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翠螺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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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翠螺之恋(四)

16

一个多月没和杜丽丽见面,顾一平心烦意乱,好像关在房间的苍蝇,在四壁上撞来撞去,找不到出逃的窗口。

不知道是排戏繁忙,还是家里阻扰没办法出门?或者是生病了,一时来不了。除此,还有别的什么事绊腿了吗?总得要告知一下呀。电话也没有,信也不来一封,也不知道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难道是移情别恋另寻他路了?那也该说一声呀,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叫人摸不着头脑呀。

顾一平批完作业出来,站在走廊上俯瞰楼下的圆门洞,杜丽丽妩媚的身姿都是在那儿出现的。然而他看到的圆门洞前,是一阵阵秋风扫过,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一派肃杀的气氛让人愁肠寸断。

他失望地走回房间。房间里似乎还有鸡汤的余香,还有丽丽温馨的体味在飘荡,却再见不到丽丽的身影,听不到她那莺歌燕语般的嗓音。顾一平越想越悲戚,忍不住潸然泪下。

周末的傍晚,门房师傅递给他一封信,一看地址是话剧团。他急忙打开,一颗颗蝇头小字,像锥子一样扎在他心坎上。

放弃吧,顾一平,我对不起你。

家庭的阻力太大,像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身上,让我透不过气来。父母的打骂、跟踪、限制,剥夺了我的人身自由。我想到你那儿,却一步也走不了。我知道你很想我,但我毫无办法。我想和他们断绝关系,可是我还没自立,我更不能连亲情都不要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奶奶的疼爱之心,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虽然是新社会,但世俗的观念并没有改变多少。嫌贫爱富,金钱衡量一切,使我们无法逃脱物质的束缚。父母的漫骂,亲戚的劝说,像枪林弹雨一样朝我袭来,让我无处躲闪。我的脑袋几乎爆裂,精神几近崩溃,怎么办?我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无法做出自己独立的选择。

顾一平,我们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我却感觉到,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非常喜欢你。但是目前的处境,却让我们无法再继续下去,我只有请你原谅我的无奈。

天下无处不芳草,比我好的人多的是,请你放弃我吧。像你这样的好人,是能够找到自己幸福的……

顾一平的泪水犹如暴雨滂沱而下,流到腮边,流到嘴里,咸渍的,苦涩的。他站立不稳,捏着被泪水打湿的信笺,轰然倒在床上……他仿佛成了一具纸人,一摊灰烬,随风飘到茫茫的太空……

阵阵山风把窗户甩得匡匡作响。他却置若罔闻,死人一般地躺着,不吃不喝,一直躺到夕阳西下,躺到暮色降临,躺到夜阑人静……

昏昏沉沉一夜过去,太阳依旧分毫不差地按时升起在东方。学生们要来上学了,他还得上课,便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食堂去打饭,先把这付空瘪的肚囊撑起来,否则怎么站得住讲台呢?然而饭粒像坚硬的沙子,堵在嗓子眼里难以下咽。好不容易吞下去,就好像吞了口咸盐下肚,腌得五脏六肺刀割似的疼痛。

应付完两节课,他丢下书本拔腿就跑,辗转来到话剧团所在地——老市区大剧场。演员们都在排戏,外人一概不接待。顾一平只得请门卫给杜丽丽传个话,暂且退到门外。深秋的寒风阵阵袭来,顾一平不断地打着寒战。下课走得急,忘记多穿一件衣服。他抱紧两臂,在背风的墙拐处等候。

室内传来乒乒乓乓的枪炮声,枪炮声停息下来,接着是高昂的呐喊声,打倒土豪,成立农民协会,打倒汤汉池,消灭白狗子……顾一平几次三番朝门内探望,却不见杜丽丽出来。

马路上乱哄哄的,车辆穿梭,人流不断,附近还有菜市场的腥臭味儿让人窒息。顾一平忍耐着,几次试图进去,都被门卫挡住。

等得时间太久,腿脚站得麻木,就弯下腰靠墙蹲着;蹲得久了也麻木,就再站起来。半天时间过去了,一口水也没喝,口干舌焦,嗓子冒烟,但他依然耐着性子等……

终于盼到杜丽丽出来。他猛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摔倒。稍稍站定,喊了声,丽丽,跨前一步要拉杜丽丽的手。杜丽丽朝旁边一躲,他又差点摔倒。杜丽丽把顾一平引到墙角后面,冷冷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嘛,以后不要来找我。我家人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啊。

不不不,你听我说……顾一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杜丽丽打断了。她说,以后再说吧,我

要排练了,然后转身就要进去。

顾一平一把拖住她说,你家人反对我不怕,我想办法来说通他们。我今天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究竟愿不愿继续谈?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让你进去排练。他今天横下一条心,就是要缠住丽丽不放。相思之苦,把他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后面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度过呢!

看着顾一平消瘦的脸颊,蜡黄的脸色,杜丽丽心里也不好受。她不忍心在他流血的心上再扎一刀,便含蓄地说,我不是在信上说了吗,你是个好人,我喜欢你……她不是对顾一平毫无感情,实在是迫于家庭的压力,才出此下策。在她内心中仍旧深藏着对顾一平的爱,深藏着无限的同情和忧愁。顾一平的痛苦触动了她内心的柔软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温情的手,拉住顾一平,伤感地诉苦道,家里对我的压力太大,我也没办法啊,不是我不愿和你谈……丽丽难过的背过脸去……

顾一平一把捉住丽丽的双手,宣誓般地说,那好,你等着,我一定想办法把你家人搞定!

他看到丽丽期待的目光,心里吃了颗定心丸,放开她的手,拔腿就往回走。

17

一连串踢里咔啦的自行车声,打破了小山村傍晚的宁静。顾一平骑着车子,急匆匆来到小窝棚前停下。

十来个平方的土墙草頂的小窝棚,坐落在村中的小土坡上。这是二姥姥(二叔叔)的栖身之处。土坡下的那幢三间草屋就是二姥姥家。但老人脾气倔,和二妈妈处不好,便让小女婿在土坡上搭了这个小窝棚,单独一人居住。二妈妈带着老巴子儿子,住在坡下的草屋里。二姥姥吃住都在上面的小窝棚,没事下去坐坐也还方便。跟老巴子儿子说说话,找点儿安慰,打发寂寞的晚年。

顾一平低头走进窝棚。二姥姥正坐在灶台边吃晚饭。70多岁的人,清癯的脸上布满岁月的皱痕,光着头,唇下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子。也不讲究,一碗水煮萝卜,一碗咸菜,就是一餐晚饭。

老人看侄儿难得过来,便拾起灶台上的抹布,揩揩胡须上的饭粒,拿起碗在锅里盛了一碗饭,点头示意顾一平坐下,一道吃饭。顾一平说吃过了,老人也不勉强,继续扒自己碗里的饭。老人患有老年气管炎。有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气喘不过来。等咳定了之后,才能继续吃饭。

听长辈们说,顾一平的奶奶是漫塘顾家的(不同宗堂的另一个顾家)。漫塘顾家的奶奶则是秋口朱家的,而杜丽丽的奶奶也是秋口朱家的,这两家的奶奶是亲姊妹。漫塘顾家的奶奶和顾一平的奶奶又是姑嫂关系。这样,由三个奶奶联姻的杜家和两个顾家,构成了亲戚关系。他们的下代都是老表。杜丽丽的父亲和漫塘的顾家是老表,顾一平的父亲、姥姥们和漫塘的顾家,也是老表。这样一来,a=b,b=c,因此a=c了。顾一平的顾家和杜丽丽的杜家便成了老表,但这个老表是间接关系。

奶奶们在世的时候,顾一平的父辈和漫塘顾家还相互走动,逢年过节都要拜年,关系很不一般。何不找这些长辈们来做做疏通工作呢?长辈们还都健在,说起话来比较方便。通过他们来做做杜丽丽父亲的工作,设法打开杜家的心结,顾一平和杜丽丽的道路不就畅通了吗?顾一平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奔着二姥姥来的。

二姥姥吃完饭,放下碗筷,又一次拿起灶上的抹布擦擦嘴唇和胡须,一阵咳嗽之后,不紧不慢地说,不晓得你表姥姥愿不愿帮这个忙?多少年没走动,拿不准呢。等会我下去,找你三姥姥一道过去说说,成与不成,有他当无他吧。

三姥姥是裁缝,除了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之外,晚上还靠自己的一副手艺,给人家做做衣服挣几个活钱。三姥姥的日子自然过得比二姥姥要滋润。也正因为如此,三姥姥平日说话都是高声大气的,顾一平和他说话都陪着小心。遇到这种事关终生的大事,他只愿同二姥姥商量,却不太好直接去找三姥姥。但是侄儿的终身大事,三姥姥是不会怠慢的。二姥姥一说,他就揣起一包东海烟,和二姥姥来到漫塘村。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表姥姥家门。二表姥姥就在隔壁,听说老表们来玩,也转过来坐坐。三姥姥拿出香烟一人一支散过,然后说明来意。

大表姥姥说,这是好事啊。大家都是老表,这下辈还是老表,老表和老表开亲,不是亲上加亲吗?然后扭头对二表姥姥说,既然两位老表来了,这个忙不能不帮。你明天下晚有没有空,我们俩就辛苦一下,到广才那里跑一趟。

行,没问题。二表姥姥一口答应说,看来我们这些做表姥姥的,还能讨杯喜酒喝喝嘛!说得众人哈哈哈大笑,屋子里充满融融的喜气。

突然大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杜广才一头闯进来,指着几个老表骂道,还喝喜酒呢,讨杯烧尿给你们喝喝还差不多。你们不干好事,想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是吧?你们倒好,好人乐得做了,受罪的是我女儿……

一顿杂七杂八的臭骂,把一屋子的人都给骂懵了。大家都在质疑,怎么这么巧,偏偏这时候广才跑来?他怎么知道我们聚在这儿呢?有人通风报信吗?

大表姥姥赶忙站起身,给杜广才让座道,老表呀,先不要生气,坐下来,有话慢慢讲嘛。

三姥姥赶忙展开笑脸,掏出香烟递过去。杜广才没有接,三姥姥只好讪讪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杜广才屁股刚落板凳,一会就又蹦起来,拍着桌子说,你们都是做父母的,哪个愿意自家的儿女去吃苦受累呀?要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愿意把她往穷窝里推吗……

两个表姥姥被数落得抬不起头,默默地抽着烟,脸上一层铁灰色。三姥姥向二姥姥递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地退出门外,没头没脸地扎进浓重的夜色之中。

事后知道,杜广才贸然而至,纯属巧合。他根本不知道顾一平两个姥姥到漫塘去。他到漫塘老表那里,也是想打听一下顾一平的细节,回去好把硬往南墙上撞的死丫头给扳过来。孰料男女双方的人都想到了共同的关系——漫塘老表,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撞到了枪口上。

顾一平二次来到小窝棚,二姥姥正在给老母猪身下垫稻草。天气凉了,快要过小猪了,老母猪的身下要垫得暖和些。老人没有生活来源,只能在小窝棚里养一头老母猪,每年过两窝小猪,养到20来斤重,捉到集市上卖了,赚几个小钱,买点油盐咸淡打发日子。见侄儿进屋,他把手里最后一把草垫完,招呼侄儿坐下。

老人抹了抹山羊胡须,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说,小皮呀,命该你不顺呐,喜酒不是那么好喝的。指望你漫塘表姥姥,恐怕不行了。事情能不能成,还要靠你自己,靠姑娘她自己。只要你们俩能拴在一起,一心一意,阎王老子拿你们也没办法呀……

顾一平从窝棚里出来,心里空落落的,两脚似乎踩在棉絮上,软绵绵的站不稳脚跟。浑身瘫软,自行车也骑不动了,只好推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黑暗包裹着他,紧紧地,无法挣脱。

他没有得到所希望的东西。然而他并不甘心,丽丽期待的目光依然在他心里闪烁。她的声音、容貌已经嵌入他的骨髓,强大的青春活力敦促他,不允许他随意说放弃。

他想起二姥姥最后的那席话,靠别人是不行的,还要靠自己。这个最简单的道理,在忧愁烦恼之时几乎忘记了,经过老人的提醒,在脑海里再次清晰起来……

18

青山不语,长歌当哭。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对丽丽倾诉。可是丽丽不在身边,他无以面对,无法排遣自己的情绪,便关起门来,摊开纸笔,奋笔疾书:

丽丽,那天去你那儿,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你忙于排练,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进去了。我理解你的难处。你受到家人的阻挠,让你受到委屈,我深感愧疚。

但我太喜欢你了,不忍放弃我们的感情。回来找了我二姥姥、三姥姥,托他们到漫塘去找你几个表姥姥说情,但是都不能如愿。虽然如此,我并不死心。

我是多么喜欢你,多么爱你!山峰可以倒塌,河流可以干涸,我对你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我简直度日如年啊!天天脑子里都是你的影子在晃动。

你说让我放弃,怎么可能呢?你的形象已经牢牢镌刻在我的脑海里,用凿子凿都凿不下来。你那甜美的歌声成天在我耳边荡响,你的银铃般的话语常常令我陶醉。我们相处时间并不太长,但你的形象已经和我融为一体,成为我五脏六腑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少了你,就像少了一颗心脏,少了一颗灵魂,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驱壳。你是我心中的太阳,没有这颗太阳,我的天空是黑暗的。现在我每天都在黑暗中摸索,磕磕绊绊,举步维艰,多么郁闷、痛苦……

丽丽,你回来吧,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念你呀。还记得在杜广武家唱歌的时刻吗?还记得我们俩被魏金强报复,你陪我到医院看病的时刻吗?还记得我们面对面喝鸡汤的时刻吗……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些,都会让我感到一股股暖流在心田激荡。

丽丽,我真的很喜欢你。为了你,我可以一辈子劳作,却不愿让你累着分毫;为了你,我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却不可以让你挨饿受冻。虽然我们现在的工资比较低,可能暂时生活要清苦一点。但是来日方长,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为了我们共同的幸福,我会努力的。社会在发展,工资也会往上涨,生活会好起来的。

只要你到我这儿来,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丁点苦。别看我家庭条件比不上别人,但是我有勤劳的一双手,我会做家务事。我会洗衣服,我会做饭。糖醋排骨、清蒸鲫鱼、豆腐卤汁烧肉,这些都是我的拿手菜肴,到时候我会变着花样做给你吃。我喜欢做家务,我把做家务当作锻炼身体。我可以把家里的事情都包揽下来,不需要你动手。

当然,凭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一个富足的人家。但是,你可曾想到,富家子弟往往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他们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和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是不可能舒心的。

那些纨绔子弟,凭着优越的生活条件,吃喝玩乐,放荡不羁,坐享其成,等着你去给他做家奴,任劳任怨地为他服务,稍不满意便拳打脚踢恶语相加,难道这是你想要的幸福生活吗?日常生活中,他们踢倒油瓶不扶。你们也许会为谁去买瓶酱油,谁去倒杯开水吵得天翻地覆,打得头破血流,难道你向往的幸福就是这样吗?

不,这绝对不是你想要的。在我眼里,你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是闭花羞月的国色天香,也应该是高贵的公主。无论如何,你不能堕落成为一个整天围着灶台转的家奴或者是保姆。丽丽,我绝不会让你成为那样下贱的人,那是我不忍心去做的。

追求爱情,追求幸福,是我们每一个青年的权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没有错。任何人的阻挡都是错误的,不道德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善良的人们对有情人的良好祝愿。

丽丽,如果你还爱我的话,我希望你能挺得起腰杆,和我一道来与旧势力进行抗争,一道来争取属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吧。

请相信我吧,丽丽,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还爱着我,我就一定尽到责任,为你负责到底……

杜丽丽的热泪像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她捧着这篇滚烫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从这些滴血的字句里,她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在为她跳动。这颗心是那样的真实,鲜红,血淋淋,不带一点伪装。她捧着这样的心,不能不为之震撼……

那些流畅的文字,撕心裂肺的话语,没文化没思想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就等于和文化在一起,和知识在一起,日久天长,自己也会逐步丰富起来。不是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那就找一个朱者,让自己的这辈子变赤吧。

丽丽的主意已定。

19

游客逐渐稀少,小道上一片静谧。杜丽丽的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石板路面,发出得得得的响声,优雅而又急促。

下班丽丽没有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拎着手提包上了公交车,直奔翠螺中学而来。再次跨进校园,对这儿的一草一木竟然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她有些紧张,生怕别人注意她。

正是放学的时间,校园里满是背着书包的学生,潮水般地朝校门外涌去。也有逗留在球场打篮球,打羽毛球,或者在大草坪上踢足球的。还有一些捣蛋鬼什么运动也不做,三五一伙在教室门前追打疯闹。人们好像都在做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注意校园里来了她这个不速之客。纯属疑心病,杜丽丽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放下心来,悠然自得地向教学楼走去。

三楼顾一平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杜丽丽的心一沉,没人在,是出门了还是没下班?该不会跑趟白路吧。她犹疑不定地走上去,敲了敲门。没动静,再敲,门轻轻地启开一道缝,她迅速蹩进去,立刻把门推上。

忽然钻进来一个人,把开门的顾一平吓了一跳,睁大朦胧的眼睛才看清是杜丽丽。他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看看,洁白的面孔,高耸的刘海,嫩红的嘴唇,不是丽丽还能是谁?

他很吃惊,却不敢过分热情,只淡淡地招呼道,来啦。然后回到床边,脱下披着的外套,重新躺到床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杜丽丽,木雕一般地无语。他不知道丽丽突然造访的意图。是重申放弃的绝情话呢,还是被他的书信感动,来重续情缘?相思之苦把他折磨得气若游丝,他没有气力去思索更多的问题,唯有静静观察,静静等待。

杜丽丽款款地走到窗台前,把手提包放到桌上,看到桌上饭盒里还有中午的剩饭,便问,你午饭怎么没吃完呢?

吃不下去。顾一平说。

不舒服吗?杜丽丽走到床前,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说,你好像发烧呀,到医院看过吗?

没有。顾一平说。

生病怎么不看呢?杜丽丽着急地说,走,快起床,我陪你到医院去。

没什么病,不用去。顾一平懒得动弹。

你发烧呀,怎么没什么病呢?杜丽丽掀起他的被子说,起来,一定要去。

她从椅子上拿来顾一平的衣服。顾一平不得不坐起来穿衣服,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裤子拽了半天拽不上去。杜丽丽过去弯下腰,先帮他穿好鞋子,然后扶他下床站直身子,伸手拎起他的裤腰用力往上提,提上来再帮他扣好皮带扣。

顾一平像小孩一样地任她摆弄。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哪个女孩,这样细心地服侍过他,一股暖意从身上流过,那颗受伤的心得到了抚慰。但他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她不走了吗?她的心又回到顾一平身上来了吗?事情的进展竟然这么简单,简单得叫人难以置信啊!这一切又似乎来得太容易了。他不确定地摇摇头。

杜丽丽关好门,上前欲搀扶顾一平。顾一平摆摆手说,现在好多了,让我自己走吧。

医生检查后说,38度7,有些发烧,但问题不大。吊两天水,吃些退烧药,很快会好的。只是现在身体虚弱,需要推一针葡萄糖,提提神。

一针葡萄糖推过,顾一平的两腿果然注满力气,迈出的步子也结实了,连说话的声调都响亮起来。

走出医院大门,顾一平问杜丽丽,你还要和我分手吗?

杜丽丽没有直接回答,笑着反问道,你愿意分手吗?

我有那么傻吗?你要再不来,我这棵禾苗快要干死啦,你真是及时雨呀!他一把攥住杜丽丽的手,像孩子一样委屈地说,没你在,我整天掉了魂似的。心好像被摘走了,成了行尸走肉,真是生不如死啊!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别说了,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杜丽丽抽出一只手来帮他擦去泪水,不让他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她那颗敏感的心也同样受不了。

家里人不骂你啦?顾一平关切地问。

爱骂不骂由他去。我主意定了,只要我们俩的心牢牢地拴在一起,不向命运低头,任何人拿我们也没办法。杜丽丽说。

顾一平一把抱住丽丽,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她要再跑了似的。直到远处有人过来,他才松开手。他心中重新点燃起一蓬火焰,眼前忽然亮堂起来,让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

20

你个贱货,叫你不要和那小子来往,你又和他缠在一起。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和他就断不了吗?杜广才跑到灶间找来根长木棍,举起就朝丽丽的小腿打去。

我不是天天回家吗,谁说我和他在一起啦?杜丽丽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你还嘴硬,有人亲眼看见对我说的。杜广才扬了扬手里的木棍,又要准备打去。

丽丽把手提包朝地上一摔,愤怒地抗争道,和他在一起又怎么啦?犯法了吗?谈恋爱是我的自由,你们干涉不得。你们再干涉,我就上法庭控告你们!丽丽挺起腰杆,公开向老爹叫板了。她不再掩饰了。掩饰是徒劳的,这种事无论如何是逃不过老爹眼睛的。而且不能软弱,软弱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助力。

什么?你还要告我们,真是反了你啦。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两腿,我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杜广才举起棍子,又一次打去,啪地一声棍子断了。

杜丽丽大声叫嚷道,你打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我就认准他了。

杜广才发疯似的捡起半截棍子还要打,被奶奶上来一把拖住,你疯啦,再打还是你女儿,你真的要把她打死呀。你把她打死,我也不活了,让你一个人逞威逞霸去。

你别拦着。就你护着她,她胆子才越来越大。正在气头上的杜广才收不住手了。他握着半截棍子,再次朝杜丽丽身上抽来,却不料抽到老娘背上了。老人返身夺过儿子手里的木棍,气恼地骂道,你个摊炮子子的,你打昏了头,打到老娘身上了,老娘跟你拼了。说着举起棍子抽到儿子身上。杜广才急忙用手挡了一下,然后像瘟鸡一样缩到桌边的凳上,呼哧呼哧喘恶气。

你越打我,我越是要和他在一起,有本事你就把我杀掉吧……杜丽丽的倔脾气上来,扭头就冲出家门。

你就死在外面吧,永远不要回来……杜广才捶着桌子怒吼道。眼看女儿跑了,却无计可施。他欲哭无泪,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红梅香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杜丽丽跑过王八塘,跑到石子路上,才感觉左腿火烧火辣地痛,每往前迈一步都痛得钻心。走到河边大埂旁坐下来,掀开裤腿看看,小腿上两道乌青的印痕上,渗出鲜红的血珠。

这两棍子够狠的。在丽丽的记忆中还没有挨过老爹的打。从小到大,老爹都是疼她掼她,捧在手里怕飞了衔在嘴里怕化了,现在怎么就这么狠心呢?上次刚打过她,今天又像逮到贼一样地打她。她感到十分委屈,眼泪终于憋不住,哗哗地涌出来。低声哭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已暗,应该回家了。可她是被打出来的,再转身回去,脸朝哪儿搁呢?

她不想再看到老爹乌黑的面孔和那两只瞪到头顶上的眼睛。到市区表姥姥家吧,那里没有床铺,去了也没地方睡。到女友小英那儿呢?她是魏金山的表妹,也是站在父母一边,帮着魏金山说话的。前一阵子,她还受父母的蛊惑,专门跑到剧团去规劝她,帮着老妈跟踪她,如今她们已没有共同语言。

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顾一平那里。她多么想见到他啊……可这时候去,合适吗?她犹豫着,踟蹰着,两条腿不知不觉还是迈到了翠螺山脚下。

校园内幽暗的坡道上灯光迷离。三楼顾一平宿舍亮着灯,门开着,杜丽丽的心随之豁亮起来,脚步也忽然轻快。当她突然出现在顾一平眼前,顾一平一阵惊喜,赶快拉她进屋。

杜丽丽头发蓬乱,疲惫地坐在桌旁,眼泪刷刷地滚出来,痛苦地抽泣着。

不用多问,顾一平就知道事情的大概。他倒来一杯开水放在丽丽面前,安慰道,别伤心,有什么事慢慢再说。然后拿起饭盒,轻轻地带上门,咚咚咚下楼。

顾一平端着一盒饭上楼,杜丽丽已经停止了抽泣。他放下饭盒,打了点热水在盆里,拧了把热毛巾递给丽丽,让她擦了擦脸。再把饭盒打开,递到她手中说,还算好,食堂没收摊子,再晚一点就买不到饭了。吃吧,到现在还没吃饭,肚子也该饿了。

听了这话,丽丽心里又有些酸酸的,眼泪忍不住又要往外涌。她捏起勺子,挑起一勺饭送到嘴里,慢慢咀嚼着,勉强压住了泪水。

顾一平拖了把椅子坐到丽丽对面,安静地看着她吃饭。一会儿又起身,给她的水杯换了些热水,说,没有汤,嫌干就喝点热开水吧。

半盒饭下肚,丽丽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脸上却仍旧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洁白之中有些泛黄。顾一平心里一阵酸楚,想到丽丽是为他遭罪的,不免有些愧色,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

吃完饭,喝了几口水,杜丽丽的脸色逐渐好起来。她把裤腿搂起来让顾一平看了看,气愤地说,我要到法庭去告他们……

顾一平没有言语,收起空饭盒到室外水池上洗了洗,回来放到窗下的课桌上。他坐下来冷静地说,你这一告,不就彻底断绝你们父女关系了吗?你父母还能认你这个女儿吗?以后真的不要你父母,不要你奶奶,不要弟弟妹妹啦?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们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他们。他们对我这么绝情,我干嘛还要赖在家里?杜丽丽说。

他们打你是一时之气,出发点还是为你好,气消了女儿还是女儿,父母还是父母。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我们做下辈的还是忍一忍吧,忍过这个时期,天总会亮的。千万不能告,一告就彻底断绝关系,再也恢复不起来了。这种气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虎毒不食子。他不就是打你两棍子吗,有什么要紧的。我小时候挨父母的打太多了,都习以为常了。你挨一次打就受不了,忍耐性也太差了。就这点芝麻大的事,你去上告,法院也不会立案的。别太天真了,消消气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顾一平慢条斯理地劝说着。

我不回去。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的暴行。杜丽丽头一横,眼泪似乎又要涌出来。

不要那个家是不可能的,你不要我还要呢。我母亲去世早,能有个母亲尽尽孝,不也是挺好的吗?还是回去吧……顾一平尽力劝说。

就不回去。今天我既然来了,就不走了。杜丽丽把脚一跺。

我这儿只有一张床,你在这儿没地方睡呀。顾一平两手一摊,为难道。

就睡在一起,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那么回事吗。杜丽丽气昏了头,索性豁出去了。

可顾一平却犯了难。校园里住的都是领导和同事,他单身一人,突然留宿一个女孩,明天学校不炸锅了?他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是党组织的考察对象,这事对他的影响非同小可呀。

他气急败坏地对丽丽说,千万使不得。虽然就那么回事,但终究还没到时候呀。我们没有领证,明天学校里的人找我怎么办?非法同居,这个罪名可不小哇!弄得不好,足以开除我的公职。你消消气,等会儿我还是送你回去。我估计,你跑出来,家人一定很着急。等会儿你回去了,他们不敢再说什么了。如果再打你,你再到我这儿来,我来想办法,好不好?

提到学校,丽丽塞住了嘴。男女关系在任何一个单位,都是敏感的话题,可不能为这事把顾一平的影响搞坏。万一把他的工作搞没了,饭碗弄砸了,今后日子怎么过?那不正好上了家人的话,真的要跳进火坑,穷一辈子苦一辈子啦。

杜丽丽像泄了气的皮球,很不情愿地站起身,随着顾一平走出门来。学校离杜丽丽家也就三里多路。顾一平陪着她抄近道过了河,到了王八塘边。

顾一平说,你去吧,等你进了门,我再回去。回家不要多说话,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杜丽丽一把拽着顾一平的手,面对面地望着他,踮起脚,把发烫的嘴唇印到他嘴唇上,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松开手,突然转身朝闪着灯光的家门走去。

看着杜丽丽的身影进门,顾一平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向黑幽幽的翠螺山方向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