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春兰今天才通过春苗和豆豆知道杜安怀孕的消息。今天史昌庆安排的看护有事请假,春苗和豆豆就顶上来了。她正指挥春苗和豆豆在房间里煮鱼。
放盐,汪春兰说。
麻油,不要别的油,汪春兰说。
汪春兰安静而有序地指挥着,屋子里慢慢弥漫着香气。乡镇卫生院,住院的很少,况且大家都是熟人,偶尔住院的人在走廊和房间做饭是常事。
汪春兰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坚持要给杜安熬一锅鱼汤。
鱼香弥漫的时候,史昌庆急匆匆地跑过来了。
汪春兰!史昌庆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大喊。
干什么你?汪春兰尝一勺汤。
汪春兰!史昌庆说,你已经答应让那帮人不赔两百万了吗?
汪春兰说,对。
史昌庆说,你有病啊,你有病啊,你不是白烧了吗?
史昌庆激动地摇汪春兰的肩膀,把汪春兰正在尝汤的勺子摇掉地上了。史昌庆今天谈判不顺,因为汪春兰改变了注意,政府方面的态度变了许多。
汪春兰说,先不说两百万,我问你,杜安怀孕的事你知道吗?
史昌庆说,知道啊,当然知道。
汪春兰说,儿子,杜安怀了你的孩子,你们就会结婚,你原来的顾虑都没有了啊,你就可以留在北京了啊,还要两百万干什么呢?
史昌庆说,那你不是白烧了一场吗?
汪春兰说,孩子,那是我的事,也不是白烧一场,他们既给一些赔偿,我也通过这件事明白一些道理,大家就此了结吧。
史昌庆说,不行!汪春兰,我们早先不是说好的吗?
汪春兰说,儿子,如果杜安知道你为了两百万,让妈这样,这不说,还让秋田他们,又丢工作又撤职,她会怎么想?
史昌庆说,汪春兰,你也不想想,杜安她怀孕了啊,怀孕了你知道吗?
汪春兰说,怀孕了怎么了?
史昌庆说,怀孕了,一切都颠倒过来了,你看看她现在对我多依赖,她还能离得开我吗?你想想,她就是知道什么又怎么样?
厕所门突然开了。
杜安站在门口。
18
雪下大了,汀祖镇离高速公路不远的车站里拥挤了很多等车的人。杜安在车站的二楼,因为怀了孕,她上厕所的次数很频繁,所以她一直待在二楼离厕所不远的一个角落里。
她要离开汀祖镇了。
她相信自己不会再来了,也不会再见史昌庆了。
史昌庆知道杜安要离开他之后,进行了苦心的劝说和行动的阻拦,但是杜安趁他去市里谈判索赔的空当,还是找机会跑出来了。
风雪继续大着,除了近处几个镇的互通班车,远处的车辆一辆都没来。人群中不停地有人打电话,急着向家人朋友,向发车的车站,向政府,向110问询。问车走到哪里了,问车坏在哪里了,问路况怎么样,问堵得有多长。车站广播台专门喊话,让大家不要出门,外面风雪大,路况不好。但是很多人仍然抱着希望,一直不走。
杜安看到史昌庆走进车站。杜安奇怪自己居然很平静。眼看着史昌庆在一楼大厅的人群中寻找,眼看着史昌庆走出车站张望。她没有躲。没有必要。但是史昌庆没有发现她,她换了一件棉袄,红色的变成了灰色的,仅此而已。但是惯性继续牵引着史昌庆四处寻找红色,从车站找到家里,又从家里找到街上,再从街上找到镇里仅有的几家旅馆,凡是有红色的地方他都赶紧跑去。但是四处都没有。史昌庆不甘心,再次跑到汽车站,仍然没有他要看的红色。史昌庆站在外面的广场上,风雪吹打在他身上。候车的人都躲在大厅里,广场上只有他一个人。
我爱你,杜安,请相信我爱你,史昌庆发信息说。
杜安没回。
杜安,你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还不是想和你结婚吗?
杜安没回。
杜安,我想我在萍水,在湘东,那么困难,你还远赴千里去看我,这说明你爱我,是不是?
杜安的眼泪流出来。
杜安心里说,是,史昌庆,你在萍水,你在湘东,你在那么沮丧潦倒的时候,我都去看你,我还要和你结婚,但是今天,你快有两百万了,我要离开你。
杜安摸到随身小包,摸到里面的手绢,她照样颤抖了一下。杜安捏着手绢,从二楼开始,一步一步往下走。她需要扶住楼梯,因为雪迹很滑,容易摔倒,她要保护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需要穿过一楼因为寒冷而跺脚的拥挤的人群,她照样要护住肚子。她现在已经形成习惯,直觉式的习惯,走到哪里都要先护住肚子。
她要走到车场外面的广场,把手绢给史昌庆。告诉他,他伤害的,他缺乏的是什么。告诉他不必再找了。但是她会一直护住孩子,护住这个生命,并且会永远爱这个生命。
等她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到车站外面的广场,史昌庆已经离开了。杜安没接他电话,也没回他信息。她站在风雪中,仰望天空,大雪一朵朵落进她心里。天空越下越近,爱情越来越远。她把手绢在雪地上铺开,摊好,大雪如千万支箭一样射在手绢上,最终覆盖住手绢。一段生活。一段爱情。万箭穿心。
她把史昌庆这个名字调到手机的黑名单上。
杜安接受了人群中一个人的建议,出门坐那种小型运输摩的朝黄石市赶。在天气恶劣的时候,这种小型摩的走小路远远超过大型车。
小型摩的带着杜安顺着乡村小路朝黄石市跑,沿路风雪呼呼地叫。这种小型车除了顶上有篷子,四周都通风。杜安把帽子戴上,大衣紧裹住还不行,很快,脸和身子都冻僵了。路太滑,小型摩的跑得很慢。跑了一会,杜安憋了,想小便,但是杜安忍住了,再跑一会儿,杜安忍不住了,喊停。司机停下来,问杜安有什么事,杜安吞吞吐吐。司机明白了,前面走几步侧着身子抽烟。杜安看看左右实在没有可以躲的地方,只好躲在车背后快速解了手。
车继续走。走几步,杜安叫停一下,再走不远,又叫停一下。司机说,噢,你是不是个孕妇啊。
车继续往前开,天完全黑了。在一个坎子前面,车开不上去,完全熄火了。
司机前前后后想不出办法,怎么也打不着。然后他在不远的地方很响地撒尿,向杜安走来。
杜安心里紧张,害怕地死死抓住栏杆。司机探过头。杜安声音抖抖地说,你想干什么?
司机说,走不了了,车坏了。
杜安带着哭腔说,大哥,大叔,我给你钱,给你钱,好吗?
司机说,钱能让坏的车走啊。
杜安不敢吭声。
司机说,那好,前面十公里是黄石市,后面十公里是汀祖镇,你如果坚持到黄石市,你就自己走,如果你回汀祖镇,我也返回,我可以推着你,让你坐在车上。
杜安坐在车上。既不敢下来往黄石市走,也不敢说往回走。
杜安缩在车上,手机开始震动,一连串的信息来了。有远在铜都的扈成的,有春苗和豆豆的,甚至还有汪春兰的。
扈成每天给她一个信息,都是尽量平淡而真挚的问候:你还好吗?
我现在不好,老扈,你愿意继续像原来那样远赴千里接我吗?杜安想这样说。但是杜安忍住了。杜安知道扈成的脾气,他会立即出发,这样的风雪,这样的夜,不行。杜安回了一个信息:我还好。
春苗和豆豆问:杜安姐姐,走成了吗?你好吗?她们显然又在一起,真好,有真诚的朋友在一起真好。谢谢你们,谢谢你春苗,谢谢你豆豆。杜安回道:我很好。
汪春兰也让人发来信息。
孩子,你在哪里?你好吗?
这是一个好人,好母亲,很好的母亲。怎么说呢?只选择回答一个问题,我很好,阿姨。
父亲的信息:乖乖女,你好吗?杜安眼眶一热。爸爸,我很好!她回道。
回完父亲的信息,杜安愣住了。怎么会有父亲的信息呢?父亲不是过世了吗?杜安查看手机,才知道自己错了,无意中翻到了父亲原来发给她的信息。
杜安下车。她相信父亲在不远处的某个角落站着,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她。她相信这次无意中的行为是父亲在提醒她。四周一片白,远处的白稚山,近处的房屋,上面都白茫茫一片。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永远在身边的人,不再回音了;在这个世界上,开始和她联结的人,她不能和他共同在一起了。四周很安静。杜安在这空旷的世界里一下子领悟了很多个夜晚都无法解读的谜语和隐喻。因为她看见不远处,父亲在笑。
……
往前还是往后,小型摩的司机在杜安重新上车后问,你想好了吗?
杜安还没想好。
司机把身上穿的那种军用黄大衣脱下来,扔在后座杜安怀里,说,抱着,暖和。
杜安没想到司机会有这样的举动,心中涌出一种感觉。酸酸苦苦,辣辣热热地往上涌。但是杜安太冷了,她立即抱住军用黄大衣,里面热乎乎的,还带着司机身上的烟味和体温。
司机问,想好了没有啊。
杜安还没想好。
司机围着车子跑动,显然是冻得受不了了。杜安觉得难为情,探出头,说,师傅,衣服还给你吧。
司机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是男人,火气大。
杜安说,那太谢谢你了。
司机边跑边说,妹子,你刚才以为我想害你吗?怎么会呢?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我怎么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杜安说,师傅,真的感谢你,你是我遇到的一个好人。
不客气啊,妹子,司机跑动速度加快了一点,地上的雪变硬了一点,边跑边哈气,说,你是外乡人,我们原来也是外乡人啊。
杜安给他套一句近乎,问:你们原来是哪里人啊?
司机说,你不知道啊,我们这里祖宗上都是从江西迁来的啊,“江西填湖广”,听说了吗?
杜安明白他说的意思了。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司机说。
杜安眼眶一热,用大衣蒙住脸,泪水流出来。
司机用脚跺着雪,又问,想好了吗,妹子。
杜安伸出头来,说,想好了。
杜安想好了,继续往前走,不往后退。走了一半路,碰到困难,往前走是最好的办法。
那你一个人,去黄石,行吗?司机问。
师傅,杜安说,我求求你,好不好?我往前走,你也往前走,好不好?反正你回去也得修车,不如赶到前面市里修车。
司机一想,是的啊,原先怎么没这么想啊。
杜安说,师傅,我给你钱,五百块,一千块,好不好?
司机说,我们有规矩的,平时五块,雨雪天十块。如果退回去,我不收钱,我没送成你嘛。
杜安说,那怎么行!这么大的雪。
司机说,好,我们往前走!但是我说好不要你钱!我们这里一个村一个湾,有祖训的。我们不欺负一个外乡人。
杜安说,那好,我知道你了,那我给你修车费,好吧。
司机说,修车啊,也就几块钱的事,简单。
杜安说,那我给你住宿费,你的车坏了,你回不来,要住吧。
司机搓搓手,笑着说,你这个妹子是想变着法子给我一点钱啊。
现在就出发吗?
原刊责编 韩新枝 唐嵩 本刊责编 郭蓓
【作者简介】 普玄:原名陈闯,1968年生于湖北谷城。毕业于华中师大,后读北师大作家班。曾做过教师、秘书等,现任香港中国节会文化服务公司执行董事。在《收获》《当代》《钟山》等杂志发表小说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