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恩不慌不忙的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一时没见着人罢了,保不准聂爷是临时有事出门,来不及报给大小姐和老爷老太太知道,也是有的。”
王动眼中波光一闪,推门跳下马车,神色严肃的问道:“你们三人最后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预感,聂光一定出事了。
王动十六岁入太原侯府,为彼时也才只十八岁的二世子李世民做记室,十年中跟随二世子东征西战,不下千次的大小战事让他练就了敏锐得超乎常人的直觉,这种直觉曾经帮助他无数次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对这直觉深信不疑。
花生恨恨的瞪着王动,“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王动面色一沉,“大小姐,不要胡闹,”他顿了顿,“我担心聂光是遭了意外。”
花生吓了一跳,被他紧绷的神情镇住,不由自主说道:“昨天中午十分,吃过午饭,他问我最近日子有没有去过吴山,我说有,还在半山石亭放了一封信,是写给十七的。”
“后来你就没再见着他了?”
花生点了点头,突然心有所悟,“他该不会是去吴山找我那封信件了吧?”
王动沉吟了阵,摇头道:“不可能,吴山就在西城外,两个时辰足够跑来回,没有道理午间出发今晨还不见人影。”
花生皱眉道:“那他会去哪里了?”
这时马车里的水柔波自窗口探头出来,娇慵插了一句,“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王动心念一动,若有所思看着水柔波,“柔波,聂光去哪里了?”
水柔波抬手掠掠耳边几缕秀发,水杏似的眼睛波光流转,对住王动抿嘴一笑,娇声说道:“公子问我要聂光可没找对人,”她满含深意的看了花生一眼,慢条斯理的说道,“他人是昨夜失踪的,但我昨夜可是直直在你眼皮底下,半步都没转身的。”
花生眨巴眨巴眼,点头附和不已,正色说道:“最主要的是,柔波姑娘她都不认得聂光,有谁会去抢一个她自己不认得的人呢?”
水柔波怔了怔,倒没想到花生会替她辩解,按理说,她关心的应该是另外一宗事才对的,“大小姐难道不好奇公子一整夜和我在一起,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花生低着头,自我解嘲的笑,轻描淡写的道:“那是你跟姓王的之间的私事,跟我并无干系。”
话是这么说,神色之间却甚是黯然,只是隐藏得当,想来外人应该没有发现?
王动站在她身旁,细眼微光闪烁,定定注视着她,心中有些气恼,又有些怜惜,手心那枚花生掷还的玉牌犹有余热,花生,她明明是在乎的要命的,为什么偏偏要装做满不在意的样子?明明是个活泼泼火爆脾气姑娘,为什么每每涉及心中最最肯綮的关节,就会出于本能的装聋作哑,缩成一团不给任何人触碰?
聂十七,聂十七你将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你情何以堪?
王动沉吟了阵,说道:“大小姐,西门老酒巷子有一间烧酒铺子,老板肥壮有力,是聂十七的人,你对他可有印象?”
花生愣了愣,“你说的是牛来福?”
十七每年的礼物,都是牛来福亲自送到太仓所,等淳于老爷叫来花生,亲眼见着她签收之后才会离开,所以她对他有印象。
王动含混道:“应该就是他吧,你说聂光有无可能在他那里?”
花生想了想,“说不好,”想到一种可能,突然心跳如鼓,颤声说道,“难道,难道是十七进了雍州城,住在牛来福家,聂光知道了,于是急急忙忙赶去会他以至于忘记知会我们?”
她一直不知道爹爹妈妈是否耳闻过她私交聂十七的事,两个人从来不在她跟前提起半句聂十七,但是十七走后的头一年,曾经托牛来福送过一份礼物到庆丰园,结果那礼物不幸落在爹爹手上,爹爹随即将东西丢在庆丰园的大门口,由得人踩得稀烂。
她心疼得不行,跑去质问爹爹为什么私自处置她的物品,爹爹站在庆丰园圣上亲赐的牌匾底下,似是而非又语重心长的回答她:“我听人传风,说这份礼物乃是城外头有个盗贼头子听闻你的美貌,对你很是垂涎,私自送来讨好巴结你的,为怕你识人不清误交匪类,跟这种有损门风的人往来,坏了藏家的好声誉,所以我就将东西处置了,断了那盗贼头子的念头,我家的姑娘可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她又是伤心又是失望,却又不敢辩解,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几天,好在没多久烧酒铺子的牛来福就悄没声儿的买通园子里小厮,给她送来十七的短信,要她不必难过,等明年还送礼物来,只是不再进庆丰园,改寄放到太仓所的淳于老爷处,她要玩要看,去太仓所就可。
十七说过的话都做到了,年年他都有礼物送来,而且样样都很合她的心意,但她心中总还是有遗憾,私心盼望着有朝一日十七突然改变初衷,正大光明带着礼物登门拜访爹爹妈妈。
那一天会不会来呢?那一天是不是已经来了?
奉恩打了个寒战,突然不敢看花生那张满怀希望闪闪生光的小脸。
她不知道聂光究竟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大小姐口中提到那个十七是何许人,但是她知道聂光的下落:他根本没去牛来福的铺子,大小姐注定是会失望的。
王动瞳仁收缩,面色阴沉沉的,花生的想法确实不无可能。
花生身子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稳,四肢百骸热血滚滚,冲得她连头发丝都要翘起来了,“我要去烧酒铺子看个究竟!”
王动又急又气,铁青着脸站在花生面前,但是花生却根本看不见他,大小姐挥手将他推到一边,“让开让开,不要挡我的路,”眼睛发着光,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口中喃喃自语,“一定是的,肯定是这样,十七毫无疑问肯定是在雍州城里。”
鬼面王一口酸气梗在喉间,不吐不快,“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他到底有什么好的?”
花生瞪了他一眼,“我的事不要你管,让开!”
王动气苦,一发狠闪到一边,“去了你可不要后悔!”
花生怒道:“不去才后悔呢!”
正待要走,看到大门口甬道内的马匹,眼珠转了转,几个箭步上前,翻身爬上其中一匹,夹紧马腹,扣住马后颈结实的鬃毛,又从马夫手中抢了一根鞭子,朝着马儿臀部抽了一鞭子,“姓王的,马儿借我一用,完了就还你。”
白马仰天嘶鸣,眨眼功夫,就带着背上那团小旋风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
朝恩惊得面如土色,“青天老爷,那白马都没装鞍,大小姐会跌死的!”
一路飞奔的追着花生,“大小姐,大小姐你慢一点儿。”
王动立在原处,脸色难看得要命,奉恩偷偷瞟他,几度想要张口,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末了冲王动福了一福,急急追朝恩和大小姐去了。
水柔波趴在车窗口上,似笑非笑望着王动,“你不追上去么?”
王动倏然回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水柔波,一言不发。
水柔波打了个寒战,笑容瞬间冻结。
她突然不敢正视眼前这个人了。
有晨风吹过,寂静的小巷子里,死灰色的白雾从角落升起,飘散在王动身后。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神?谁说的?
此刻这个薄雾之中立在她面前的人,分明就是人间的恶神,地狱的阎罗,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也分不出黑白,无论这双眼睛看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立刻会沾上不祥的噩运。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谨慎的、认真的打量她,全身上下,一丝一毫都不肯错过,他的神情专注,全身蓄势待发,就好像是准备搏杀猎物的猛兽,而她就是他利爪下那只可怜的、不堪一击的羔羊。
水柔波背后的寒毛倒竖起,至此终于明白,天策府五十四杰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将才,王动以一介文弱书生,为何能够尊居第四,鬼面王,这绝对不仅仅是单指他脸上张金面而言。
似乎过了地老天荒那么久,水柔波背后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才听到王动慢吞吞的说道:“柔波,我只问你一次,你老实的回答我,聂光失踪究竟和你有无关系?”
水柔波低垂着长睫,一颗心砰砰直跳,膝上的柔软小毯滑落到地上,她抬起脚,将小毯踩在脚下,冰凉双手搁在身畔,“公子,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算聂十七进了雍州城,聂光眼下也没有跟他在一起。”
王动森然微笑,慢慢伸出纤细的手,打开车厢大门,一字字的说道:“照你话中意思分析,聂光的失踪是和你有关了?”
水柔波给他那笑容骇得面色雪白,下意识将小小的身子更紧的缩靠在车厢壁上,对住花生的去向出了会神,说道:“这会儿大小姐多半快要到烧酒铺子了吧?”
王动脸色变了变,抓住车门的手指扣得死紧,咬牙切齿道:“那个小混球,没跌断脖子算她运气……”
水柔波笑了笑,水样的晶瞳倦意沉沉,知他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公子,我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你若是还有精神,不妨去烧酒铺子看看,大小姐她有没有跌断脖子。”
王动哼了声,关上车门,翻身上了剩下那匹马,对旁边的小厮说道:“把柔波小姐送进宅子,好生看顾着,我有事外出,一会儿回来问话。”
水柔波又是一笑,似是不胜寒冷的拉了拉身上的鹤氅,将身子裹得更紧,“你不需交代这么多,我本也没处可去,倒是聂十七一向行事诡孑叵测,出人意料,保不准他真的潜回雍州了也未可知,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以大小姐对他的心思,他若是想要她,甚至都不需开口,只需要勾一勾指头,其人必定跑得飞快。”
王动心下一沉,终于按耐不住,一收缰绳飞驰出去。
柔波说的是实情,但是,与其眼睁睁看着小混球跟着姓聂的远走高飞,我宁愿她在路上摔断脖子……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烧酒铺子,就见花生抱着一双小羊皮手套,坐在长条板凳上傻笑,那手套的式样十分简单,可是做工却异常精细,手套口巧妙点缀着漂亮的羊毛,煞是好看,而该死的小混球两手抱着手套,笑得像只掉进米缸的耗子,欢喜得只差流出口水来。
她好端端的,并没有跌断脖子,鬼面王一颗心总算放回原处,但是想到那手套必定是聂十七送来的,又满肚子的不高兴。
烧酒铺的肥老板牛来福在旁边搓着手,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笑眉笑眼的说道:“就知道大小姐会喜欢……”
眼角余光瞟到门口的王动,登时神色一凛,“公子好雅兴,大清早的来喝酒。”
王动定了定神,眼见铺子偌大的前堂,除了花生主仆三人,再没别的酒客,遂单刀直入道:“牛老板,大小姐有无告诉你,聂管事的不见了?”
牛来福皮笑肉不笑道:“我知道,他昨日傍晚出发,星夜兼程赶去洛阳了,临走时要我复你,说公子的要求过于无礼,就算有主子令牌在手,他也不敢擅作主张,要报给主子听过,再做定论。”
王动愣住,“我什么时候向他提过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