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一脸不屑,简直懒得说了的样子。但终归还是说了。他说:“没经过村班子集体讨论,你就擅自召开支部扩大会议,你这个支部书记也太不民主、太专断了!再者,村里一些穷户快吃不上饭了,你还要买啥电脑搞啥网站,你是在说笑话还是白日做梦?”
见郑舜成大张着嘴说不上话,心中痛快之极,腔调就更狠:
“你说村里从前的账乱,这是对前任村班子的集体否定。请问谁给你这样的权利?作为一名党员,我对参加这样的会议提出抗议。我郑重宣布退场!”
猛地站起,大踏步出门而去。
陆二楞影子一样随在后面,边往外走边耀武扬威地学舌说,作为曼陀北村民兵连长、村民代表,他对这样的啥扩大会议有看法,也宣布退场!
一些党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或先或后站起来,跟了出去。
村民代表葛老欢也站了起来,但一时拿不准该走还是不该,眨巴着绿豆似的小眼睛在那儿使劲转着脑子。
09
何安留在了最后。从陆显堂的角度,这是情理中的,因为会场就在何安办公地方的隔壁,当时正是上班时间。在郑舜成,则是一份巨大的默默支持。
年轻村支书果然这样感受,并当即表现出来。
他苦恼地看着他,慨叹一声:“在村里开展工作,真难啊!”
男人之间,一旦一个对另一个说难了,那就是信赖对方了。这何安很知道。
就只是用老大哥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没有应声。因为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如不说好。
“我不会放弃的!”
年轻人重重说一句。
还是没有应声,只是投过去的眼神儿变了,是一个询问句了,意思是,你能咋样?
或者,是一个祈使句:脑筋转弯儿吧。
年轻人显然是看懂了,眼光落到地上去。
村会计觉得是时候了,就开口了。先深深叹气,然后说:“这年头,想组织点儿公益活动,难啊!每年修防洪堤坝,也就一天半天的活儿,没见东家找西家催的那个费劲!有的人家实在拖不过就打发个没成年的孩子上山应景,有的出了工也不出力。”
郑舜成眼睛抬起来,但里面的光是迷茫的。
“难道治山锁沙的事儿在曼陀北村就干不下去?”
没有听到应答。又说:“能不能召开个村民大会,大家坐下来议一议,这可是为全村人谋利益的事儿。”
何安扑哧笑了:“开村民大会?支部扩大会议都开成这个样子,村民大会百张嘴千条心的,更得开砸锅!”
村会计为村支书倒上一杯水,推心置腹地说:“舜成啊,咱是多年老邻居了,我不会给你当上。要我说,这村支书既然当上了,你就别这啦那啦的,稳稳当当干上一年半载,然后托关系找个挣国家钱的差事儿去干,那才是长远之计。”
“全村群众推荐党员选举,我才当上这个支部书记,不为曼陀北村做点儿什么事,对不起乡亲们啊!”
村会计笑着摇头:“你真是学生啊,一个破村干部,能干成啥事啊?国家大政方针上边制定,下边只是撞钟和尚。就算你当好一个村干部,还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个地头蛇。”又说,“舜成啊,你想为家乡人做点儿好事,这心思我懂,可你看看咱村这情况,人心本来就沙子似的,又掣肘的掣肘,捣乱的捣乱,你干不成的!若执意这样闹下去,到头来恐怕不但没功,还要记个劳民伤财的过,让全村人对着你后背影吐唾沫。最主要的,你耽误了咱村申请生态移民的好机会,这可是要遭子孙后代唾骂的哟!”
郑舜成痛苦地摇头:“生态移民!这想法才真正是误人的!唉,我该怎样让你们懂得这是行不通的呢?”
何安一怔,随即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舜成啊,你着了刘逊的道儿了!”就说了一篇意思跟陆显堂曾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之后,声腔陡然一狠,“舜成你想过没有?这事儿你干好了,功劳是人家刘书记和曼陀北村老百姓的。干砸了,你就成了曼陀北村的千古罪人!”
留下余音绕梁,他下班回家了。脚一迈出门口,嘴角打皱似的划出两痕笑纹,那是很得意的。
这下学生娃至少把自己在办公室里关到天黑。他想。却不料不是这样。没多久,郑舜成也出来了。非是去找刘逊辞职,而是就近进了一户村民的院门。接连进出了几个院落后,眼神疲惫地朝骆驮岭走去。这时候,要是有会看的人,能知道发生作用的是他的双腿。
这天,郑舜成最终是去了镇里的,在告别乌仁老人之后。但不是去辞职,是去认错,检讨自己召开支部扩大会议行为的不成熟。
刘逊笑了。
肯定了他创造性工作的一面,告诉说任何事情都要有个过程,基层干部工作的核心是做群众思想工作。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要得到群众的支持,首先得转变他们的认识。不能太心急,更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给提了建议,先抓曼陀山治理这一块儿,至于退耕种草、围封草场禁牧,这些活儿留在下一步干。村财务清理这事更不能急。到合适时候最好由镇里提出更策略些。还有购电脑办网站,想法是好的,但暂时不宜。
总之,是工作方法问题。希望这次失败是珍贵一课。
郑舜成终于也笑了。
也就知道饿了。由刘逊领着到镇食堂去吃工作餐。吃时,刘逊问曼陀山上准备栽些什么树。问出一长串构想,大致意思是,生态建设和治理要把生态效益、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有机结合起来,把远期利益和近期利益结合起来。就曼陀山和村口沙地而言,预计整个工程建设期三年,六年后全部发挥效益。治理期侧重于生态效益,开发期侧重于经济效益。工程建设方面,技术性要求有个顺口溜:“等高线,围山转,宽适当,长不限,大弯就势,小弯取直。”绿化树种分布也有个顺口溜:“山上两松(油松、樟子松)戴帽,山中三杏(山杏、家杏、大扁杏)缠腰,山下瓜果梨桃。”
说这些是在学校时就从网上查过资料的。刘逊表示同意,说:“这方面千柳市其他一些旗县已有宝贵经验,可以借鉴的。”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问郑舜成知不知道,目前整个千柳市,就是乌兰布通草原的生态建设工作推不动,而这主要是曼陀北村不动造成的。
郑舜成点头,一笑:“曼陀北村是源头,这里不治,千柳市的生态环境问题就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风是从这边刮过去的啊。”
刘逊说:“一开始不敢提这桩,是担心把你吓住。”郑舜成又乐了:“你不是知道我有个旗长独生女儿的同学来找过我吗?她啥都跟我说了。”
然后神情一下严肃起来:
“这也是我留下来的一个原因。”
看着刘逊的眼睛:“我是喝着曼陀北村的水长大的,对这块土地,我有责任。”
两双眼睛深深对望,然后都埋下头去吃饭。
片刻,刘逊说:“要规划一下,干就干出个样子来。明天把镇水利所的人给你派过去。”
郑舜成忽地想起还有一件事,就抬起头来说还有一件事儿。
“说。”
他就说了南嘎查加固曼陀山堤坝和扣北村骡子的事儿,问镇里能不能出面给交涉一下?
刘逊思忖片刻,表示镇里可以出面找旗里有关部门,看能不能协调。但这就像个人家过日子,左邻右舍还要靠自己处。
说:“这跟过日子是一样的,左邻右舍要靠自己处。”
010
规划在曼陀山上进行这天,何安爽快地接受了陆显堂喝酒的邀请。自然这跟曼陀山上正发生的事情有关。郑舜成和镇水利所的人朝山上走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的。当时就想,看来得彻底跟陆显堂这个老家伙捆绑在一起了。
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记忆中,跟陆老家伙搭档,还没有失手过。
进屋来,一眼看见陆二楞和赵铁柱鼻青脸肿的样子,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什么也不说,乐呵呵坐下,端起陆显堂递来的酒,慢悠悠品起来。
两个愣头青却不动面前的酒杯,丧着脸往那儿一坐,像死了娘老子。陆显堂火了,骂道:“不就没抢回骡子,还挨了几棍子吗?值当这副熊样吗?人一辈子,谁没个沟坎儿啊?”
何安当做听不见。
又骂了一阵,陆二楞终于通了,抢似的抓起酒杯去跟赵铁柱碰,嘴里嚷说:“铁柱子,咱喝!多大事儿啊,骡子丢了该咋着啊?”
“喝!”
两人一饮而尽。
“这就对了,第一招失手,还有第二招嘛!不是有你们何叔吗?怕啥?有何叔在,天塌下来咱也能顶住!”陆显堂剜他们一眼,转过来谦谨地跟何安碰杯。
何安一口酒缓缓滑进肠子,才拉着长腔念出一个古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二楞眼睛睁溜圆,盯过去:“何军师你别老母猪啃盘子咬纹嚼瓷的,整这个咱不懂。你就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说咋整?”
“何会计啊,你就爽快告诉他们吧,这些人的脑袋,去了吃饭喝酒,再就是骂娘,别的就不行了!”
何安眯眼瞅陆二楞,问南嘎查抢了你的骡子?
“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他打你一拳,你踢他一脚。南嘎查那么多牲口在野外撒着,你也去弄回一头来,不就结了?”
“着啊!”陆二楞使劲一拍脑门,拽起赵铁柱就往外面跑。
笑眯眯看着他们背影消失的地方,何安若无其事地问起去年回村来的刑满释放犯温洪彬,现在哪里?知道村子不移民了吗?
陆显堂一一作答,温洪彬现在李占山的采石场干活,还没人对他说移不成民的事儿。答完,忽地醒腔,拿眼盯住问话人。对方见状,意味深长一笑。
温洪彬二十五年前酒醉后失手,杀了跟村里光棍汉偷情的老婆,被判死刑。他在监狱里表现好,又命好地赶上国家刑罚制度改革,变成有期徒刑。然后又获减刑,终于在第二十五个年头上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这件个人的喜事儿却成为村庄的尴尬,因为这跟一个死去经年的人又活转来是差不多的。从前属于他的东西全没了,土地、房屋、亲人。他唯一的儿子后来是被一个远方亲戚收养,但过了几年就生病死了。那远房亲戚倒还在,却根本不认这从大牢里侥幸出来的人。
温洪彬闹起来,坚决要自己的土地。说是村人嫌弃他,想赶他走,往死里逼他。似他的情况,得不到土地确有几分等于是逼死,因为想出去打工都不成,没有土地就得不到身份证,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哪个敢用?
最后枪口对准村委会,一口咬定是村委会的人想要他的命。扬言要杀掉村委会所有人。当时正是腊月。限定年前给他划土地,不然就开杀。
没有人怀疑他会干不出来。
然而到哪里去弄出一份土地呢?村里现有的都分到了人头。最终是用生态移民的理想解决了问题,由陆显堂签字画押,承认他是曼陀北村的人,一旦村庄搬迁重新划拨土地,必定有他一份。何安出面做李占山工作,暂时把他安置在采石场。
曼陀北村于是有了一颗定时炸弹。
陆显堂又是惊喜又是敬佩,怎么他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呢?
看着何安,他也意味深长地笑了。
011
郑舜成上曼陀山挖鱼鳞坑的第一天,往回走时,有两件事在山下等着他。
应该说是三件。
一件是在村子里,巴图家院子门口。太阳落山时,葛老欢举着个酒瓶子忽然跑来,跟孙二娘要他家银凤。叉开两条罗圈腿站在那儿大叫:“开黑店的母夜叉,你们把我的银凤给弄哪儿去了?!”
孙二娘从屋里出来直奔大黄狗,边大骂着:“该死的葛抠门儿,跑我家门前耍酒疯儿来了……上次大黄狗没咬着你是吧?这回我放开它,把你活活咬死!”
“母夜叉你看好了,这不是酒,是农药——今天你不交出银凤,我就死在你们家门前。”
农妇被唬住了,停住解缰绳的手。
“你个该天杀的,要死到别处去!死在我家门口算啥呀?”
巴图也从屋里跑出,一迭连声地叫:“老欢兄弟老欢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啥好说的,今天不见着银凤,我就死在你家门前!”
闹将起来。葛老欢一屁股坐到地上,酒瓶盖拧下来甩到一边去,瓶口斜对着嘴,喊说:“巴图你躲开没你的事我只跟母夜叉说,你再不躲开我可真喝了!”赵钢柱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跑过来,起哄:“老欢哥,喝了它,喝了它银凤就回来了!”孩子们都兴奋地大声喊:“喝了它!喝了它!噢噢有人要喝农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