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是一个华丽而凄迷的梦境。
梦中,她穿一件孔雀羽织成的璀璨舞衣,站在一座碧玉雕成的莲花台上。莲花台悬于半空,周围是万丈深渊,她临渊而舞。
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合并。苍穹之下,深渊之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孤独地飞旋,灿烂着,华丽着,凄迷着。
在舞给谁看呢?她不知道……应该是有企盼的人吧,然而,是谁呢?
抑或是,她不敢去想,仿佛知道,她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哀伤像水一样漫过心头,她压抑得不能呼吸,只能飞旋再飞旋,让舞姿诠释无法宣泄的眼泪。
深渊中有眼睛,闪着诡异的光,星星点点,在暗处恶毒地盯着她,盯着那个穿着孔雀翎飞旋的美丽女子,等待她坠落,然后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小心啊——”
她忍不住呼喊,忽而又惊觉,那碧莲台上的女子不是她吗?那她又在提醒谁?
那舞者是谁?
她又是谁?
她是跳舞的人?还是观舞的人?
乱了,乱了,混乱弥漫了她整个梦境,而那深渊中目光恶毒的眼睛却渐渐清晰。
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划过,高肃、拓拔锋、斛律子珩、苍黎、南宫博……有喜、有怒、有悲、有乐,却都用那样诡异、冷漠、恶毒的眼神看她,看着她飞旋,看着她跌落,看着那个璀璨的女子像烟花一样绽放、凋零,而后被深渊吞尽,只剩下一根孔雀羽,闪着凄凉的光慢慢飘落……
“不要啊——”
她凄厉地哭喊,扑上前,然而,一切都消失了,碧莲台、舞者、孔雀羽,只剩下深渊,她跌了下去,被巨大的力量一直拉向深处,拉向万劫不复的地方。
她忽然明白,那舞者是她,抑或不是她,又有什么区别,结局都一样,吞噬、毁灭、死亡。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谁都逃不掉——殊途同归。
“醒醒,醒醒。”
蒲扇似的大手拍着她的脸,炸雷似的声音响在耳畔,刘一终于从梦魇中清醒。睁眼,看到斛律子珩粗犷英俊的脸放大出现在眼前。
“好痛。”她惨呼,清醒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不是胸口,而是脸——斛律子珩一定把她的脸当沙袋拍了吧。
“知道痛就好。”斛律子珩松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多吓人?跟谁要杀了你似的,喊得那叫一个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差点就要把南宫博追回来了。”
他说话声音很大,好像在抱怨,还有点不耐烦,根本不像安慰病人。然而他的眼睛很清朗、很明亮、很温暖,足以让梦中的一切变模糊,刘一忽然就觉得很安心。
但她听到他的话,心又沉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南宫博走了?”
“是啊。”斛律子珩点点头,“今早刚走的,看护了你一整晚。真是奇怪,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对你倒是关心……”斛律子珩还在说什么,然而刘一全听不进去了,心乱如麻。
天策先生南宫博走了,谁还能帮她回去?他对她说的话“归梦隔狼河,吾心谓忧止”,究竟有什么深意?
原以为找到苍黎,就找到了解题的钥匙,就有了回去的希望。现在看来,钥匙是找到了,希望却依然渺茫。
苍黎是钥匙,这钥匙却太危险,随时会要她的命。南宫博也是钥匙,这钥匙却太无情,她根本用不动——还有谁能帮她?
“南宫博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要你务必谨记。”
刘一一愣,“什么?”
“诸事随缘,莫予强求。”
“诸事随缘,莫予强求?”刘一苦笑,怎么听都像是电视剧里半仙儿的经典台词。她现在不随缘又能怎么样呢?她倒是想强求,可是个个比她强,她又能强得过谁?又能求得到什么呢?
她颓然地叹口气,斛律子珩拍拍她,似是了然。
“清婉!”刘一忽然惊叫起来,天哪,她怎么会把清婉忘了?昨天的情况太危险,她让她逃走后就再没想过她,小姑娘怎么样了?
“她很好。”斛律子珩按她躺回床上,“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你听什么呢?”
“你再说一遍嘛。”
“昨天清婉找到我,我才知道你出事了,后来我派人先送她回去,她平安无事。”
刘一松了口气,“其他人呢?”
斛律子珩迟疑了一下,“都平安回来了,昨晚苍黎本就伤在你剑下,加上南宫博在场,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顾自走了。只恨他拿着圣旨,我们也无可奈何。”
刘一倒不像斛律子珩那么愤怒。虽然苍黎要置她于死地,但私心里,她依然不希望苍黎出事。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可以使用轮回台和凶神之泪的人,是她回去的希望。
她想起轮回台里的舞澈,昨天那种情形,也不清楚她到底怎么了,伤得重不重?毕竟她太柔弱了,让人忍不住担心。
她起身,“我去看看舞澈。”
斛律子珩拦住她,“你自己还伤着,好好躺着。”
“我才没事,我强壮得很呢。”
刘一笑着推他,但是斛律子珩没动,依然拦在她面前。
刘一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舞澈是不是出事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一一,”斛律子珩扶着她的肩,眼神写满担忧,他叫她“一一”,但刘一已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
他艰难地开口:“你听我说,舞澈本来就病得很重,她头里有淤血,大夫都说她活不过三个月……”
“我只问你,她现在怎么样?她现在到底怎么样?”恐惧的感觉压向心头,刘一失控地大喊。
“她……不太好。”
刘一发狠地推开他,向外跑去——她不相信!
那样一个婉约的女子,安静得不会打扰任何人,只会盈盈浅笑,温柔而谦卑地活着,像雾一样缥缈,像梦一样空灵。那样一个女子,老天凭什么对她残忍?
她不知道一路上撞了几个人,有侍女,有侍卫,甚至有苏洛,但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只是疯了似的冲向她第一次见到舞澈的小院。
她想起那个凄迷的梦境。那个穿着孔雀羽临渊独舞的女子……是舞澈吗?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深渊,却无能为力的心境,岂非像极了现在的情形?
只是,她冲过去的时候,一切会消失吗?等待她的,是不是深渊?
又下雪了,飘飘洒洒的白色,弥漫着哀伤的情绪,像一曲凄婉的歌。
高肃拥着舞澈,坐在院子里。
雪落了他满头满身,想来坐的时间不短了,然而怀中的女子被保护得很好,身上没有一片雪花。
“听,歌声,听到了吗?”舞澈拉着她,露出欣喜的表情,脸上有一抹醉人的酡红。
那不是胭脂的晕染,而是回光返照的颜色。
那颜色是如此刺眼,高肃调开目光,声音中有伪装的轻松:“没有,那是雪唱给你听的,只属于你一个人。”
怀中女子轻笑,“那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
舞澈甜甜一笑,靠着他,轻展歌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雪静静地落,歌声回旋在雪中,声音清泠,宛若天籁。
“我唱得好不好听?”
“好听,真好听。”高肃搂紧她,舞澈心满意足地笑了,像清雅的梅花绽放在脸上。
令人心碎的梅花。
刘一的眼泪便忍不住落下来。
她躲在月亮门后面,看着院中,像看一幅忧伤的画。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和温婉清丽的女子,在纷飞的雪中,凄凉地相依相偎。无望的守护,无语地执手,像月夜里的并蒂莲花,美丽、干净、忧伤。
一花一世界。那是一个不容侵犯的,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任何人闯入,都是亵渎。
所以,她躲在月亮门后面,倚着墙,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曾经告诉舞澈,如果开心,就一定要让对方知道,你开心他才会开心——原来,不是的。
有一种笑,尽管灿烂,却感染不了任何人,只会让看到的人肝肠寸断。
那种笑,叫心殇。
“王爷,你在抱着我,是吗?”
“是。”
“你在很温柔、很温柔地和我讲话,是吗?”
“是。”
“那么,这世上还能有谁比舞澈更幸福呢?”绛衣女子满足地低叹。
高肃恸难自抑,唯有仰头看天,才能不让眼中的泪滑落——怎么可以啊?她怎么可以把这凄凉的一生用幸福做结语?怎么可以对一个甚至不肯为她讨回公道的男人,依恋至此?
舞澈,不值得啊。
南征北战的主帅,早习惯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漠视生死,心冷如铁。而此时,却不能承受这如花生命在眼前消逝之痛——痛到不能呼吸。
“王爷,可以答应舞澈最后一个请求吗?”
“我答应你任何事。”高肃搂紧她,声音很轻,极力压抑着痛苦。他从不祈求什么,因为他只相信自己,而现在,他祈求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一次机会,他不会再忽略这个用生命给他跳舞的女子;再一次机会,他不会再把她当作铁血生涯中可有可无的点缀;再一次机会,他会试着靠近她、珍视她、爱上她。
绛衣女子空茫的眼神望着远方,仿佛穿过雪花看到了什么,渐渐有了光彩。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爷笑的样子,尽管你的面具恐怖又阴森,可是你的笑容那么俊朗,那么迷人,那么温暖,当时我就想,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王爷笑得更好看的男子了。我们歌舞教坊里的姐妹都猜,王爷一定比这世上最俊的男子还要俊……可是,那是什么样子呢?”
舞澈纤细的手指摸着他的面具,脸上的表情迷惑而又神往。
“舞澈就想,如果能亲眼看看王爷的样子该多好……我想,一定是老天惩罚我贪心,所以才会夺走我的眼睛。可是,舞澈依然贪心,老天想罚就罚吧,舞澈依然想知道王爷的样子,我要记着王爷的样子走过奈何桥……所以,王爷,可不可以摘下面具,让舞澈摸摸你的脸,让舞澈记住你的样子……”
“好……”
温热的液体落在绛衣女子脸上。高肃再也无法假装坚强,他握着舞澈的手,摘下自己狰狞的面具。
刘一知道自己该走了。
这个莲花一样干净忧伤的世界,不容任何人打扰,即使是她,也不可以。所以,她决定最后看一眼那个温婉凄凉的女子,就离开。
然而,她看到了摘下面具的高肃——看到了高肃的脸。
石破天惊!
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英俊到让人觉得过分。飞扬的剑眉,大而略带狭长的眼睛,鼻梁高而挺,嘴唇不厚也不薄,弧线恰到好处。她甚至能想象,当那弧线勾起的时候,脸颊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一张让她魂牵梦萦、思念到心痛的面孔。
楚煜!
所有的一切在眼前模糊成雾,只有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在眼前清晰异常,夺走她全部的视线。
那是她的楚煜啊!
“楚煜,楚煜!”刘一大喊,她已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魂归何处,千年光阴在眼前交错,思念如潮水袭来,她疯了似的冲向那个让她想到痛的男子。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让她硬生生刹住脚步,停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
那不是楚煜的眼神。
楚煜的眼神,热情、温暖、深情款款。而他的眼神,陌生而荒凉,望着她,冰冷,淡漠,遥远。
在他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有冰冷的水漫过心头,伸出去要触摸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
“是一一吗?”
虚弱轻柔的女声让刘一回过神来,她看着舞澈伸出手,不偏不倚正搭在她的手上,冰冷的触觉让她浑身一震,那手便再也没有力气向前伸去。
这是老天的玩笑吗?魂牵梦萦的脸出现在面前,她却没有办法去靠近,她与他之间横亘了整整一千五百年的光阴,是沧海桑田,是咫尺天涯。
她留恋地看了高肃一眼,然而后者已低下头,只关注着怀中的女子。
她的手终于也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一一,”绛衣女子露出欣慰的笑容,“还能见到你,真好,还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真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真诚、解脱,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刘一的泪便落在她的脸上。
“一一,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是。”
“这一生,最幸福的事……除了可以和王爷在一起……另一件,就是认识了你……如果有轮回,希望下一世,能和你早点相识……”
冰凉的手指紧紧抓着她,那应该是拼尽了全身的力量,将眷恋都写上了指间。然而,那样的希望听在人耳中,就只有无尽的凄凉与无望,压得人喘不过气,刘一忽然就爆发了。
“我讨厌轮回,讨厌来世,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能给你什么希望?要做朋友,就在今生!”
她用力地握了舞澈手一下,“等我回来,否则,下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
她松开舞澈,任眼泪纷飞,转身向外跑去。
“你去哪儿?”
高肃的声音让她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我去找南宫博,他一定能救舞澈。”
“没用的,南宫博不会救舞澈……或许除了你,他不会救任何人。”
她想起斛律子珩的话——真是奇怪,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对你倒是关心——意思应该与高肃是一样的。
她想不出自己于南宫博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是从高、斛两人的话中,她明白一件事——那个如谪仙临世的男子绝对没有医者父母心。
可是,若因此而放弃,她就不是刘一了。
她擦去眼泪,“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你,也不要放弃。”
就像楚煜自始至终不曾放弃刘一一样,请你也不要放弃舞澈,让我可以看到楚煜的影子,看到楚煜的爱……尽管,你并不是他。
出南阳郡朱雀城门,沿官道一路东行,便是帝都的方向。南宫博宣旨完毕,回京复命,必走此路。
斛律子珩对此很笃定,唯一令他不安的是身后的女子——她说舞澈苍白的脸色让人心疼,却不知道她的脸色比舞澈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不知凭着什么力量在支撑,让那样内忧外患的身体竟然可以坚持不倒。
刘一倒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妥,她抓着斛律子珩的衣服,忍不住催促:“大哥,拜托你再快点。”
拓拔锋说斛律子珩胯下是汗血宝马、千里良驹,可她怎么觉得那么慢?都跑了一个多小时了,仍不见南宫博的影子,难道那个男人用飞的?
“下次飞骑将军换你做。”斛律子珩忍不住抱怨,却不敢怠慢,将马速提到极限。
又十几分钟,远远地见前面一人一骑,悠然前行,青衫白马,宛若仙人。
“南宫博!”
他高呼,身后刘一一震——终于追到了吗?
“天策先生,留步!”她也从斛律子珩身后探出头,大喊。
青衫白马的男子停住,拨转马头,见到后面两人一骑,并没怎么吃惊。直到两人停在面前,才淡淡一笑,“将军,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刘一跳下马,“天策先生,请你跟我回去救救舞澈。”
南宫博摇头轻叹:“诸事随缘,莫予强求——看来,你并没有学会。”
“我听过一句话,叫‘顺其自然,稍加努力’,这才是天地生存的法则吧!如果对发生的事都以随缘为借口,不做任何努力,那和随波逐流的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说话掷地有声,斛律子珩暗自喝彩,然而南宫博仍是淡淡的模样。
“请问小姐,如果舞澈命该如此,你却要我逆天救她,这样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
“对谁有意义?”
“对……”刘一有些恼怒,事关人命,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冷静至此?
“对舞澈有意义,对她的朋友有意义,甚至对你、对我、对这个世界都有意义——因为生命得到尊重,天地才可以绵延不息,不是吗?”
“说得好。”南宫博轻轻击掌,眼中有激赏之色,“尊重生命,天地才可以绵延不息……你既然懂得,就该明白,这生命不是舞澈一个人的生命,而是万物的生命,自然也包括所有人的生命。”
“那有冲突吗?难道不是都值得尊重吗?”
“不错,都值得尊重,所以,才没有一个人有权利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去践踏别人的生命。”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难道舞澈那样的女孩子,还会害别人不成?”
南宫博没有正面回答。
“你该听过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其实,天未必真的无情,只是懂得尊重,尊重这世间发生的一切。因为,从一个角度看来是无情的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未必不是有情。”
他看着刘一,眼中带着琉璃的颜色,“你,一个异时空的闯入者,更该学会尊重,尊重不属于你的时空所发生的一切,以旁观者的身份,那才是你存在这里的意义,因为前因后果都与你无关,干涉即是亵渎。”
他也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却没有高肃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傲,反而带着神谕世人般的悲悯,源于他的神态,源于他的语气。然而刘一同样不喜欢,她存在的意义,不需要神来为她定义。
“天策先生,我没有你洞悉一切的修为,也没有你主宰一切的力量,所以我无法理解你说的话,我只看到一个貌似神祗的人,却做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事!”
她的话已近刻薄,因为她无法忍受见死不救。挽救一个人需要多高深的理由呢?只要有做人最基本的善心就够了,为什么连这点善心都不肯施舍?
“连眼前危在旦夕的人都不肯施予援手,你有什么资格谈尊重,谈生命!”
“全是屁话!”斛律子珩早已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指着南宫博,“我只问你,你救还是不救?”
青衫白马的男子摇摇头,淡淡道:“两位请回。”
斛律子珩怒不可遏,长枪一抖,“南宫博,我告诉你,今天你是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
他长枪横扫,气势万钧,摆明了开一言堂,做霸王生意。南宫博想走,却前无去路,然而,他何曾是可以被威胁的男子?
雪地上,顿时剑拔弩张。
“哥,让他走吧。”刘一忽然开口,心灰意冷。
“妹子……”斛律子珩不甘心。
刘一摇摇头,对南宫博道:“天策先生,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看得透我的过去、现在,明了我与苍黎之间匪夷所思的事,似乎,没什么能瞒得过你的眼睛。苍黎是把灵魂交给凶神的人,那么你呢?你是不是把灵魂交给主宰神的人?”她凌厉地望向南宫博,那样一个温润如玉、宛若天人的男子,脸色忽然就阴得可怕。
刘一冷笑,“其实,祈教分什么善恶呢?交给凶神,还是主宰神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把灵魂卖给魔鬼?你是一个连自己都不能救赎的人,我又怎么可能指望你来救别人!哥,我们走。”
她拉住斛律子珩,转身。
“等等。”南宫博叫住她,平静如水的声音有了微微的波澜,“舞澈的命,谁也救不了,这是天意。如果你想她的灵魂得到救赎,就去找一个叫柳依依的女子。”
柳依依?
刘一霍然转身——这个名字,她听过,从苍黎口中。
初听,不甚在意;再听,忽然惊觉,也许,谜团的核心就是柳依依!
她终于没能救得了舞澈。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为舞澈的新坟添上一掊黄土。
她本以为高肃会带着舞澈的遗体回帝都,但是没有,他选择把她葬在南阳郡——这片她离开的土地上。他说,这是舞澈的意思。
她想,舞澈的意思是,生前魂已断,死后梦相随。身体终会腐朽,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这一生,有魂梦相依,常伴爱人身侧,就足够了。
她想起南宫博的话,“舞澈的命,谁也救不了,这是天意”——凭什么?凭什么那么冷漠地论断别人的生死!只一句“天意”,就轻易地主宰了别人的生命,谁给他这样的权力!
她以为她会愤怒,然而没有,弥漫心底的是无边无际的悲哀与疲惫——她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像看一出结局已知的悲剧,有心作为,无力回天,所有的牵挂、努力、挣扎、撕扯都在过程中血淋淋地耗尽,留到最后的,只有一颗疲惫不堪的苍白的心。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舞澈让我把这个给你。”
高肃的目光终于离开那凄凉的新坟,落在刘一身上——在这之前,她以为他已经成了一尊雕像。
刘一转头,看修罗面具罩在他脸上,狰狞陌生,像一道冰冷的墙横亘在她与那熟悉的容颜之间,斩断千年的思念——这样很好。努力区分他与楚煜的区别是一件撕心裂肺的事,不适合她现在这颗疲惫至极的心。
“这是……”
她看到高肃手中拿着一根色彩斑斓的羽毛,确切地说,是一根孔雀翎,墨绿、湛蓝、金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华丽至极。
她吃惊地接过来,想起那个凄迷的梦境,梦中的女子那璀璨的舞衣以及最后在深渊中那一根慢慢飘落的孔雀翎——岂不是同眼前的一样?
梦中人真的是舞澈?
从璀璨到落寞到飘零,最后留在人间的,只有一根华丽凄迷的孔雀翎,真是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舞澈说,没人会懂一根孔雀翎的眼泪,除了你,所以,她把它交给你,以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他无法形容舞澈在他怀中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所带给他的震惊。那个纯净善良、一生凄婉、与世无争的女子,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做终结?
有罪的灵魂才需要救赎,而她,为什么这么说?
刘一也想问,她同样震惊。她想起南宫博最后那句话——如果你想她的灵魂得到救赎,就去找一个叫柳依依的女子。
孔雀翎,救赎,舞澈,柳依依——这四者之间,有关系吗?
她心思一动,问高肃:“你听没听过‘柳依依’这个名字?”
然而高肃只摇头,就像斛律子珩给她的答案一样——看来,想找到柳依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叹息着苦笑,她从一个谜团落入另一个谜团之中,这一次,解谜的钥匙变成了柳依依。她应该不像苍黎那样危险,可更加扑朔迷离——老天,实在太看得起她的智商了。
“刘一。”
清晰熟悉的呼唤毫无铺垫蓦然响起,她一抖,手中的孔雀翎差点掉下来。抬头,正对上高肃略带诧异的眸子。原来,他与楚煜不只容貌像,连声音都这般相似,怎么她以前从未发觉。
“你可以继续叫我斛律妍。”她艰难地笑,掩饰自己的失态。
“你不是她。”高肃淡淡道,语气波澜不兴,目光深沉如夜,“连斛律子珩都接受了你的新身份,我没有理由混淆。”“你,真是个聪明至极的男人。”刘一避开他的目光,眼神茫然地落在远方,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苦涩。面对相同的容貌,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分开呢?是冷静,还是冷漠?为什么,于她而言,把他和楚煜分开,是如此的费心费力?“我想,这个应该还给你。”高肃把一团丝帕递到她面前,那团丝帕是如此熟悉,她甚至已经猜到里面包裹的东西。
那是曾经让她牵肠挂肚珍视如生命,却实际上只是别人用来控制她的工具——执手石,或者,应该说是……凶神之泪。
她震惊地瞪大眼睛望着高肃,“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还给她?为什么不毁了它?
她知道他一直想置苍黎于死地,更知道他有多想为舞澈报仇——而所有这一切,只要毁掉凶神泪就可以实现了。虽然她仍不太了解凶神之泪与苍黎之间的关系,但是,从昨天高肃拿出凶神之泪时苍黎的反应,她能推断出来这颗红石头于苍黎生死攸关。那么,有什么理由还给她呢?
“因为它对你很重要,不是吗?”鬼面男子拉过她的手,把凶神之泪放入她手中。
他的声音依然波澜不兴,甚至淡漠,然而他的手很暖,像……楚煜。
刘一倏地抽回手,那圆形的石头紧紧硌在掌心。她慌乱地转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也不待高肃的回答,她转身就走,匆匆离去的脚步像逃。
“刘一!”高肃扬声叫住她。
她在逃什么,他不知道,想问,终问不出口。而她已停下来,等着他下面的话。他握着剑立在她身后,沉默半晌,低声道:“万事小心。”
刘一没有回头,眼中忽然就有雾气氤氲而起,“高肃,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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