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成支书直劲点头,说:“这建议提得好,我们接受!”这时,我爸爸也郑重其事走上主席台,对着大伙儿说:“我说两句,这栽树锁沙修水库啥的,都是好主意,活计累点儿,任务重点儿,咱也认了,反正也都不是白干。我就是想问舜成和那斯图,咱栽树种草的树苗和草籽,镇里都给吗?那要是不给,树苗、草籽要不来,抢不来,得拿钱买才能来。可现在咱这村里头,谁能拿出这笔钱?钱拿不出?挖出树坑来有啥用?”
话没落音,陆显堂忽地站起,大着嗓子说:“问题提得好!树坑挖出来了,没树苗,风一起来,坑又给埋死了,那就是劳民伤财呀!”
舜成支书镇静地接过话儿,说:“这事儿用不着大家费脑子,就齐心协力先把坑挖出来,至于树苗、草籽,这么说吧,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保证及时栽上树,种上草。”
格勒图就是这时候站出来的。他先是一阵鼓掌,大声为舜成支书叫好,然后转过来看着我爸:“我也问老欢叔个问题。”我爸正往台下走,听见这话,拢住步子,纳闷地拿眼盯着他:“问我啥问题?我又不是村支书!”格勒图一笑,单刀直入:“老欢叔,这几天挖鱼鳞坑,咋见不着你家银凤?”
我爸一下阴了脸:“这是我的家事,你少管!”
“我说老欢叔,你这么说可不对。葛银凤她既是青年团员,又是女民兵,你不让她上山,还把她锁在屋里不让出来,是啥意思呀?”
我爸立起眼睛:“我管你啥民兵、团员的,村上分给我的任务,我葛老欢一分不少地完成。我家银凤在家干啥,你小王八犊子管不着!”边骂着,气呼呼地下了主席台。
哄的一声,台下笑成一片。
笑声中,乌仁老人走上主席台,径直到舜成支书跟前,把一个红布包递给他,说里头是她存下打算买榆树苗的二百块钱,交给村上,用来买树苗、草籽吧。舜成支书感动得说话打颤了。他将红布包塞还乌仁老人,蔼声说:“老人家,买树苗、草籽到时再想办法,你这钱村里不能收。”老人瞪起眼睛:“舜成娃,我这钱不是钱咋的?”舜成书记解释:“你这不但是钱,还是好钱!你老人家存这点儿钱不容易,村里再穷,也不能花你的钱呀!”
“是好钱你就收下,别婆婆妈妈的!”老人把红布包又使劲往舜成支书手中一塞,转身下了主席台。舜成支书一时似是不知该怎样好。一旁的巴图叔叹口气:“唉,咱村里人要是都能有老太太这姿态,那曼陀北村早就好了!”台下人显然都受到触动,一时鸦雀无声。
这时候,忽听一阵四轮子的轰隆声传来,是占山叔来了。四轮车上拉着些化了戏装的演员。
占山叔径直走到舜成支书跟前,问会开得差不多了吗?看见舜成支书点头,就指着跟在身后的演员,说:“这是邻村戏班子几个小角儿,今天借开会的光,乡亲们到得齐,给乡亲们唱两嗓子,为咱村治山锁沙壮壮行,助助威。就是事先没跟你和老村长商量。”
一听要唱戏,大家伙儿都来了兴致。有人就嚷嚷说:“郑支书、老村长,治山锁沙的事儿你们咋招呼大伙儿就咋干了。天要晌午了,快开戏吧!”
老村长跟舜成支书商量了几句,转过身来一挥手:“既然占山为大伙儿请来了戏班子,那就开戏!”
04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吧?这都是玉凤给我讲的。那时候,我每天晚上贪婪地听玉凤给我讲白天里发生在曼陀山上的事儿,因为,从里面能觅到巴特尔的痕迹。不过,接下来要给你说的这段,就是我亲身的经历了。巴特尔他,他像发了疯似的和洪发根斗了起来。
洪发根就是我爸想让我嫁的那个千柳市郊区水泥厂厂长。
是玉凤说漏了嘴,让巴特尔知道洪发根来我家下聘礼的。
是我让玉凤参加的曼陀北村青年突击队,因为这样就能天天跟在巴特尔身边干活儿。唉,说起来,是我害巴特尔丢了命啊。
那天,玉凤临走的时候,我爸曾再三叮嘱她,到山上不要乱说,千万别让巴特尔知道我们家里的事儿。可是,玉凤她没能做到。玉凤后来细细告诉了我说漏的话是怎样被引出来的。
那是一个好天气,蓝蓝的天,上面浮着一大团一大团云彩。迎面吹来的风里挟着青草的香气。曼陀北村青年突击队鲜艳的红旗在山巅上飘扬。青年团员们干劲十足地在旗帜下挖着鱼鳞坑,四下里一片锹镐击石的铿锵声。巴特尔跟玉凤一组,他举镐奋力刨乱石,她跟在后面用铁锹把碎石铲出来。铆着劲干了一阵,玉凤累了,停住锹,叹着气说:“巴特尔哥,这山顶上的活儿好难干哟!真真累死人!”
“咱们是青年突击队嘛,就应该揽起最难最累的活儿。”
玉凤一指对面山峰,气哼哼说:“民兵尖刀连那儿保证比咱们这儿好挖,他们那山头是平的。”
对面山峰,写着“曼陀北村民兵尖刀连”字样的红旗也在迎风招展。陆二楞一只手笼在嘴边朝这边喊着什么。
“他喊啥呢?”巴特尔停住手,直起腰来。
玉凤朝山坡那边走了一段,收步停了会儿,返回来。说:“陆二楞叫板呢,他的民兵尖刀连要与青年突击队比赛。”
七十二听见了,当啷将镐头扔下,双手笼在嘴边,冲着对面大声喊起来:“比就比!我们青年突击队,肯定比你们虾兵鳖将强!”
陆二楞不恼,美滋滋地说:“那咱们限在十五天之内,都把山顶上的任务完成,咋样?”
七十二扭头瞅着巴特尔:“他说十五天完成山顶任务。”
巴特尔冲陆二楞大喊:“十三天!”
“十三天?哈哈哈,巴特尔你小子可真敢说!十三天就十三天。我的尖刀连都是爷们儿,你那突击队里可一半是丫头。说吧,到时候完不成任务咋办?”
“咱们俩谁完不成,谁戴高帽,咋样?”
“行!咱可都是老爷们儿,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玉凤不赞成,说:“巴特尔哥,咱跟陆二楞比个啥劲?”巴特尔笑了:“这样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别怕,他们那边儿虽不如咱们难度大,但咱们比他们动手早。只要咱们加把劲,赢他们是板上钉钉。”
七十二摩拳擦掌:“赢了陆二楞,我给他戴高帽!”一时间团员们都兴奋不已,七嘴八舌嘈嘈起来,好像已经都亲手把陆二楞的脑袋加长了。巴特尔就说大家干脆歇一会儿吧,喝点儿水,缓缓劲。磨刀不误砍柴工。人们就哄地散开了。巴特尔朝前走几步,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抬头瞅着玉凤,轻声问:“玉凤,你姐她好吗?”
玉凤眼光跟他碰了下,倏地躲开,想说什么,又咽住,只点了点头。
“老欢叔今天咋没上山?”
“家里来客人了。”
“哪儿的客人?”
“南边的。”
巴特尔一下警觉起来:“南边的?谁呀?”
玉凤也猛然惊觉,张嘴看着巴特尔,老半天不再吱声。突然猫腰抓起铁锹,匆匆朝山后坡走。行得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身子随砬石骨碌碌朝下面滚。巴特尔见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玉凤吓出一身冷汗,惊悸地望着山下的大深沟,忍不住哭了起来。巴特尔拉着她回到这边,一起坐在石头上。等她平静些,低声说:“玉凤,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千柳市城郊那个水泥厂厂长来了?”玉凤低着头:“我爸不让说。”
巴特尔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来干啥?是不是老欢叔逼你姐嫁人?”
“这次我姐自己同意。”
“你姐同意?胡说!不可能!”
“巴特尔哥,是真的,我姐真同意嫁给那个人了。今天那人来相亲了。”
“不对,不可能!这里头一定有事儿!我这就到你家去。”
“巴特尔哥,你不能去我家!”
小姑娘焦急的声音已追不上年轻人的背影。
巴特尔和洪发根没有闹到不可收拾,全亏了舜成支书及时赶来。唉,那些就不细说了。也是奇怪,巴特尔本来是喝不了酒的,那天不知咋的,跟洪发根赌酒的时候,连着喝了几瓶白酒都没醉,末了成了赢家。赌酒是洪发根提出的,他说:“咱们也别费脑子编花样,就来实在的,赌酒量,你一瓶,我就一瓶,喝,啥时候哪个不行了,那就心甘情愿退出竞争。”他是打听好了巴特尔的底细,才这样做的。我和巴特尔的事儿他全听说了,但不在意,因为自信巴特尔不是对手,他有钱。
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手先抖起来,想举起酒瓶子接着喝,却老半天做不到。
我爸急得带出哭音:“别比了,别比了!婚姻大事哪能当儿戏?这不是在闹着玩儿吗?”问巴特尔:“你就是比赢了,你娶得起银凤吗?你知道人家洪发根今天一见面甩了多少票子过来吗?八千!还不论买的一大堆东西。说这些钱先给银凤妈治病。”
“明天我也送八千来。”
“你小子吹牛吧!还八千,你连八百怕是都拿不出来。你妈是谁?母夜叉孙二娘,开黑店,吃人肉馅饺子的。黑别人钱财行,谁能从她手里拿出钱来?”
洪发根那天是彻底完蛋,后来勉强又喝了两口,酒瓶子突然从手里滑落,头一歪倒在了炕上。最终的选择退出却不是因为赌酒失败,见其面知其心,他是佩服巴特尔的人品,看见了他对我的一片痴心真情。他说这些是金钱绝对战胜不了的。
唉,钱!它曾怎样刁难过我的巴特尔哥哥啊!
为了能挣到足够的钱,巴特尔竟然想过放弃当初的誓言,不再做舜成支书治山锁沙、重建家园的膀臂,跟着乌力吉外出去打工。
唉,这也是我逼的他。洪发根走后没几天,巴特尔揣着不知从哪儿筹借到的八千块钱来到我家,放到我爸面前,说给我妈治病。我爸眼角瞄着那钱,低头抽烟不开腔儿。我妈急了,咳嗽着大声说:“巴特尔,把这钱拿回去,好像我们是在卖闺女。这样的事儿我们不会干,我就是病死了也不会干!”我爸也开口了,说:“你以为八千块钱就能治银凤妈的病?‘老太太看地图,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你说吧,到底得多少钱?开个价。”
我爸手中的烟蒂使劲在炕沿上拧灭,半截烟头扔地上,抬头看着巴特尔:“开价你掏得起?十万,你拿得出吗?再说了,这也不是事儿啊!我家银凤的喜事,平白无故让你给搅和了,你说你干的啥事儿?”抓起面前的钱,狠劲儿往地上摔去。
等火气慢慢消了,他对巴特尔说:“这是我闺女的终身大事,不是钱的事儿。”告诉他不是对巴特尔本人有意见,凭良心说,他认为巴特尔实在、厚道、认干,是村里年轻人中数一数二的角色。他是不愿意女儿在曼陀北村找婆家,不想让女儿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一辈子受穷。他是对事不对人。
“老欢叔,我和银凤情投意合,只要你成全了我们,我们结婚后勤俭努力,日子是能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就曼陀北村这破地方,日子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你父母我们这辈人,哪个不是拼命干,拼命过日子?你看我们哪个把日子过富了?”
“现在舜成支书带领大伙儿治山固沙,等山绿了,沙住了,就会富起来。”
“你还是太年轻啊!别说这山不容易绿起来,沙龙不一定能锁住。就是有一天真的山绿了,沙住了,也不一定人就能富起来。山绿了能当饭吃?沙住了能当酒喝?”
就是这时候,巴特尔生了去打工的念头,他说:“老欢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归根到底还是钱。你能不能给我一年时间,我跟着我哥出去打工。挣到了钱,我就明媒正娶银凤,挣不到的话,你把银凤往哪儿嫁,我认了。”我爸冷笑:“笑话,哪有你这样提亲的?还等你一年。行,就是我等,你一年能挣多少钱?往后呢?不是还得在这穷窝子里熬日月?”巴特尔眼泪下来了:“老欢叔,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不让我和银凤成亲了?”
“巴特尔,听我说,死了这条心吧!”
我一直站在门外,听到这里,心内一下子黑透了。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是只想死的。我泪流满面,拿根绳子,走进西厢房,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是从外面回来的玉凤看到了我,大哭大喊起来,我才没走成。
唉!
也是赶得巧,那几天里,巴特尔的哥哥乌力吉回来了。可能已有人跟你说过,就是舜成支书毕业回村的那天,乌力吉背着铺盖卷外出打工。一晃快两个月了,他没拿回一分钱来。竟想让彩云姐娘儿俩跟他一起走,还想再拉上些村里的青壮汉子。说别看这些天他没挣到钱,但学到了务工经验。想组一把人,到他打工那地方承包一项工程,也过回当包工头的瘾。彩云姐不跟他去,说到了那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吃不像吃,喝不像喝的,活受罪去?两人打了半天嘴仗,彩云姐扛着铁锹走了,乌力吉对着她的背影做鬼脸,嘀咕说:“守旧的黄脸婆!将来我乌力吉挣了大钱,非叫你在我面前低头不可!”
正要去游说巴特尔,没想到弟弟自己送上了门,主动要跟他一起走,简直乐癫了:“嘿,老爷们就是比老娘们眼睛远!弟弟你这么转脑子就算对了,像这样被郑舜成忽悠着,整天靠在山上,哪里有前景呢?人家姓郑的是大学生,哪天说飞就拍拍翅子飞了,到时候把你们这些人往这儿一扔,谁管啊?跟哥去保证你用不了一年,就挣个万儿八千的。到时候瞅着吧,老欢叔会主动把银凤给你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