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门被打开,十来个身穿迷彩服,荷枪实弹的士兵冲上飞机。大家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晓雨面色苍白,恐惧的眼神不断瞟向吴飞。小雪也浑身战栗,拉住吴飞的胳膊。但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双方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吴飞除了不断安慰她们,没有任何办法。他们的安全带被人解开,手又被重新铐了起来,士兵将他们押下飞机。停机坪上等待着几辆军用越野车。吴飞和方教授被押上其中一辆,晓雨和小雪被带入了另一辆。天空飘起了雨丝,车窗外一片模糊。在汽车开动前,他们再次被套上头套,只露出嘴和半截鼻子,吴飞将注意力本能地转移到听觉上。忽然,他捕捉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这个声音极不明显。吴飞努力分辨,过滤掉种种杂音,这个声音像被放大,再次传进他的耳朵。
“您听到什么了吗?”他小声问方教授。
“没有。你听到什么了?”
“别说话!”身边的士兵用英文蛮横地吼道。吴飞安静下来,希望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但是汽车发动,那个微弱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引擎声中。车队向机场外驶去,融入了细雨中的黑夜。
越野车中速行驶了一段,转了几次弯后速度逐渐加快。道路很平坦,没有明显的颠簸,似乎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吴飞还在想着刚才听到的声音,那只是很普通的喊话声,在停机坪嘈杂的环境中,无法听清喊话的内容。但是那清亮的音色,却像极了方志明的嗓音。
如果没有那次网络聊天,吴飞会忽略这个声音,即使现在,他也不排除自己疑神疑鬼的可能,因为世界上嗓音相近的人太多了。但如果喊话声真是来自方志明,那又意味着什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不但人在思垦艾岚,而且一直在为这个犯罪集团服务。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即视感重现的谋杀现场,很可能他与海俊相互配合,共同完成了谋杀任务。那么方教授呢?方教授毕竟是他的父亲,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绑架吗?思及至此,吴飞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他祈求方志明并未丧尽天良,还保留着最后一丝仁慈,保留着被说服的可能。
车辆行驶了半小时左右,吴飞仍留意着周围的各种声音,他听到车轮碾过水坑的刷刷声,石块撞击底盘的砰砰声。他还注意到前排士兵的交谈,其中不断提到一个词语——盛世计划。从士兵的谈吐中,吴飞感觉他们对“盛世计划”怀着强烈的期待,甚至还有一种极度虔诚的景仰与膜拜。如此行驶了一阵,车队又拐入了一条更加颠簸的道路。车速忽高忽低,吴飞感觉汽车在爬坡,似乎在曲折的盘山路上逶迤前行,时而几乎完全停下来,以便跨过一个个类似大坑的障碍。虽然蒙着眼睛,吴飞也能推断出他们的目的地异常偏僻,因为没有任何其他车辆来往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越野车又开始下坡,速度也有所提升,车身被震得发出种种异响,仿佛每个零件都在激烈碰撞。“您怎么样?”吴飞伸伸腿,低声问方教授。“这鬼地方。”方教授叹了口气,“我的骨头都快碎了。”雨丝变成了雨珠,但不再那么密集。越野车终于停了下来,两名士兵从外侧拉开车门,命令他们下车。方教授脚一触地便活动起筋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吴飞也转动脖子,放松被拉紧的颈椎。他们感觉到脚下松软的地面,像是被雨水浸湿了一样。
吴飞侧耳倾听,只听到车辆的引擎声和士兵的口令声,没有发现晓雨和小雪的声音。有人狠狠推了他一把,让他向前走去。雨珠滴落到他的头上,他听到方教授的咳嗽声,但依然没有听到两个女孩儿的声音。她们被带去了别处吗?一丝疑惑闪过心头。
“小雪!”吴飞停下来,忽然大叫起来。
“闭嘴!”一名士兵用命令的口吻喊道,“快走!”吴飞迟疑了一下,但又继续喊了起来。两个女孩儿在他心里变得如此重要,令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我说,闭嘴!闭上你他妈的嘴!”士兵用枪托击打吴飞的肩膀,令他的身体歪向一侧,险些摔倒。
“给我滚开!”吴飞用英文吼道,又叫了声“晓雨”。
枪托再次击中他的肩膀,吴飞半跪在地,用左脚和右膝撑住身体。方教授试图劝阻,但他的声音在吴飞的喊声和士兵的喝止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们被带到哪儿去了?”吴飞仍用英文喊着,“保罗呢?我要跟保罗说话!”
终于,他被击倒在地,身上沾满了雨水和泥土。一片湿漉漉的树叶近乎垂直地掉落到他身旁的小水坑里,随即又被一只军靴踏在脚下,溅起的泥水泼在他的脸上。他吐掉嘴里的泥沙,又大喊了一声:“晓雨!”
“哥,我在这儿!”终于有了回应,晓雨被拉下车,朝着吴飞发出声音的方向大喊,“我没事儿!”
“小雪呢?”吴飞又问。
“吴飞,我也没事儿!”小雪也被拽下车,大声喊道,“我跟晓雨在一起!”
吴飞终于松了口气,艰难地站了起来。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疼痛。雨水冲去他头上的烂泥,两名士兵推着他和方教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小雪和晓雨则被带往同一个方向。
四人被带到了一个类似电梯的密闭空间里,随后大门关闭,电梯开始移动。与一般电梯不同的是,这个密闭空间的运行轨迹不只是垂直,下沉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横向移动,速度逐渐加快,令人感觉就像身处地铁之中。经过几次横向和纵向移动,电梯停下来,金属门再次滑开。大家被带下电梯,走入一条阴冷狭窄的过道中。
就这样走了一段,当他们被迫停下脚步时,前方传来电子发出的“咔嗒”声,他们似乎正面对一扇厚重的大门,进而又传来一阵机械运转的声音,如同几道门闩相继抽出。他们被推了进去。士兵取下了他们的手铐和头套。在白炽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下,吴飞打量起屋子里的士兵。士兵胸前和左臂外侧靠近肩膀的位置都有个彩色标志,很像一面缩印的旗帜,标志背景由三个平行相等的竖长方形相连构成,从左至右依次为红色、褐色和黑色,一名少女骑着一只金色的鹰,以浮雕的效果凸显在背景之上。当他还想看得更仔细些时,士兵们接到离开的命令,陆续退出了房间,大门被重重地锁上。这是一间套房,里外共有两间,每间都有两张床。幸运的是,外间有个卫生间,虽然不大但还算干净。此外,房间内还有一个长条沙发和一张餐桌。但房间没有窗户,地面是水泥地,空气潮湿而沉闷。
吴飞盯着头顶上的通风口,轻揉着被击打过的肩膀,忍着疼痛说:“电梯基本上都在下行,我们应该在地下。”
“不仅在地下,这里的结构似乎还很复杂。”方教授说,“我记得电梯至少带我们拐了六个弯。”
吴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走到门口,轻叩外表锈蚀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声响。铁门显然很厚。他看到铁门内侧有个磁卡插槽,想起刚才电子发出的“咔嗒”声,想必铁门外侧也有同样的插槽,只要没有磁卡,大门是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
“按照囚室的标准,这里还算不错。”方教授说,“按照宾馆的标准,这里就太糟糕了。”
“在地底下,这就算不错啦。”晓雨似乎很满意,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我们就住在这里,等着人来救吧。”
吴飞看了看晓雨,习惯性地抬起手腕看时间,忽然想起身上的东西都被收走了。方教授坐到吴飞身边,拍拍他的肩说:“其实这些不应该由你来承担,毕竟你来自……”
“您别这么说。”吴飞打断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关键是想办法出去。坦白说,我觉得不太可能。”
“会有办法的。”方教授冲吴飞笑笑,“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这时,门锁发出了响声,吴飞和方教授急忙走向外间。铁门被推开,保罗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换了一身白色长袍,看起来有些诡异。他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看大家,马上又微笑起来,问道:“各位还好吗?”四名持枪士兵随保罗一起走进房间,“各位对这里还满意吗?”吴飞注意到保罗胸口也有少女和鹰的彩色标志。
“不满意。”晓雨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这个房间的条件已经算很好了。”保罗顿了顿又说,“你们可以随意处置海俊,但你们那位宋警官要把渗透者资料亲自送来,我们才会送你们回去。不过不会太久,伊伦先生担心你们在这么潮湿的地方住久了会伤身体,所以只给了他一个星期时间。”
“谁是伊伦?”吴飞盯着保罗,“如果你们得不到渗透者呢?”
“你最好别这么想,我们有足够的交换资本,你们只是其中之一。至于伊伦先生。”保罗慢慢转过头,“他是决定你们命运的人,他是救世主。”
还救世主呢,晓雨心想,窝在这么阴暗潮湿的地方。
“我劝诸位安静地住着,不要幻想逃出去,那会比置身大海中央还要无助。”保罗走向门口,回过头用充满怜悯的目光再次打量他们,“会有人定时为你们送饭,祝各位好运。”
铁门被重重地带上,又是一阵机械运转的声音,大门被重新锁好。吴飞平躺在冰冷潮湿的床上,凝重的空气仿佛冻结成固体,压迫着他的肺部。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熟悉的生活和工作就这样消失了吗?辞职那刻的愤怒真像种下一粒种子,沿着噩梦般的轨迹疯狂滋长……忽然,耳边传来微小的响动。他在微弱的光线中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小雪正坐在床头凝视着他。“还没睡?”他撑着身体坐起来。
小雪侧过脸去,语无伦次地说:“有时候我很难相信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你的表情、语气,甚至呼吸都和他一样,我真的很难把你们区分开。”
“为什么要区分开?”吴飞目光忧郁地望着她。
“我必须这么做。你们谁也不是谁的复制品,你们每个人都是唯一。”
吴飞不再说什么,只是凝视着小雪微微颤抖的侧影。他曾经认为,他对小雪的强烈感觉一定源自另一个他。但现在他相信,越来越多的成分开始来自这几天的相处。就像一根支点可调的平衡杆,或许目前承接来的感情还占有很大比例,然而时间会推动支点,一步步加重真实的感触。
一定要出去。他深深吸了口气,暗下决心。时间会推动支点,也会化解悲伤。只有离开这里,才会有更多的时间,才会有转变的机会,才会解开心结……两天后
“他们怎么样?”独裁者用英语不紧不慢地问道。他的身体前探,小臂撑着护栏,俯视着由玻璃舱体构成的庞大阵列。一身白色长袍将他瘦削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复杂的纹路遍布长袍彰显着他的身份。
“饮食、起居还算正常,情绪也比较稳定。”保罗回应道。他毕恭毕敬地站在对方身后,微微弯腰,即便面对对方后脑勺,仍不忘露出微笑。
“蒙萨镇的宋警官呢?他什么时候到?”独裁者又问。他的眼睛不大但目光犀利,黑色的头发梳向一侧,鬓角处已显灰白。
“他说正在办理入境手续,四天之内能够赶到。”保罗回答。
“我不相信手续要那么久,但我有耐心。你再去确认一下,给我个准确时间。”
“是,我现在就去。”保罗说完便退了出去。
独裁者仍望着一排排的玻璃舱体,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已经被关了两天,大家的情绪或多或少都有些消极。他们摸清了送饭规律,查看过通风管道,但依然找不到切实可行的出逃方案。
“看来只能等宋警官了。”晓雨抬头望着通风口,“谁知道这些管道通到哪儿,就算我们爬出房间,又怎么能安全上到地面呢?”
方教授叹了口气:“我担心的是,宋警官一旦进来了,不但救不了我们,甚至自身都难保。”
“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轻易放弃。”小雪说。
吴飞看了看大家,正要说什么,门外发出一阵声响。显然还没到送饭时间,难道是保罗来了吗?大家安静下来,齐齐地望向门口。声响停了几秒钟,忽然传来解锁的声音,大门被缓慢地推开。一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瘦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扫过屋内,将食指放到嘴边,做出一个不让大家出声的动作。因为每个人脸上都会聚了惊讶、迷惑与不可思议,仿佛这些表情随时都会转变为嘈杂的声浪。男人轻轻关上大门,踱进屋内。
方教授盯着眼前身着浅蓝色制服的男人,两道眉毛拧到了一起,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方志明。他向前一步,正要发问,方志明又“吁”了一声,严肃地摆摆手,阻止他发出声音。直到用一个棒状探测器将房间每个角落都探测了一遍后,方志明才如释重负地走到大家面前。“看来伊伦对你们谈话不感兴趣。”他疑惑地望着方教授,“爸,你们怎么被抓来了?”
方浩然告诉他,他们被当做人质,用来交换一种叫“渗透者”的技术,然后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会向您解释。”方志明没有回答,直接走到吴飞面前,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吴飞回想起通过网络视频看到的方志明,又想到晓雨的同学探测到的地址和停机坪上听到的声音。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方志明就在思垦艾岚,但当方志明此刻就站在对面时,他却有些不太相信这是真的。
“你的眼镜呢?”他有太多问题要问,却惊讶自己先问了这个。
“你真是健忘,我做了手术,早就不戴眼镜了。”
吴飞意识到,眼前的方志明显然还不知道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盯着方志明制服上少女和鹰的标志,又问:“这标志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