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伤了,慢慢会好的吧?
她感激地道:“谢谢姐姐解了伊瑧的疑窦,且相信伊瑧的清白,这便够了。信我的人自然会信;不信的,说上一百遍也是枉然,徒然自取其辱罢了。”
上官嘉荣还是去找了陈启贤。
铩羽而归时,她不得不承认穆伊瑧的确料事如神,语出必中。
当她说明缘由时,那外表一派斯文的书生冷下脸来,沉声道:“小生一向听闻欧阳小姐医德高尚,想不到竟会为人收买,来替那人诡辩。”若非她的青藤药箱特殊得绝对假造不来,他定当她是冒牌货。
哪有那么巧的,昨夜才发生了那件事,一早便请得到行踪不定的上官嘉荣。哼,分明有鬼。
饶是上官嘉荣好修养,也不由变色薄怒:“陈公子言下之意,是认为奴家在扯谎?”
陈启贤哼道:“是与不是,小姐自己明白。还望小姐爱惜羽毛,莫污了圣上所赐的‘国手’之名。”这男人……上官嘉荣杏眼含嗔,怒道:“有劳陈公子费心了。希望将来,公子会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穆伊瑧,那秀外慧中的绝色红颜,难道便这样被这臭男人毁了一生?
陈启贤的火气也不会比她小,要不是碍于她的“天香国手”之名为当今圣上亲赐,且皇帝对她的医术称许有加,早令人将她逐出府去,冷冷道:“小生再奉劝小姐一句,虽说小姐行走江湖,于妇德未有多少讲究,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省得教人误会小姐禀性轻狂,才会这般不知收敛。”
还当他只是读多了酸文拘于礼法,一时不满妻子的未见落红才会口出恶言的,却原来是生性刻薄。
上官嘉荣不与他一般见识,只当听见狗吠,心下却肯定了此人品行恶劣之极。
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是他这般行止。
陈启贤的书生假象,只在于他的“利益”未受威胁时才有吧。一旦自觉受到“侵犯”,便像疯狗一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所说的话,是对一个正经女孩家莫大的污辱。
上官嘉荣摇摇头,只为伊瑧的将来担忧。
新婚三日夫婿便绝迹新房,这无论如何对一个新妇都不是好事。她进陈府不到半日辰光,已感到陈府下人中弥漫着异样的气氛,对着新房窃窃私语,私下揣测他们夫妻失和的原因,随之而来的,怕会是对女主人的轻慢。尚须在此度过许多许多年的穆伊瑧,又将如何?
临行时,她向穆伊瑧提出这个问题,这让人为之心痛的薄命红颜平静地道:“穆家的人足够撑起这座院落有余。再过一段时日,只怕父亲还遣人来此。我这边便当作是与陈府不相干的寄住者吧。姐姐放心吧,伊瑧早与陈启贤谈妥条件了,他为难不到我的。”
是吗?
上官嘉荣仍是担心地道:“有必要一定住在陈府吗?这样的男人,离他远一些才好呀。”
她想问的是,“有必要留着‘陈夫人’的虚名吗?”但她也明白一个庭训严谨的女子视“被休”为最大耻辱,若被夫家休弃,差不多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思量再三,吞下如鲠在喉的一句问话,拍拍她的手,道:“千万要保重自己。读书,练琴,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并从中得到乐趣的。那陈启贤,你就当他不存在吧。”
这个,很难做到。上官嘉荣知道,却不能不说,背起药箱,道:“今后我有路过金陵,都会来看你和青青的。伊瑧,一定要让自己开心呵。”
道千声珍重,终须别离。
穆伊瑧恋恋不舍地送走相识虽短却知心的女子,黯然无言。
她们,在短暂的交会后,仍走向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萍踪无定,四海漂泊。
她,困锁愁城,寸步难行。
快乐之于她,从此是很难了。纵使陈启贤不出现在她面前,一颗被缚的心,足以告知她失了自由的事实。
没有自由,又怎会开心?
新婚不出十天,便广邀诗友谈诗论文的人已是少见。新娘子的美名若轰动一时,这种做法更启人疑窦。
陈启贤于成婚第八日,遍邀金陵城中稍有文名的书生儒士。
穆家富可敌国,却无人入仕途。他要与之为敌,惟有从此入手。
故而他的宴客名单中,头一名贵客,便是出身世族,其父位极人臣,亲族皆各司要职的前届解元乔云柏。
三年前秋试揭晓,乔云柏轻取头魁。人人皆言他当时若进京赴试,定可三元及第,连续夺下会元,殿元之名,成为本朝最年轻英俊的状元郎。偏偏那一年皇帝老子与他过不去,点了他家老头当主考官,乔云柏退场避嫌,这一耽搁,便是三年。
那一届的状元郎,是长他五岁的河南卫清砚,三年来由翰林院修撰的文职,转调握有实权的户部,兼太子侍读,直到今秋,飞升兵部侍郎,窜升势头之快之猛,均令人瞠目。尤其他毫无背景,全凭真本事让皇帝对他欣赏有加,大加提拨,更令朝中一干大佬不得不自备手巾拭汗,频呼“后生可畏”。
相较之下,乔云柏三年来韬光隐晦,愈形黯然失色,连他“五岁吟诗,六岁能赋,七岁滔滔千言皆成奇文”的辉煌往事都被人淡忘,继而掉以轻心,将他当作寻常敌手。
因此,本科新出炉的解元大老爷陈启贤对他心怀忌惮,不是为他煌赫一时又刻意淡化的才名,而是他家在朝中大树盘根般的势力——即使直系血亲不得入场,其他被点作考官的官员与乔府不沾亲也带点故,要说没有偏心,才没人会信。
寒暄之后由陈启贤带路往书房途中,乔云柏被问及明春赴试的问题,陈启贤一番努力下才止住转回头盯着他答话的念头,听这名门公子淡然道:“家父已一早向朝廷上本,禀明此事,申请避嫌。圣上业已恩准,今科家父、叔父、两位姨丈皆不会被点作考官,我与几位兄弟便可入场了。”深沉的眼眉扫过已停下脚步让客人先入房的陈启贤,对他面上的焦虑之色视若无睹,却又补充道:“出京前,宫中已有传言,圣上有意钦点御史程筝大人为主考,想来相去不远。”
陈启贤眼睛一亮,口不应心地干笑道:“恭喜乔兄了,明岁大比,乔兄定当金榜题名,一举夺魁。”心中暗喜,这位御史大人,正是朝中硕果仅存的与乔家十分不对头的几位官员中的一位。据说他与乔云柏之父同朝为官二十余年不要说没有说过一句话,连眼角都不曾试过扫他一下,可见怀恨之深。若真是他做主考,那乔云柏便休想借家势盖过他。
乔云柏对他言不由衷的恭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常年在京长住,对金陵这带文人并非熟识,与陈启贤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今次不过回乡办事,却不知这才娶了本朝第一绝色的金陵才子为何会如此热络到怕他办完事便回京,而急急在新婚期间便几番坚邀他上门做客。
他身后著蓝色儒袍,秋试名次屈居陈启贤之下的文昌佑笑道:“陈兄已占了我朝冠绝的花魁,正当春风得意之时,明年定能蟾宫折桂。依小弟愚见,倒不如不做那状元榜眼,当一个名副其实的‘探花郎’,岂不是一段韵事?”
陈启贤面带不豫之色,正暗骂去你的“探花”,“探草”时,文昌佑的好友黄重明见机不妙,接道:“文兄此言差矣,花魁便该配才郎,陈兄若能金殿夺魁,岂不更是花心佳话?”
他们就不能别提起那人吗?陈启贤强笑着请众人坐下,谦道:“黄兄说笑了。有乔兄珠玉在前,小弟怎敢妄想‘夺魁’二字?”
文昌佑话题一带,又绕回他无比感兴趣的穆伊瑧身上:“陈兄新婚燕尔,我等还以为至少有一月不能见到醉在温柔乡中的陈兄了呢。这么早便关注功课,小心冷落娇妻啊。”
陈启贤新婚之夜他未能一睹穆伊瑧芳容,却听有幸得见佳人的陈家表亲宋德言神魂颠倒地赞不绝口,令他对这艳冠天下的美女更加好奇。陈启贤不满十日便离了新房,他怎舍得不捉着他问个明白。
若他知道陈启贤洞房之夜便与穆伊瑧分居至今,怕连下巴也托不住了。
陈启贤命人上茶,笑着岔开话题道:“文兄说笑了。日前小弟见到文兄一篇佳作,诗风古朴,已得杜工部之真髓,令小弟叹服。”
文昌佑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笑谦:“不敢当。杜工部一代诗圣,小弟未得之皮毛,陈兄过奖了。”
同行的举子崔明勋笑语:“文兄每以花心小杜自比,陈兄怎可将他比作古肃老杜?难怪文兄不肯承认。”
哄堂大笑中话题成功地转到比较杜甫沉郁古朴的文风与杜牧的花心俊赏之下写出诗文的不同。
陈启贤脱离了众人的谈话,心绪飘到后院——那里住着令他如芒在背的穆伊瑧。
果然财可通神,在他发现她的不贞的次日,她竟能找到出了名行踪成谜的上官嘉荣为她洗脱。但这,只是让他更肯定她的心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