁启动发达后,在北京养了个小老婆,跟他儿子年纪差不多,还说是“秘书”。梁启动那些花花事儿传得梁庄三岁小孩儿都知道,金针听得多了,不敢让梁老五跟他在一起,怕学坏了。
梁老五在广州挣的钱,定期打到金针的卡上。他一个月给金针打一次钱,打一次电话。金针家里没有装电话,梁老五也没有手机,都是用座机打。电话打到村长家里,村长就在喇叭上喊金针接电话,接一回电话五毛钱。梁老五打电话只是说打了多少钱,啥时候打的,然后就是问候家里的猪、羊,两口子想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金针接完电话,夜里就睡不着,睡不着就想梁老五临走前的那几天。梁老五临走前,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床上折腾,说这几天在家淹死,到了那边就得旱死。一想到老五,就想到哑巴,一想到哑巴她心里就颤颤的。她也知道,哑巴比她小很多,不该动歪心思。可是,想他是不由自主的。她想,哑巴一定是个童男子,这个可人的小伙子,第一次会和谁呢?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就骂自己是个骚女人。
金针一见哑巴拎着礼品进了院,赶紧放下手里的簸箕,起身招呼他进屋。金针心里扑通扑通地猛跳几下,接东西时,由于慌张摁住了哑巴的手指。顿时,她全身流动一股酥麻,脸“腾”地一下红了,这种感觉让她又新奇又兴奋。她像偷儿似的,不敢面对哑巴,等慌乱的心稍微平静下来,才转过身。她怯怯地扫了一眼哑巴,他那饱满柔嫩的红唇,微微启开着,像初放的花骨朵,湿漉漉地透着笑意。她突然有股冲动,想上去亲一下。
哑巴并没有在意金针的异常,“告诉”她,他妈要他来谢她的。
金针心里的燥热慢慢地降下来,她知道哑巴不会想这些事儿。而且,她表妹也对哑巴一往情深,还捎来了一双力士鞋。
哑巴不要金针表妹的东西,他“告诉”金针,他不想娶媳妇儿,是他妈非要他来,请她转告她表妹,别等他。
金针十分惊讶,哪有男人不想女人的?哑巴是不是个男人啊?这么一副好模好样的男人皮囊,说不定是个二妮子(阴阳人)。金针突然觉得老天爷好荒唐。于是,她有了一个更荒唐的想法儿。
金针起身走到坐着的哑巴跟前,突然抱着他,衔住了他丰润的嘴唇,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她感到他有了反应,她确信他是个真男人。
哑巴被突然出现的情形吓住了,起身推开了金针,慌乱而逃。当他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后,在院子里站定,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真诚地望着金针。“告诉”她,梁老五帮他家耩过麦子,他不能对不起他。
金针望着哑巴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温热的酸楚。是的,梁老五前几年种麦子时都和哑巴爹一起搭手,他们两家的地挨着,互相搭手都不用请人了。哑巴以为是梁老五在帮他家耩麦子,记着他的好。可是,他帮她家干多少活啊,这孩子,就是心眼好。
红月的成绩突然下降了,家长和老师都很焦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她没谈恋爱,没上网吧,也没其他异常表现。只听说前一段时间有个叫“土豆”的男生追过她,她好像并不喜欢他,那男孩儿自动放弃了。
焦虑像雾一样弥漫在红月家人的心里,红月妈开始不断地找哑巴妈到处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红月尽快恢复正常,考上好大学。红月妈问哑巴妈,什么时候办喜事。哑巴妈说,快了,人家催呢,杨阳都去金针家谢过媒人了。
红月妈自然替哑巴高兴,哑巴救过她家红月的命,确实是个好小伙儿。他长相好,品行也好,如果不是哑巴,早就该结婚生子了。红月妈不但到附近寺院里烧香,家里也设了香案。
很快到了高考,学校里连空气都充满了焦躁。红月的状态还算好,最后一模考了五百多分,按往常的情况,考上二本没问题,红月妈总算松了一口气。
高考那天,红月妈早早地上了香。然后去镇上买了一些饮料食品之类的东西,在考场外边候着。哑巴也去了,他只能远远地望着考场外黑压压的人群,不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内。他看到红月妈了,不能让她发现他。一大早,他也向菩萨磕头许愿,希望红月能考上一所好大学。这女孩儿聪明漂亮,不属于梁庄,她属于梁庄以外的大世界。外边的世界究竟有多大,哑巴并不知道。他只在电视里看过高楼大厦,看到过花花绿绿的街道,看到过琳琅满目的商店,那些大概该是红月的世界。他看到很多穿着光鲜的女人,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胜过红月好看的。
正在祈祷的哑巴,突然感到天旋地转。他看到红月妈搀着红月从考场里出来。还没有到交卷的时候,红月肯定是出了问题。他焦急得浑身冒火,却不敢往前凑,只能远远地看着红月妈搀着红月去了卫生所。他猜想,红月可能生病了。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红月和她妈一起出来了。这时候,众多的考生也从考场里涌出来。哑巴肝肠寸断,他知道红月没有希望了。耽误了一场考试,就耽误了人的一生。果然,红月再也没有进考场。
红月从考场出来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等她从卫生所出来,才注意到母亲眼里的失望和焦虑。母亲不停地叹气,不停地揪自己花白的头发,红月看着心里陡添了一丝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