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胃,人怎么会只剩下半个胃?在解剖过许慕天的尸体后,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苏采萱的思绪中,挥之不去。
虽然当时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尸体内脏自溶”的解释,但在思路平静下来以后,苏采萱意识到这个解释不能成立。尸体内脏自溶是由生物酶造成的,根据酶的分布不同,自溶有一定规律可循。最早发生自溶的是胰腺和肠道,此外,脑、胆囊和胃黏膜也会开始自溶,直至肾脏、肾上腺、肝脏和脾。
当然,这种自溶顺序不是一成不变的,但胰腺总是首当其冲。许慕天的胰腺完好无损,胃却只剩下一半,这不符合医学常识。更重要的是,尸体内脏自溶不会单独发生于某一个器官,而是几个器官同时发生溶解。
许慕天的胃不是死后自溶的,而是在生前就开始消失了。
这个想法把苏采萱自己也吓了一跳。活人的胃,怎么可能变成那个样子?难道许慕天的胃分不清“敌我”,在消化食物的同时把它自己给消化掉了?那被消化的胃已有一部分成为许慕天的给养,流淌在他的血液里,还有一部分则留在肠道里,最终排出体外……
怎么可能?苏采萱自嘲地笑笑,这太耸人听闻了,如果胃能自我消化,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存活下来?
可是,许慕天只剩下半个胃,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
苏采萱百思不得其解,冯欣然在一线的调查也毫无收获。郭美娟和赵莹莹的年纪都已经不轻,赵莹莹四十岁出头,郭美娟更已经年逾五十,两人貌不出众,许慕天虽然号称“千妇长”,选择女人时兼容并包,但与郭美娟和赵莹莹发生私情的可能性极小,而且和她们的生活也没有交集。也就是说,郭美娟和赵莹莹都没有杀害许慕天的动机。
这起案子让李观澜一筹莫展。表面上,这是一起非常明显的案子,犯罪嫌疑人只有两个,但他却拿她们毫无办法。难道凶手真的是隐形人?
李观澜正在办公室里思考案情时,金水的电话打过来:“上午市政府纠风办到各家市管局检查,咱们公安系统内,缺勤、上班时间干私活、打游戏的还是大有人在,你通知一下刑警队的各大队长,下午三点到市局会议室开个局党委扩大会议,强调一下整风的事情。”
李观澜说:“这个会在检查前不是就已经开过了吗?现在你让我全力侦破许慕天的案子,正在关键时候,我能不能请个假?”
金水说:“我亲自给你打电话,就是怕局办那些人搞不定你,案子要破,会也要照常开,把自己的神经绷得紧一些,再紧一些,把工作的节奏弄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我们拿着纳税人的钱,不为纳税人办事……”
李观澜一听他冠冕堂皇的话就心烦,径直打断他说:“好吧,刑警队中队长以上的干部一定会准时参加。”
金水赞许地说:“这就对了嘛,年轻人,政治办案的觉悟……”
李观澜忙说:“局长,对不住,小冯有重要线索向我汇报。”说完立刻挂断电话,把金水的大话空话扼杀在萌芽状态。
下午来到局里,李观澜坐在前排,眼里看着金水的肥脸,耳中听着他的套话,脑海里却在思索许慕天的案子。
恍惚中,局办公室主任在播放纠风办暗访时拍摄的录像,有的警员在工作时间上网打游戏,看色情光碟,看明星演唱会。那些影像在李观澜眼前一帧帧地闪过,好在没有刑警队的人员违纪——忽然,一帧画面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什么?李观澜忽地打起精神,仔细盯着屏幕,潜意识中有个念头在跃动,却又模模糊糊,难以捕捉。
画面上是一个袒露着臂膀的歌星,脸色惨白,嘴唇血红,脚下腾云驾雾般,在扭啊扭地唱着歌。
这个歌星和案情又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突然注意到他呢?李观澜对金水的滔滔不绝充耳不闻,全心关注着画面。
是了,李观澜在一瞬间心中豁然开朗,是那云雾,那干冰云雾。只要温度和压强合适,气体可以转换成液体,液体也可以转换成气体。
李观澜等不及会议结束,凑到金水耳边,说:“许慕天的案子有新进展,政协许主席让我尽快作出反应。”
金水一听到“政协许主席”的大帽子,立刻说:“快去快去,这可耽误不得。”
李观澜脱身后,立刻赶到法医实验室,见到苏采萱后开口就问:“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害死许慕天的凶手并未直接把气体注入他体内,而是使用了一种液态的气体,混合在输液瓶里,许慕天接受输液后,液体在他血管内恢复成气体,随着血液流到他的肺叶和心脏里,造成气体栓塞,导致他死亡?”
苏采萱闻言瞪起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在实践中我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案例。给许慕天输液的瓶子早已经不知去向,就是有这种怀疑,我们也无法证实了。”
李观澜微感失望,说:“但是这至少拓宽了我们的思路,在郭美娟和赵莹莹之外,还存在着第三个嫌疑人。”
苏采萱说:“是这样,所幸许慕天的尸体还保存在冷藏室里,可以对他的身体组织进行化验,如果运气好,或者能有所收获。”
李观澜眼前一亮,说:“那就拜托你了。”
苏采萱撇撇嘴,说:“公事公办,你也用不着承这个情,不必说客气话。”
李观澜笑呵呵地说:“哪里哪里。”
李观澜刚要走出实验室时,又被苏采萱叫住,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李支队,幸好你不是犯罪分子,不然还不知道会给这世界带来多少灾难。”
李观澜看着苏采萱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禁哑然。
四十八小时后。
李观澜与冯欣然走进曲州市人民医院院长周祝修的办公室。周祝修急忙站起来,热情地让座:“李支队登门造访,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我们也好作些准备。”
李观澜笑笑说:“这种事也有事先打招呼的?让你有了准备,我们可就找不到人了。”
周祝修一怔,手抚光秃秃的脑门,呵呵笑着说:“李支队真幽默。”
李观澜也不落座,说:“许慕天入院的那天,你是值班院长?”
周祝修说:“是,也是凑巧,我那天正好在医院值班。”
李观澜说:“医院的监控录像显示,你在许慕天猝死前的一个小时,曾进入过存储输液瓶的房间。”
周祝修略感愕然,说:“李支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作为值班院长,当然要对当天的药品数量有所了解。”
李观澜说:“据我所知,你们医院有两间存放备用药品的储藏室,一间存放的是给高官和富商使用的药品,一间是给普通病人用的药品。如输液瓶就有两种,一种是有絮状沉积物的,一种没有沉积物,视病人身份不同分别使用。你在当天进入贵宾药品储藏室,并不是值班院长的例行工作,所以你是抱着一定目的进入的。在你之后五分钟,郭美娟也进入这间储存室,并取了一个给许慕天使用的输液瓶。”
周祝修的脸上现出不悦的神色,说:“李支队话里有话,为什么不干脆说清楚?”
李观澜说:“那我就再说清楚一些。你进入药品室后,把压缩氧气、氮气和二氧化碳混合的液态气体注入输液瓶里,并把那个输液瓶摆放在最靠前的位置。因为你知道郭美娟会在几分钟后进来取输液瓶,而那天除去许慕天,并没有其他贵宾患者需要输液,所以这瓶加注了液态气体的输液瓶不会被其他人取走。而且医院的输液瓶按照使用日期摆放,你知道训练有素的郭美娟一定会取走摆在第一位的那个。你计算好时间,液态气体随着输液进入许慕天体内后才挥发,在他的血液循环系统里形成大量气泡,导致他因空气栓塞死亡。”
周祝修略带愤怒地说:“李支队,你立功心切,把这样一起杀人的重罪强加在我身上,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李观澜说:“用事实说话,无所谓过不过分。周院长,你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据我们所知,你的现任妻子才二十七岁,年轻貌美,因贪恋你的权力和财产嫁给你,但你们的婚姻关系并不和睦。半年前,你妻子与许慕天有染,并因此获得了几个工程项目,你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但惧怕许慕天的权势,只好忍气吞声,暗中寻找机会报复。许慕天身患急病到你所在的医院就诊,正是天赐良机,你采用一种极隐秘的手段杀死了他,连经验丰富的主治医生李寿全都未觉察。”
周祝修的光头上满是汗珠,在室内光线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紫红的脸膛上写满了激动和愤怒,“你把我家里的私事都查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什么居心?不管怎么说,你拿不出证据,就是血口喷人,我告到市局督察室,让你不死也脱层皮,督察室赵主任是我多年的朋友。”
李观澜说:“你是谁的朋友不关我的事。说到证据,还是你留给我们的。我原以为,你们医院的医疗垃圾都会在当天处理掉,所以许慕天临死前使用的输液瓶一定已经不知去向。但是我们调查得知,你有个远房表弟在医院里做临时工,你在市卫生局的会议上极力争辩塑料输液瓶不属于医疗垃圾,从而争取到自主处理输液瓶的权利,你把医院使用过的输液瓶都交给你表弟一个人处理,每个月收入不菲,他做着最清闲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但挣的钱却是医生收入的两三倍。”
周祝修不屑地说:“这能说明什么?控告我帮助医院处理垃圾?”
李观澜说:“那是纪检部门的事。你没想到的是,你表弟是一个很懒惰的人,把废弃的输液瓶都堆积在一起,一两个星期才处理一次。我们幸运地找到了许慕天死亡前使用的那只输液瓶,并在上面找到了你的指纹。”
周祝修冷笑说:“我是医院院长,在输液瓶上留下指纹又有什么奇怪?”
李观澜说:“单单是指纹并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我们在这只输液瓶上发现了本不属于它的成分,包括少量的氧原子和氮原子。而在对许慕天的尸体进行二次检验时,发现他的体液组织里溶解的氧、氮和二氧化碳成分都超过正常的含量。市局法医苏采萱的解释是,人体内产生气泡的气体,主要是溶解在体液组织里的氮气,其次是氧和二氧化碳。来自体外的氧和二氧化碳,百分之九十九在血液中与血红蛋白的缓冲物质分别作化学结合,百分之一呈物理性溶解。但许慕天的尸体里相关含量达到百分之十,而且与输液瓶上的成分完全吻合。所以可以肯定,许慕天体内的气体含量来自于输液瓶,而在输液瓶上做手脚的人,就是在瓶身上留下指纹的人。”
周祝修汗如雨下,跌坐在沙发里,喃喃地说:“我不服,我要请律师为我申诉,许慕天淫人妻女,死有余辜。”
李观澜说:“你有请律师的权利,但是你目前最聪明的做法是如实交代你的所作所为,争取坦白从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