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黎明,花生就出门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睡在暖阁外间的朝恩和奉恩,只一个人裹了件雪里红狐领披风,戴着一顶软软的蓝绒帽,悄无声息自后门出园,骑着她的白马,压低了身子,朝西河跑去。
她要去哪里呢?
王动站在庆丰园最高的屋顶上,看着她一路远去,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有点伤悲,有点疼痛。
那种疼痛非常陌生,它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是一种缓慢的,若有若无的,却又无处不在的钝痛。
我明知她此行极有可能会离我远去,可是我竟什么也不能做。
早间的冷风吹在他身上,冻得他瑟瑟发抖,嘴唇乌青,不知道在马背上疾驰的花生,她可会觉得寒冷?
花生不觉得冷。
她脸颊发红,双瞳亮晶晶的,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快马出了雍州,跨过西河,一路走到距离雍州有二十里远的吴山脚下,翻身下马,对住巍峨的山头发了会儿呆,晨光中的吴山高峻清秀,丛林苍茫,地上随处可见凋落的白霜,一脚轻轻踩上去,还能听到吱呀的脆响。
“山海经上说过,吴山之峰,秀出云霄,山顶相轩,望之常有海势,世间难得有几座山能现出海气,所以它列为雍州第一名山。”
那些话言犹在耳,但是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在呢?
花生深吸口气,按耐住心头躁动,将马儿拴在山脚下供路过行人歇脚的石头墩子上,拍了拍马儿的头,“好生在这里呆着,大小姐上山找个人,中午之前一定回来,你不要乱跑,饿了就啃点干草,回家给你好料吃,乖。”
马儿蹭了蹭她的手,很是亲热的样子,花生忍不住微笑。
这马儿他送自己的时候还只是一只小小的桀骜不驯的马驹子,三年过去,它已经生成神骏,不知道送马的人是否别来无恙?
花生摘了手套,又解开披风,顺手扔在地上,开始爬山。
她爬的很快,山路虽然陡峭,但她已经爬过数百次,所以也是轻车路熟。路上她轻轻默诵道:“如人恒处荆棘丛中,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有寂灭之乐,俄而妄心才起,即被诸有刺伤,是为有心皆苦,无心是乐。”
那是他教的静心诀,告诫她道:“若是心意难平,你就默念这口诀一百遍。”
可是,我心里是那么那么的难过,就是念一千遍也没有用处。
花生低着头,用力擦拭滚滚流出的泪水。
到了上午时分,走到半山,见到一座小亭,小亭之外,可以看到一座石台,石台左边,连着一座石桥,桥下是深涧,旁边则是峭壁,险峻不可攀登。
石亭外竖着一块小石碑,写着三个字:半山亭。
“吴山你平日有空,是可以来爬的,但是到了半山亭,你就不可再往前走,有何种为难事,你就写一封书信,放在石碑下那个四方盒子里,我看到了自然会替你设法。”
花生手心都是汗,脸上也珠光晶莹,袖子里放着一封昨日夜间写好的信件,却不知道当不当掏出来。
他一向都是不可违逆的,因他总是有理的,而他的理字也一向都站得住脚跟,所以纵然是万般的不甘心,花生还是每次都会老实听他吩咐行事,他不让她上山,她就不上山,即便时时思之如狂,几次三番爬到了半山亭,打定主意要闯上山见他一面,到了这亭子旁边,想起他波光不动的双瞳,又都止住。
这一次忍得住么?
似乎是忍不住了。
花生狠了狠心,摸出袖子里的信件撕成粉碎,穿过半山亭子,跨过石台,上了石桥。
过了石桥,见到一条山路,终点延伸到山上不知名的深处,入口这端有两面铁门,闭合得严严实实,套着铁锁链,门内竖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禁字。
龙飞凤舞,酣畅凌厉,依稀可以看出正是他的手笔。
花生伸长了指头去够,指尖顺着笔画游走,流连得几乎黯然泪下之际,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这不是庆丰园的少掌柜么?”
她心下一沉,转过身一看,就见着四个粗衣汉子,个个神情彪悍,体格健壮,满脸的横肉,此即一字排开站在石台那边,将她来路堵死。
“你们要干什么?”
四个汉子中间那个马脸汉子甩一下手里提溜着的一根长棍子,贼笑着说道:“不瞒少掌柜的,我们哥儿几个都是本分人,除了打家劫舍,从来不干别的买卖。”
花生笑出来,心里虽然害怕,面上却十分镇静,“你的意思,是打算劫夺我?”
马脸汉子打了个哈哈,“少掌柜的真是聪明人,”他露出贪婪的笑,搓着手道,“久闻庆丰园的藏老爷家财万贯,不知道为着大小姐他肯出多少赎金?”
花生面不改色,沉吟了阵,说道:“你们是这一两年才上的山吧?”
马脸汉子笑道:“大小姐好眼力,不错,我们哥儿几个是去年才在吴山附近发财。”
“也没拜什么山头吧?”
马脸汉子笑道:“没本的买卖天照应,需要拜什么山头?”
花生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孙,家里排行第二,”他指了指旁边三个兄弟,“这三个都是小人的把兄弟。”
花生沉沉的说道:“孙二,你现在马上带着你三个兄弟离开半山亭,我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饶你不死。”
孙二仰天大笑了一阵,“大小姐你以为自己是谁?我知道你藏家和雍州司马高士廉交好,可是雍州地界,是人都知道,城里官家通行,城外吴山为王,在这吴山上生出的事端,慢说高士廉说了不算,即便是当今的圣上天子,也是奈何不得的,我做什么要你饶?只要我不得罪吴山之王神刀聂十七,那就是做了天大的善事,积了天大的功德,就算是骗了嫦娥,抢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神刀聂十七那三字落在花生耳中,真好似是惊雷一般,震得她心口碰碰乱跳,说不清楚是欢喜还是难过。
“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神刀聂十七的?”
孙二眼睛发光,“吴山境内,做没本买卖的,谁人不知道吴山聂氏一族?”又指着花生背后那扇大铁门,“而除了聂氏如今的当家神刀聂十七,还有谁人敢擅自封了山,连官家都不敢管,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花生清冷的笑,伸手入衣内,缓缓摸出一样物品,攥在手心,迟疑了阵,展开给孙二看,“你见过这块令牌么?”
那是一面普通的木头令牌,看来粗陋的很,没有半点花纹雕饰,中央简单写着个一个字:杀。
可是孙二扫了一眼,却面色大变,失声叫道:“聂十七的杀伐令!”
他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不住叩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少掌柜的就是聂夫人,小人罪该万死,求聂夫人饶命。”
旁边三个兄弟不知所以,但是眼见着大哥跪地求饶,也不敢拖拉,齐齐跪在地上,“小的们该死,求聂夫人饶命。”
花生秀丽的面颊阴沉沉的,没有做声。
孙二额头已经在石板上磕出鲜血,见花生神色阴冷似铁幕,只道已经激怒她,心下顿时万念俱灰,一发狠说道:“小人冒犯了聂夫人,自知在劫难逃,这就以死谢罪,只恳求夫人大发慈悲,不要株连小人家小。”
他说完站起身,也不看自家兄弟一眼,毫不犹豫就纵身跳下石台,跌落深涧,片刻之后传来一声惨叫,此后就再没有声息。
花生忍不住探头张望,就见孙二壮硕的身体被石桥底下的一根凸出水面的尖锐长石头柱子刺穿,戳在那里,鲜血淋漓,无比的可怖。
她骇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背后冷汗淋漓,险些昏过去。
石台那厢剩下三人也是两腿颤颤,面如土色,六只眼睛在面沉似水的花生和崖下死状凄惨的孙二之间徘徊半晌,突然各自拔腿飞奔,眨眼之间跑得不见人影。
花生双腿发软,就这么瘫倒在铁门底下,四下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无,大小姐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却又无端的悲从心起,她将脸颊埋在膝上,抱着小小的头,闭着眼嚎啕大哭。
恍惚中听到有细微的声响传来,有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大小姐有什么不痛快的?”
花生浑身一颤,猛的抬起头,欢喜的大叫一声,“十七!”
但是她失望了,站在眼前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