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太平皱起了眉,才想要开口,见到花生好奇的大眼,沉吟了阵,拽了王动步出内室,走到中庭,正色说道:“金蝉寺的方丈对我有恩,万延寿眼下住在他寺庙里,公子,你不可造次,生出事端,连累出家人。”
王动眼中珠光漠漠,脸上笑容却亲切舒适得让人如沐春风一般,避重就轻的说道:“放心,太平,我做事一向有分寸。”
他说完转身要出门,却给裘太平拦住。
“公子,”紧紧扣住王动的胳臂,“我是很认真的。”
王动挣了两挣,没有挣开,心下有些不耐,怫然不悦,蹙眉道:“太平,你要干什么?”
裘太平深吸口气,“我只是想知道,你要怎么对付万延寿?”
王动笑了笑,沉吟片刻,淡淡说道:“我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规规矩矩上山去拜访他,恳求他给出药单,救主爷于疾患。”
“如果他不肯给呢?”
王动笑容森然,眼底仿佛有火焰烈烈燃烧,说话的声音慢条斯理的,但比起平日戏弄花生时候的口吻,却又多出一分冷淡的坚决,“太平,你是知道的,我若是要取一物,不拿到手,是决不甘心的。”
裘太平面有忧色,试图劝阻道:“公子,凡事……。”
王动打断了他,“你不必再说,”他顿了顿,注视着裘太平,沉声说道,“太平,我们虽然同被放逐,但我和你还是不同。”
他颓然的低下头,声音之中有压抑不住的痛苦,轻声叹息道:“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亏欠主爷的,比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主爷那杯毒酒,是因为我才喝的。”
裘太平怔住,似是有些惊讶,“公子你……”斟酌良久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末了只得说道,“那是主爷自愿的。”
王动苦笑,低垂着长睫茫然说道:“就是因为他是自愿的,我才越发的内疚,有负罪感,想到他因此日日吐血,我就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如果不是因为答应主爷在先,我真是宁可死了,也不愿意活着遭受这种折磨。”
他漆黑瞳仁深处波光闪烁,如果给主爷看到,一定会笑着说道:“公子又出煽情之举,不知是有何种算计?”
但是裘太平却没有主爷的锐利眼光,也不如主爷了解他,所以他上了当。
裘太平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沉吟了阵,断然说道,“我现在就回金蝉寺,把万延寿带回庆丰园,细细盘问个究竟,无论如何,总要把药单找出来。”
王动垂得低低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微笑,再抬起头时却又是满脸的不赞同,“不,还是我自己来吧,金蝉寺的主持金水和尚据闻出家之前原本是雍州地方官,也算是有些来历的人,万延寿眼下托庇在他寺里,他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带人走,设若两厢发生争执,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即便铲平十座金蝉寺都绰绰有余,但此处既然曾是你容身之所,金水和尚对你又有救命之恩,你要在他寺庙行凶,于情于理,都显着不合适。”
裘太平摇了摇头,“我不会在金蝉寺行凶的,”他斟酌了阵,含蓄说道,“我现在就上山候着,擦黑再进寺,寻个空当,直接拿了万延寿下山问话,并不惊动任何人。”
王动心下愉快的笑,“也好。”
裘太平想起一宗,又道:“但是你要答应我,稍后见到万延寿,只能问他取药单,不得伤人,也不得刑求他,雍州就在长安边上,我不愿意你生是非,连累主爷没有好日子过。”
王动笑道:“我知道了,我答应就是了。”
心下却想,刑求人这种肮脏事,不需你嘱咐我也不会亲手为之,我会找人做。
至于连累主爷,我自然会尽量避免。
裘太平略感心安,又进屋向兀自愤怒着老太太和老爷赔了不是,另外安慰花生两句,这才动身离开庆丰园,赶去凤凰山金蝉寺。
他前脚刚走,王动后脚也出了门,在外头流窜到吃晚饭时间,才不紧不慢回来探视花生,彼时花生正好吃过晚餐,朝恩奉恩在灶下用饭,老爷老太太结伴出门逛达消食,留下肚儿饱满的大小姐无所事事的在热热的榻上滚来滚去的,开始还百无聊赖,末了居然滚出乐趣来,咯咯的笑个不停。
王动在半敞的窗户口看到,不由轻笑。
大小姐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呢。
他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叫道:“大小姐。”
跟着推门进去,手里拿了一串晶莹透亮殷红似火的糖葫芦,颗颗山楂饱含着蜜汁,耀眼又绚丽,落在花生眼里,姑娘当场就不滚了,眼睛死死盯着糖葫芦,不住吞口水。
王动看得发笑,走到花生榻边,将糖葫芦凑到她嘴头边上,柔声说道:“吃吧。”
大小姐嘴馋得恨不得将一串糖葫芦悉数都吞到肚子里去,偏又死要面子,把小小的脸蛋撇到一边,“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才不要吃你这下流种子买来的东西,天晓得你安的是什么心思,会不会在糖葫芦里头塞些古古怪怪的玩意儿,整治大小姐。”
王动笑了笑,倒也不以为意,顺手就将糖葫芦塞进自家嘴里,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砸吧砸吧了两下,舔了舔嘴唇,满足的说道:“可真是甜。”
花生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又不好意思索来吃,只得板着脸瞪眼说道:“滚到一边吃去,谁稀罕呢。”
心里恨得痒痒的,要不是手足都给徐老汉捆扎得严严实实的,一早一个耳光扇打、飞起两脚踢开他了。
王动打了个哈哈,不但不滚到一边去,反而一屁股坐在花生旁边,翘着二郎腿,有滋有味的品咂一串糖葫芦,一边吃还一边扯闲话,“大小姐你知道么,糖葫芦除了好吃,它还能够消食积、散淤血,驱绦虫,止痢疾,特别是助消化,自古为消食积之要药,尤长于消肉积,像大小姐这样脑满肠肥性情暴躁的姑娘,每次吃一串糖葫芦,对身体真是有莫大的好处呢,可惜你居然不爱吃。”
花生气得发抖,“姓王的,你说谁脑满肠肥性情暴躁?还有,谁说我不爱吃糖葫芦了?我天天都有吃!”
王动漫不经心的笑,懒洋洋的又啃了一颗山楂,吐字不清的说道:“你既然爱吃,做什么我头先送到你嘴边,你却做出嫌弃的模样?可见你是不爱吃的。”
花生哼了一声,甚是不屑的说道:“那是因为你是个臭猪,经你手的食物,再美味也会变得寡淡。”
王动眼中波光一闪,不知怎么的突然动了两分真火,阴沉沉的笑着说道:“我是个臭猪,那么聂十七是什么?”
花生倏然闭口,瞪了王动一眼,将眼光瞟向别处。
王动有些怒,将花生脸颊扭过来对住自己,慢慢说道:“大小姐,告诉我,你和聂十七是什么关系?”
花生哼了一声,“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你问我就要知无不言?”
一歪身子,滚到卧榻里间,用一只小肥背权充答案。
王动气得额头冒起青筋,“你不说是吧?”
花生索性钻进软被里,只当是没听到。
王动怒极了反而笑出来,“很好,大小姐,雍州城西,有个很有名的医家铺子,不知道你有无听说过?”
花生迟疑了阵,虽然是极力想要忍住,可是好奇之心给王动勾引出来,终究还是疑惑的转过身,从被里探出头,问道:“你说的莫不是淳于家的太仓医所?”
王动森然笑道:“不错,太仓医所眼下的主事淳于琼,是雍州乃至全天朝顶有名的针灸大夫,可是谁人知道,他年轻时候行医不知轻重,也曾医死过人?”
花生瞪大了眼,“有这种事?”
王动闲闲的笑道:“你若是不信,我马上就传了他来,你当面问个究竟。”
花生狐疑看着王动,想了想,有点不满的说道:“姓王的,你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就算淳于大夫年轻时候医死过人,那又如何?人吃五谷杂粮,是以百病丛生,大夫又不是神仙,偶尔看走眼,下错药,也是情理当中的事,何况你也说了,那都是淳于大夫年轻犯的错误,做什么老是揪着不放?”
王动定定望着花生,慢慢说道:“大小姐说的不错,但你可知道,淳于大夫年轻时候医死那人,正是在下的母亲。”
“啊?!”
花生有些后悔,呐呐说道:“对不起……”
王动却笑,眉眼罩着一层青霜,也不知是安慰花生还是安慰自己,“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是不得已的事吧,”他出了会神,又说道,“但是淳于家因此欠了我王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却是不争的事实,事后淳于大夫也觉着很内疚,于是许给我爹一件事。”
花生不由自主问道:“什么事?”
王动沉吟着没作声,望着花生,嘴角笑容微露,看在花生眼里,没来由的打了寒战。
姓王的癞蛤蟆越来越不亲切了。
“淳于大人有个妹子,叫做淳于眉,彼时年正十六,他医死我妈妈,就有心要将妹子许给我爹爹做续弦以弥补,但是我爹爹和妈妈感情深厚,遂拒绝了他的美意,并把淳于眉后来嫁给了他的义弟。”
他顿了顿,问花生道,“大小姐可知道我爹爹那义弟姓什么?”
“姓什么?”
王动斯文的一笑,慢吞吞的说道:“我爹爹那义弟,姓聂,家族世代都住在吴山上。”
花生惊跳起来,眼珠瞪得溜圆,“姓王的,你在暗示什么?”
王动晃了晃手上的糖葫芦棍儿,指着最后一粒山楂道:“要不要吃?”
花生立刻不争气的吞了吞口水。
王动微微一笑,将糖葫芦伸到花生面前,但就在花生抵制不住诱惑张口想咬的时候,他迅速的退后两步,将糖葫芦塞进了自家嘴里!
花生张着口,目瞪口呆望着王动,羞愤得简直无以复加,小小的身子轻轻颤抖,她怀疑自己鼻子已经气歪了。
“姓王的!”
王动笑了笑,只把花生张牙舞爪的美态当做写意山水一般欣赏,处变不惊的吃掉最后一粒山楂,拍了拍手,又从衣袖里摸出一张手帕,擦了擦嘴,顺便理了理鬓角,拉齐整身上的长衣,这才笑容可掬的问道:“怎么了?”
花生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水汪汪的,小脸蛋绯红一片,当然,那决计不是因为害臊,而是因为愤怒!
“你那是什么意思?”
王动笑得像是偷吃了八只鸡的狐狸,明知故问道:“大小姐是指那串糖葫芦?”
花生紧闭双唇,两眼放射毒箭,恨不得将眼前这黑心肝的下流种子戳得千疮百孔。
王动眨了眨细长的狐狸眼,摸了摸下巴,“真是伤脑筋啊,大小姐貌似是生气了呢。”
他沉吟了阵,自言自语道,“我得想个法儿才好吧?”
片刻之后,这人叫了一声,“驱恶。”
就听到外头有人应道:“小人在。”
花生身子一震,登时心跳如鼓,脸色大变,驱恶,他怎么会在庆丰园?
王动冷眼旁观她,笑着说道:“大小姐想吃糖葫芦,你去街上买两串。”
外头那人应道:“是。”
花生来不及细想,跳起来说道:“等一下!驱恶,你进来说话。”
外头静悄悄的,过了会儿,就听到那人小心试探着问道:“公子?”
王动声音平板,干干的说道:“大小姐让你进门,你还等什么?”
“是。”
门吱呀一声推开,进来一个高壮的三十来岁汉子,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衫,手脚粗大有力,长长的马脸上有一道刀疤,看来有些凶狠,可是眉眼却十分温顺。
花生呆呆看着他,“驱恶,真的是你?”
驱恶点点头,低着头给花生请安,“大小姐别来无恙?”
花生心事如潮,“你不在山上呆着,跑来庆丰园做什么?”
驱恶恭敬回复道:“是王公子下午到太仓医所找老爷,说是有些乌糟事,不方便自己出手,请老爷派个人手帮忙,老爷遂挑了小人,吩咐小人要一切听从王公子安排。”
花生脑子里乱哄哄的,有些纠缠不清,“你怎么会在淳于大夫的医所里,你是十七的护卫,不是应该日日夜夜跟在他左右的么?”
驱恶不慌不忙的答道:“回大小姐,是老爷送了书信给主子,说最近雍州地头日子不大太平,来了好些长安的官家营卫,让他有点紧张,主子就派了小人到医所护院。”
花生还是糊涂,“淳于老爷做什么要送书信给十七?十七做什么又肯听他的话?”
这时王动好整以暇的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大小姐你不知道么,淳于老爷的妹子经由我爹爹做主许配给他的聂义弟,两人生下的孩子,名字就叫聂十七,所以淳于老爷算是聂十七的舅舅,舅舅说话,外甥怎么能够不听?”
花生呆住,“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动悠闲的笑,顺手拿了桌上一杯茶水,小小饮了一口,怜悯又歹毒的说道:“世间可真是小不是?如果我爹爹当初贪心一点,聂十七就该改名叫做王十七,做了我的弟弟不是?”
花生没作声,迟疑了阵,屏住呼吸问驱恶道:“十七呢,他现在哪里?”
王动眉峰微动,瞟了驱恶一眼,驱恶心领神会,婉言说道:“主子安好,大小姐勿念。”
将花生问题一笔带过。
花生嘟了嘟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很想要哭出来,却又不肯在众人跟前落泪,是以苦苦隐忍着,勉强笑着问王动道:“姓王的,你找了驱恶来做什么乌遭事?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心存不轨,要驱恶去打家劫舍,又或者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即便淳于老爷发了话,我也是不肯答应的。”
王动只是笑,好似有些沮丧,却又极力的隐藏,“你说这番话,可见是不了解我。”
花生哼了一声,却又叹气,“我和你认得不过一两月,不了解你是正常的吧,有些人,我认得他三五年,也都还是一无所知呢。”
王动笑了笑,意味深长看着花生,漆黑的瞳仁蓦的闪过些古怪又神秘的欢喜,将先前沮丧一扫而空,“都不了解,那是最好。”
又吩咐驱恶道:“去买两串糖葫芦回来与大小姐吃。”
等他人走了,王动找了张椅子随便坐下,细长的狐狸眼望着花生卧榻边金钩上的一串流苏怔怔的出神,花生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言语,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姓王的,你在想什么?”
王动回过神,对住花生浅浅一笑,“大小姐想知道?”
花生撇了撇嘴,“爱说不说。”
话是这么说,却又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一个字。
王动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惬意的躺倒在椅子上,双手枕到脑后,闭着双眼,很舒服的出了口气,张口待言……。
花生慌忙拉开架势洗耳恭听……
王动愉快的笑,若无其事出口的却是:“便是这样,那就不说了吧。”
花生愣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噎死,大小姐一边捶着心肝,一边灰心的想,我迟早是会给这下流种子气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