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说得清清朗朗,但不知为何,那“是”字的尾音,微微一扬,竟带些轻颤的余韵。仿佛是一首唱岔了调子的歌,叫人听来极不舒服。
“好!一言为定。”万尚义与阿离击掌为誓。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楚凉冶。
阿离心道:我不踏进万剑山庄,难道也不许冶哥哥出去吗?今日不论他怎么说,我总也是要想法子哄他出去的。她心中笃定,一眉一眼尽是温柔。
楚凉冶自顾低沉了眸子,半晌不语。
堂中气氛渐渐凝重,将某些人眼中的不以为然刻意彰显。
忽地,楚凉冶扬眉,澄明的目光清如月辉,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今日,不能拜堂。”
“你说什么?”
“砰”的一声,万尚义手中茶杯碎裂,混合着茶叶的汁水沿着他青筋暴突的手背蜿蜒滑下来,如纹横断裂的腐木,森然,可怖。
“你没听清吗?他说不和你女儿拜堂了。”
“就是,女儿也是可以硬塞的吗?”
“反正人家徒弟多是的,这个不要,总有那个要嘛。”
“就算再找十个百个徒弟出来,也及不上一个萧问呀。”
“嘻嘻!”
“哼哼!”
“哈哈!”
恶毒的窃笑声如毒蛇长信般席卷了每一个人的耳膜。
阿离蹙眉,心里似喜似忧,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觉栗栗危惧。旁人说了一些什么话,她半句也听不见去,只觉事情脱离了预见的轨道,半点不由人了。
“师父!”楚凉冶携了香香,站到万尚义面前,深深一揖,朗声说道:“徒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师父成全。”
万尚义听他话中有异,微微收敛怒容,温言道:“你说。”
楚凉冶慨然言道:“若徒儿今日与香香成亲,来日,香香必受流言所累。所以,徒儿有一个请求,请求师父取消今日喜宴,再给徒儿半年时间,让徒儿向天下英雄证明,徒儿是诚心诚意要娶香香为妻,并且绝对有娶她的资格。”
在全场震惊的目光中,楚凉冶沉静,镇定。
还是那一身鲜亮的衣裳,还是那样朴实率直的表情,可此刻,无论谁一眼看去,都会觉得再亮丽的颜色也掩不去他的光彩,再繁华的花言巧语也不及他沉默的眼神更令人舒心和有依靠。
阿离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般,酸甜苦辣俱全。事情终于超脱了她的掌控了。她觉得惶恐、无措,胸中闷塞,如欲窒息。
她可以接受他被迫成婚,甚至早已猜到他会亲口说愿娶香香。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执意要给香香一个万众瞩目的婚礼。
“你……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喜欢香香,你不会……是不是?你不会……”她昏乱地摇头,语散不成调。若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她怎么也不会让他开口。怎么也不会。
“阿离……”楚凉冶欲言又止,平静的一张脸,眼里满是隐忍的担心。
阿离愣怔着,仿佛听不到他的话语。眼前的楚凉冶,离她这样近,这样近,触手可及了,却又那样远,那样远,闪耀成天边最高不可攀的一颗星。
“阿离?”他肃容,细细审视着她空茫茫的大眼睛,声音哽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残忍。
他,成全了所有的人,而惟一不能成全的,是他和她,是他们彼此的真心。
他顾不得了。
阿离,原谅我。
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
“哼!说得轻巧,半年的时间,如何证明?”人群中有人提出异议。
万尚义微微一笑,负手立起,道:“那就这样吧,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做三件称得上轰轰烈烈的侠义之事,你便可以回来风风光光地迎娶香香。”
众人轰然叫好。
此刻,再没有人记得原来的新郎到底是谁了,也没人在意眼前这伤心的女子究竟为何,彼此之间只是热切地讨论着,究竟是哪三样事情,才能称得上是轰轰烈烈的侠义之事。
阿离眨眼,再眨眨眼,户外的阳光折射着堂前的刀光,坚冰似的,刮痛了她的眼。
在遇到楚凉冶之前,她曾经千百次地设计过自己的未来。
她的夫君,不是王侯公爵,也要是万众仰慕的青年俊彦。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为一只丢失的银狐,而让那个傻傻的青年误入她的陷阱。
那个时候,他温和、傻气,哪怕自己受到伤害,也要保护她。
那个时候,他倔强、好强,像初生的虎犊,浑身充满力量。
那个时候,他正直、坦荡,不因混乱而占她便宜,不恃武力而欺凌弱小。即使,他被她气得跳脚。
那个时候的他,像耀眼的阳光,点燃她每一处,照亮她每一方。
而今,在拥挤的人群里,他仍是那么闪亮,照耀的却不是她的方向。
她敛眉,忽然脸上一凉,伸手一抹,原来只是森寒的刀意,冰冰的,凉凉的,以为是泪,却不是。
还好,不是泪。
流泪的,绝不是她秋阿离!未到最后一刻,她如何能轻易言败?
阿离挺一挺胸膛,站直身子,望着楚凉冶。
那一张温和出色,显少伤心失意的脸,此刻,划满忧伤。
她的目光闪烁起来,她知道楚凉冶的心意,但要他说出口太难,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她语声转柔,唇角勾笑,面对着楚凉冶,道:“你不是说过,你会对我负责的吗?你答应我在先,怎么能失言?”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用这个来威胁他,但如今,她已经只剩下这个办法了。她,没有自己想象的聪明,天生的这个脑袋,还不够拿来争取喜爱的男子,不够,远远不够呵。
楚凉冶沉默,静静地看着她,看她那么惶然、那么无助、那么孤注一掷。
他感觉自己连心都绞了起来,痛到麻木。
但愿,他能任性一点;但愿,他能自私一点。
然而,他不能。
楚凉冶伸手,想将她披面的发拂至耳后,然而,就连这个动作,也是不能。
众目睽睽呵!
他不由地泄气,低声喃道:“我负责,这一辈子,你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他说得平静,心中却已如翻江倒海一般。
再也回不去了。
楚凉冶凛然,伸出去的手缩回来,缩进大红的喜服中。
突然觉得,那红色,亮得好刺眼。
缘分是上帝的一只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到底,他和她,还是无缘。
阿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不住地向下沉,长长的眼睫底,掩着一场雨,下进心里,汪成一洋泪海。
从来没有尝过这么挫败的感觉,像是运筹帷幄、志在必得的一场仗,输在了运气,输在了老天爷手底。
不是没有努力过,却仍然还是输。
她踉跄一步,忽然觉得整个身子空荡荡的,透过眼睛里的雾气瞧出去的一切都成模糊一片。
只有那艳艳的喜色,灼痛了她的心。
她凄然一笑,忽地跃起,举掌欲劈。
楚凉冶心中惭愧,竟自不避不让,横心受她一掌。
谁知,阿离的目标竟不是他。
那纤纤素手,眨眼罩到新娘头上,手腕翻转处,金芒乍亮。
楚凉冶一惊,想也不想,出手如电,扣住阿离脉门。
紧跟着,计傲白拳到,狠狠击中阿离右肩。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楚凉冶满身满脸。
楚凉冶又是惊愧,又是伤痛,伸手欲扶。
阿离摇摇晃晃地退后一步,脸色惨白,笑容惨淡,“你说过,负责我的安全,可若是刚才那样,你又如何?”
说罢,也不看他,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有人眼尖,大呼:“离合门,她是离合门的人。”
待要追赶时,却见她轻飘飘的,宛如一片浮云,转眼去得远了。
顿时,众宾客闹的闹,喊的喊,追的追,喜堂内乱做一团。
楚凉冶缓缓蹲下,拾起阿离失落在地面上的那只束发金环,那是他和她一起去给香香买的结婚贺礼中的一件。
原来,她刚才根本无心伤害香香。
楚凉冶怔一怔,一发足,也追了出去。
此时已近酉时,一轮新月从黑得发亮的屋脊上探出头来,清爽爽地铺了一地。
屋脊上的少女背光而坐,淡绿的衫子被月色洗得泛白了,孤单的身影投在对面的高墙上,薄薄一页,剪纸一样。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的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隔着几重门,几道墙,还未听得清晰,便已消散于风声。
“今晚的月色真好。”她忽然幽幽地说,半晌,又加重语气,“比那一晚的还要好,对吗?”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的目光从脚下一半昏沉、一半明亮的巷道上收回来,仰头望着天。仿佛是在问天,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在找你。”阴影中的男人终于开了口,却并非回答她的问题。
阿离轻诮地扯了扯嘴角,望着月亮的姿势丝毫未变,“你不觉得今晚的月色其实很适合做良宵吗?”
“现在,他们在找你。”男人的口气有些沉哑、有些无奈。
“那么你呢?你来又是为了什么?”阿离偏首,由上而下地斜睇着他。
四周又是一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