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冒险,她宁愿相信他。
“哦。”他老老实实地应一声,不敢回头,一步一步退着走,约莫走到最初的地点了,便动也不敢动一下。
为一个女孩子解手站岗,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他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黎明前的幽静反而成了罪魁祸首。
后方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都成了震耳欲馈的雷鸣。叫人心魂皆动,神思不定。
直到身后一声细如蚊呐的声音道:“走吧。”他这才全身放松下来,手一滑,酒坛子差点摔落在地。才惊觉刚才短短的一瞬,竟握了满手冷汗。
仍是不敢回头,他走在前,她走在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看对方,倒像是刚才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灰色的光影渐渐冲淡了夜的浓墨,黄的墙,绿的瓦在眼前勾勒出重重楼阁的轮廓。
到了!楚凉冶松了一口气。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升出些依依的不舍。
仿佛希望这个夜,没有尽头;这条路,没有尽头。
庄门还没有开,他伸出手来,竟觉沉重,要敲不敲地,直觉在等待着一些什么,又或者说在期待一些什么。
这样迟疑片刻,他果然听得她沉声说道:“楚凉冶,今天的事情不许你说出去。”
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并没有让他感觉轻松,反而很不舒服。
他的手掌终于落下来,重重地落在铜铸的大门上,“嘭嘭嘭……嘭嘭嘭……”,似昭告,又似嘲弄。
这一整天,楚凉冶都显得心神不属。
练功的间隙,他坐在廊前的阶梯上,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已经够干净了!”小刀坐到他身边,用判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楚凉冶横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刀耸耸肩,双手抱在脑后,两脚散开,就在台阶上仰躺下去,口中无聊地念道:“唉!有人要走桃花运。”
“你胡说什么?”楚凉冶像被蛇咬了一口般,肌肉绷紧。
“不是桃花运哪?”小刀抽了一根草根,含在嘴里,邪邪笑道:“那就是桃花劫。”
楚凉冶轻哼了声,“你知道什么?”拍拍臀站起来,打算走人。
“别走!”小刀拉住他的衣袖,一翻身,坐起来,吐掉草根,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梦神告诉我的,你别不信。”
楚凉冶一听,松了一口气,放下长剑,又坐了下来。
小刀眨眨眼睛,殷勤笑道:“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的,老是跟着你,赶也赶不走。我猜……”
他说了一半,顿住了,接着就是一段可以逼疯人的沉默。
“你猜什么?”楚凉冶心头狂跳,乱成一团麻。
小刀马上换了一副脸,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猜……那人一定不是我姐吧?”
楚凉冶的眉头皱了一下,“不要拿你姐姐开玩笑。”
“好,不说我姐,那你告诉我,我梦见的那个跟屁虫又是谁呢?”他摆出一张过分夸张的笑脸。
“我怎么知道?你的梦中人为什么问我?”
“嗄?”小刀愣了一愣。七师哥什么时候变聪明了?他搔搔头,喃喃自语:“莫非,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偷眼瞄他,楚凉冶只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取过长剑,继续擦了起来。
“喂!”小刀喊他。
“喂喂!”他再喊。
楚凉冶抿抿唇,不置可否。
小刀没趣地撇了撇嘴,一仰身,又躺了下去。
人心啊,真是复杂。他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耳边突然安静下来,内心的纷乱才显得犹为明显。
楚凉冶擦剑的手越来越慢。
那莹莹剑光竟不再使他热血沸腾,而仿佛是一双眼,或嗔或喜,扰乱了他的情绪,左右着他的悲喜。
他甩甩头,再甩甩头,脑海里却仿佛着了魔般,尽是那人的影子,从屏风后面跌出来的影子。白皙细腻的肌肤,掐得出水似的,又惊又怨的眸子,照出一个被热水泼得湿淋淋的他。他顿觉口干舌燥,心绪烦乱。
闭了眼,口中狠狠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什么?”小刀霍地坐了起来。
楚凉冶一惊,手中长剑脱手飞出。
“叮”的一声,撞在石上,火花乱溅。
唬得台阶下一众休息的弟子们四散逃开。
“喂!你看到了什么?到底看到什么了?”小刀兴奋地搓着手,惟恐天下不乱。
楚凉冶瞪他一眼,只觉一股寒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如毒蛇长信般攫了他的心,一直缠一直缠,令他透不过气来。
而落在地上的长剑,正明晃晃地反射着蓝天幽白的光芒,以及蓝天下那一朵轻俏的白云。
万香香是万剑山庄的公主,大家保护她,照顾她,甚至是崇拜她,爱慕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的视她为朋友,与她谈谈心,说说话。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阿离的到来。
还记得当初在山庄外的林子里,她第一眼见到阿离,便被她浑身散发的那股子慧黠机警的灵气所吸引。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感觉就像是那漫山遍野火辣辣的枫叶,是花,却没有花的娇气;是叶,却没有叶的枯燥。
这样的女孩子,容易引起人的好感,却也容易激起人的憎恶。不像她,永远一成不变,被人羡慕着、宠爱着,却也被人无心地隔绝着。
所以,她喜欢阿离,喜欢她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勇气,喜欢她身上时时流露出的不可一世的神气。
而这些,都是她所缺乏的。
于是,她留下她,为自己在这寂寞深院里留下惟一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香香,打扰了你这么久,我看我也得告辞了。”
万香香吓了一跳,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
她赶紧放下绣绷,不解地看着对面正躺在软榻上啃水果的阿离,试探地问:“是不是七师哥又惹你生气了?”
“咳咳。”阿离呛了一下,赶紧坐起来,摆手,“不是不是,你别老是把我跟他扯在一块儿说。”
香香抿唇一笑,“不是我说,是你一直在说。”
从今儿个午后到现在,她耳朵里已灌满了七师兄的“伟大”事迹,好不容易清闲了片刻,那阿离又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出要离去的话来,怎不令人怀疑?
阿离俏脸微红,懊恼地将果核扔进盘子里,说:“我只是在想,这里总归是别人的地方,你们不好意思赶我走,我又有什么理由一直待下去?”
“哦!原来你是要一个理由?”香香总算明白过来,掩唇笑道。
阿离站起来,跺跺脚,“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香香到底不比小刀,见她微带恼意,便息事宁人地道:“你我既情同姐妹,你怎么可以不过了今年冬天再走呢?”
“那又是什么道理?”阿离眨眼。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吧?不足以让她理直气壮是不是?
香香低首,颊畔染上两抹绯红,左手无意识地取过搁在一旁的绣绷,呼吸略微失序。
“什么嘛?”阿离凑眼瞧过来,“咦,这只麻雀在干吗?”麻雀不站在树枝上,跑进水里做什么?洗澡啊?
一只麻雀在洗澡?
阿离“腾”的一下羞红了脸。
香香一时啼笑皆非。
“这是鸳鸯哪。”她没好气地睇阿离一眼。
“鸳鸯啊?呵呵。”阿离不好意思地笑笑,暗中吐了吐舌头,“可,鸳鸯为什么只有一只呢?”她赶紧似模似样地欣赏起来。幸好,这个她听奶娘说过,鸳鸯嘛,总归是一双一对的。
香香再一次晕倒。她无力地按住眉心,道:“不是还没绣好吗?”
“嗯?啊?”还没绣好哦!阿离羞得满面通红。她怎么知道什么是绣好了,什么还没有绣好?她的帕子,嗯,不,是手绢,都是请最好的绣娘绣好了送来的。嘿嘿。
“你不懂这个,也没有关系的,你不是会拳脚吗?那个,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香香放下绣绷,柔声道。
果然是善体人意,温柔无双的万香香啊!阿离差点感激得五体投地。
不过,说起这个拳脚嘛。
唉!唉!还是不提也罢。
她眼珠一转,笑指着绣绷道:“我是不会刺绣,可也知道,闺阁少女是很少拿红缎子绣鸳鸯的。你这个是送情郎的吧?”
香香的眸子亮起来,含羞带娇的笑,轻浅似无,“来年开春,你便要喝我的喜酒了。”
“原来是这样。”阿离恍然大悟。难怪香香要留她到冬天过后再走。
哈哈!楚凉冶!本姑娘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地耗!
她一时得意忘形,手舞足蹈。
“阿离?”香香吓傻了眼。
不会吧?要出嫁的人是自己不是她呀。
“呃。”阿离回过神来,喜滋滋地拉了香香的手,笑说:“我是替你高兴嘛。哪个男人娶了姐姐这等尤物,才是他的福气呢。”
这句话,倒也不算是言不由衷。
香香微笑抿唇,“你这张嘴呀,倒是将来谁娶了你,那日子才叫热闹。”
阿离一怔,神情暗淡下来,“我这个性子,只能惹人厌,哪里有人喜欢?”可不是,自从上次从山下回来之后,楚凉冶便一直躲着她,好像她是洪水猛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