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刘一纵使千般不愿,也终与高肃同往帝都。一则,不想斛律子珩担心;二则,皇宫应该是最有可能找到柳依依的地方;三则……她的确不知该何去何从。
谁能看出,那一双笑意盈盈的眼波中隐藏了多少疲惫?她只想要简单的生活,只想要简单的爱,简单的幸福。为什么,不行呢?
她希望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那也只是希望。事实上,她更像一株随波逐流的浮萍,无根无系,不由自主,无论是在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
只是,千年之后,有人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茫茫水波,给她陆地的安全,而千年之前,谁有那一双愿意拉住她的手?
马队在疾驰,风驰电掣,仿佛还有遥远的路要赶。然而,一马当先的白衣骑士忽然就一扬手,所有人瞬间收住马速,稳稳地停在原地,只除了一个神情狼狈的妃衣女子。
停下来的众骑士脸上的表情都很酷,却又隐隐有着滑稽的颜色。他们一起转头,看那个妃衣女子手忙脚乱地收住缰绳,看她胯下那匹桀骜的白马高高扬起前蹄,看她意料之中地被抛下马背,然后一瘸一拐地冲到白衣骑士面前,指着他的修罗面具,暴跳如雷……呃,如果她还能跳起来的话。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吧。”马上有人窃窃私语。
“是第五次。”
刘一已经听不到旁的声音,她现在是怒发冲冠,最想做的就是抬望眼,仰天长啸——
“高肃,你个混蛋,你给我下马!”
然而鬼面男子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回身吩咐道:“今晚在此处扎营歇息。”
“是。”
众骑士纷纷下马,分工合作,准备扎营事宜。
高肃这才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唇角微微上翘,露出最让刘一火冒三丈的笑容,“斛律妍小姐有何吩咐?”
不知从何时起,他又开始叫她斛律妍,她说不上心中的感觉,至少松了口气……因为,从他口中喊出的“刘一”两个字,足以摧毁她所有的理智。
“你明明知道月露白性子烈,极难驾驭,你却每次都用这种急刹车的方式停下来,害我出丑,你到底什么意思?”
高肃翻身下马,冷笑,“斛律妍小姐骑术不精,倒来怪本王,真是好没道理。”
“你根本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
他牵着马从她身旁走过,冷冷抛下一句:“真受不了这份苦,就到马车上去,你的逞强换不来称赞,只会拖累别人。”
“你……”
刘一目瞪口呆地盯着那骄傲的背影。上一句,还以为藏着他的关心,下一句,却彻彻底底暴露了他的本性——可恶至极!
好,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看看到底是谁拖累谁?
她恶狠狠地想,绝美的脸上绽出一抹近乎恐怖的笑容——高肃,接招。
良夜悠悠,西风袅袅,银汉冰轮。
这样的夜,月华如水,山色空蒙,掩映着一个低腰缓行的身影,时而蹲,时而起,显然是在寻找什么。
清冷的月光映上她的脸,倾国倾城。若不是面颊上蹭着土,挂着伤,现出几分狼狈,倒真像是暗夜里误落凡尘的精灵。
她当然不是精灵,而是白天里被高肃气得跳脚,发狠要报复的刘一。
此时,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跤,仍是执着地哈着腰,手里握着一支匕首,在满山残雪枯枝中东翻西翻。
她在找一种葛根。
冬日,草木皆枯,万物凋零,这种葛根深植于地下,汲取养分,养精蓄锐,以待开春发芽。而这种葛根是可吃的,味道不错,香甜清脆,对人体无害,但多食会引起腹泻,而这,正是她的复仇大计。
她准备把这葛根当菜炒吧炒吧给高肃吃,然后看那高高在上的兰陵王上吐下泻、举步为艰的狼狈样子,以惩罚他几次三番故意害她摔下马的恶行。
“高肃,看你还敢欺负我!”
一想到那个骄傲到不行的男人捂着肚子的糗样,刘一心里就乐开了花,搓搓快冻僵的手,把所有的累啊、痛啊、冷啊全都忽略不计,继续干劲十足地挖着葛根。
她兀自沉浸在报复高肃的小小快感之中,忘记了今夜是月圆之夜。
一个月前,她在天神祠中生死一线,而苍黎离去之时曾对她说过,一切都等到下个月圆之夜。
可是她,忘记了。
冰轮似的明月,渐渐染上血红的颜色。
乌云掠过圆月,有鬼魅的暗影浮动其中,如水澄清的光辉开始晕染不祥的颜色。
刘一终于警觉,手中的匕首收紧,环视四周,但见山中雾气缭绕,枯树山石模糊成一片影影绰绰,凭添一抹诡异的气氛。
未知的危险潜伏在周围,她迅速收好葛根,准备立即下山,然而——
来不及了!
颈间的执手石忽然诡异地跳动起来,红光大盛,瞬间就笼罩了她的全身。而此时,头也开始隐隐作痛,邪异的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试图控制她的意识。
一波又一波的黑暗袭来,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快不能呼吸了。慌乱之中,刘一尚能稳住阵脚。她挥起匕首刺向自己的手臂,她很清楚,如果这一次她再被那力量拉进黑暗,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
而此时,只有血与疼痛能令其清醒。
然而,那匕首尚未触到皮肤,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止,与此同时,一股清气自眉心升起,刘一但觉刹那间头脑澄明,令人窒息的压力骤减,清冷若水的月光再一次照进黑暗。
她扶着树,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谁能想到,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她已在鬼门关上晃了一遭。她抚着自己的眉心,已然明了那一道令她清醒的力量来自何方——
南宫博!
南宫博曾将一滴血点入她的眉心,他对她说过——我的血,疗魂。
就不知疗魂之后,还能不能救命。刘一握紧匕首,慢慢站直身子,望着前方。
她,看到了死神!
苍黎依旧是一身浓重的墨色,仿佛随时要与夜融为一体。刘一忍不住怀疑,那究竟是个人?还是黑暗凝成的幻形?
“又见面了,美丽的小姐。”苍黎的声音比夜风更寒,冷冷地划过人心,“只是,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斛律妍?柳依依?还是,刘一?”
刘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抖得那么厉害——与死神过招,要说不怕,那是骗人的,只不过怕也没用。
“你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可笑吗?难道不是你把我的身份弄得乱成一团吗?你害死斛律妍,招魂柳依依,却又把毫无关系的刘一扯进来,你让明明白白的三个身份纠缠在一起,混淆成一出荒唐的闹剧,现在却来问我该如何称呼——你脑袋进水吗?”
“你……”苍黎语结,指着刘一。他没想到天下间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面对死神依然牙尖嘴利,毫不示弱。然而死神就是死神,既有掌控别人生死的力量,就不会纠缠这小小的口舌之争。他负过手去,冷冷一笑,瞬间又恢复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势。
“好大的胆子,死到临头还这么伶牙俐齿,你以为仗着南宫博的一滴血,我就奈何不了你?”
“我没这么以为。”刘一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想在苍黎手下逃脱那是异想天开,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她是从宿营地偷偷溜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那些士兵的警觉性那么高,保不齐就会有谁发现她不见了,说不定现在高肃已经带人漫山遍野地在搜她了——这可能性会不会比中500万彩票高一些啊?
“我知道你招不到柳依依的魂魄誓不罢休,现在我鸠占鹊巢,你势必要我死,好把这个身体给柳依依留出来。只是,苍黎大人,我很怀疑你招魂的功力耶。”
刘一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我听说这招魂的时间地点都是算出来的,你算术行不行啊,2开根号知道得多少吗?微积分学过吗?哎,你别生气,没学过也没什么,你告诉我怎么算,我帮你啊,我从小到大数学年年考试都是100分。你说你上次一马虎算错了,惹了多少麻烦啊,我天外飞仙了倒没什么,可是柳依依呢?我告诉你,灵魂可是类似电磁波的东西,没有载体,每天在这天地间飘啊飘的,很容易就消散了,你说你这次再算错了,那柳依依可真就魂飞魄散了。所以这次你让我帮你吧,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吗?我的外号是‘泰勒神人’,我可以用泰勒公式解各种各样的难题,保证帮你算出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保证……啊——”
她正口若悬河,冷不防黑影一闪,苍黎已欺身至眼前。
他阴恻恻一笑,“只要你这凶灵消失,依依自然就能回来。”
他一扬手,黑色如电光自掌中凌厉而起,瞬间就吞噬了天地。与此同时,刘一胸前的执手石像受到召唤一般,凌空飞起,放出妖异的血色光芒,笼罩住刘一全身,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力量。
刘一大骇,但觉眉心那一道澄清之气越来越弱,脑中有两股力量在对抗激荡,似要把她的头颅四分五裂。而在剧痛中,仿佛有什么自身体中慢慢抽离,轻飘飘地消散,她留不住、抓不住,无能为力的疲惫淹没了疼痛,她只想睡。她用最后的意识望着红光大盛的执手石——早已经明白,你千年的光阴沉淀,只为了主导一场死亡。可是,还是舍不得将你放弃,因为你,见证了我和楚煜的爱情啊……
谁说你是凶神之泪?谁说你彰显邪恶?只要你在我心中,代表了爱,那就够了……看,那离开的是我的灵魂,我真的就要魂飞魄散,那么,你的使命完成了。你可以静静地沉睡千年,然后遇到楚煜,告诉他,我……爱他。
苍黎闷哼一声,后退数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执手石敛去光芒,静静地落回刘一颈间——失去凶神之泪所有的光华与魔力,恢复成一颗普通的装饰。
怎么可能?封印了他灵魂的凶神之泪,怎么可能失去力量?
他霍然抬头,盯着刘一——这个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究竟用什么办法抗衡了凶神之泪?
绝对不可能是她眉心的那一滴血。南宫博本人或许能和他一较高下,但他的一滴血,还没这力量。
那么,是什么?
刘一也一脸茫然无知,怎么一瞬间就死中得活了呢?她心有余悸地握紧颈间的执手石……难道是楚煜在保佑她?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看苍黎的样子分明是受了伤,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转身,慌不择路。
苍黎反应过来,身形一掠,拦住她去路,“凶神之泪失去力量,你也一样要死。”
刘一大口喘着气,紧张地盯着苍黎,忽然一指他身后,惊叫道:“柳依依?”
苍黎下意识地转头——又被骗了!
再转过来,刘一已跑出了几丈远,苍黎大怒,身为死神,手握生死,却被这女子三番两次地戏弄。这一次,他一定要她魂飞魄散!
朦胧的山中掠起死亡的黑色。
刘一仓惶奔逃,冷不防脚下一绊,向前扑去,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一双手及时扶住她。
刘一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手中的匕首猛地向前刺去。
来人反应奇快,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把她往后一带,挡在身后。
“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刘一一愣,脑中一片空白,只看到一个宽阔的背影挡在面前,带来莫名的安全感觉。
“高肃?”她简直不敢相信救星真的从天而降,激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快点离开这里。”高肃头也不回,冷声吩咐道。
“可是……”
刘一紧张地看着渐渐逼近的死神——高肃与斛律子珩联手,在苍黎面前尚不能讨到便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岂不是要送死吗?更何况,他是来救她的,她怎么能一走了之。
“别废话,快走!”高肃霍然转身,一掌击向她胸前——伤不到她,却能将她送到数丈之外。
“高肃!”
“走!你的逞强换不来称赞,只会拖累别人!”
高肃的声音冷酷决然,但是这一次,再也藏不住其中的关心。刘一一跺脚,转身向山下跑去。
她身后,高肃挥出手中宝剑,倾尽十成功力划出一道电光,封住苍黎去路。
空气隐然都有了撕裂的声音,天地间骤成对峙之势,煞气顿起。
这一战,彼此都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肃,你以为你能挡得住我吗?”苍黎看着和他一样不见真颜的男子,阴沉沉地问,那一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便在不经意间泄露出来。
“那要试试才知道。”修罗面具下轻扬起一抹冷笑,依然是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包括面前的死神。
他把剑横在胸前,不是严阵以待,而是那种闲散的、懒洋洋的姿势。但就是这样一个姿势,他全身上下立即被无形的剑气所护,找不出一丝破绽。而苍黎,被那无形的剑气逼得衣襟猎猎。
“迦云十三式!”苍黎脱口而出,隐有惊讶之色——武功原不能与术法抗衡,因为一个修的是人,一个炼的却是魔,不可同日而语。但迦云十三式不同,这套剑法与天地万象相和,以自然的力量来激发人的最大潜能,极致之处,同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同他的灰飞烟灭一样,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
他打量他的对手,他那看似闲适的外表下不顾一切的锋锐光芒——他与他何其相似,可以死,但不可以输!
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苍黎阴冷地笑,伸出手臂,催动口诀,开始召唤凶神的力量。而高肃,将一身功力倾注剑上,寒光大盛,猛地向前挥出——
“月、满、空、山!”
剑气与魔力激荡在一起,血色的月光忽然如爆裂一般,耀明了天空,夜如白昼。
狂奔的刘一骤然停住脚步,惊讶地望着天空,感觉心中有什么忽然碎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就攫住了她。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独自去逃命?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独自去偷生?
如果他出了事,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转身,骏马长嘶,她愕然回首,发现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站在血色月光中,那高傲的神态仿佛神癨从天而降。
“月露白?”
她惊喜地跑过去,“你来帮我的是不是?你来帮我的是不是?”
白马只是不屑地打个响鼻,仿佛回应这样嗦的女子是件掉价的事。然而刘一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她感激涕零地跃上马背,忽然又不忘叮嘱一句:“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可不能再把我摔下来了。”
月露白忽然毫无征兆地飞跃向前,看来它和高肃一样,是故意要这个张扬的女子好看的。
夜风之中,只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越飘越远:“月露白,如果这次能活着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仅仅两招,仅仅两招!
他与他交手,一分一合,不过两招,耗尽的却是两人毕生的功力。
他与他都在微微喘息,对手有多强大,彼此心知肚明。
他可以再次动用灰飞烟灭,那么高肃必死无疑,而他当然也要死。所以犹豫着,没有用,不是畏惧死亡,而是心愿未了。今夜是招魂之夜,就差一点点,他不想功败垂成。
今夜,有了牵挂,凶神的力量便不能发挥到极致。而高肃,显然已动了同归于尽的心思,方才一招“梦断瑶台”,逼得他心脉受损。若不是以术法相抗衡,现在,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身手在伯仲之间,更容不得丝毫闪失。他因为要一个女子重生的心愿,牵牵念念,今夜变得惜命;而高肃,有复仇的决心,有守护的使命,攻守之间全力以赴,生死不惧——那么他,还有什么办法战胜高肃?
“兰陵王。”他淡淡开口——在高肃的剑离他的胸口还有一寸的时候,他没有还手,反而这样平静地唤他。
高肃一顿。
如果苍黎还手,或是什么也不说,他这一剑已经刺下去了。但苍黎,偏偏在有能力还手的时候,就这样把自己的胸口让在他的剑前,没有一点防范——他的剑势忽然就停住了。
他不该停的。既然是对手,那么不管对方有没有还手,他刺出的剑都不该停下来。然而,正如苏洛所说,他始终欠缺的,是那一份杀天下之狠。
这是他致命的弱点。
黑色笼罩之下,苍黎淡淡地冷笑,“兰陵王,你一直称我为妖人,欲置我于死地。那么,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是谁?”
高肃就被他的话给问住了,他的声音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
如血的月光中,苍黎看着对手,拉下了自己一直罩在头上的风帽。
高肃终于看到了那墨色后的容颜,手中宝剑铮然落地,他如泥塑木雕愣在当场。那一瞬间的感觉,他想,应该叫……五雷轰顶!
他看到了一张与他相似的脸!
那是一张秀美优雅的面孔。飞扬的柳眉,大而略带狭长的眼睛,鼻梁高而挺,嘴唇不厚也不薄,弧线恰到好处——与他何其相似,却属于一个女子。
她看着他浅笑,笑中带血。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残阳如血,浸染大地。
一个比荒草高不了多少的男孩,站在蒹葭苍苍之中,挽着弓,搭着箭,一脸狠戾。
他的目标是一个仓惶奔逃的囚犯。
枯木荒草之中,那个囚犯穿着一身黑衣,甚至连头都被罩在黑布里,没有光明,没有方向,在一片黑暗之中仓惶奔逃。
这是一个捕猎的游戏。
猎人是皇子,猎物是囚犯,游戏规则的定制者是九五至尊,而游戏的奖品是一个女人的自由——皇子的母亲。
所以,没有选择,小皇子逼退自己所有的胆怯与稚气,让狠戾写上心头,决绝地弯弓搭箭,冰冷地射向猎物。
正中目标!
他喜悦地回头看着他的父皇。他的父皇给了他一个笑容,而这个笑容让他在今后即使成为铁血军人,也依然没能摆脱噩梦的纠缠。
他对他轻声细语:“皇儿,你做得很好。按照我们的约定,你的母亲……自由了。”
他一招手,侍卫把猎物抬上来,摘掉面罩,摆到皇子面前。小皇子还没能从母亲重获自由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就如泥塑木雕愣在当场。
他看到了一张秀美优雅的面孔。飞扬的柳眉,本该大而略带狭长的眼睛,如今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排阴影。鼻梁高而挺,嘴唇不厚也不薄,弧线恰到好处,甚至微微上翘,露出一个解脱般的笑容。
他的母亲!
小小的男孩儿,还不懂得用伪装和诛戮来保护自己,就真实地领略了这个世界的残忍与疯狂。
那一年,他八岁,血色浸染了他整个生命。
“你知道吗?被自己的亲生孩儿用箭射进胸口,有多痛?你知道吗?”那大而略带狭长的眼睛看着他,哀伤而怨恨,强烈到他都不能承受。
“母亲……”多年前摘下猎物面罩那一刻的绝望与悔恨又一次压顶而来,高肃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孩儿是想救您,真的想救您……”
“救我,用一箭穿心来救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我……”
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千军统帅?什么不败战神?在母亲面前,他只是罪人!一个亲手弑母,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是,那不是他的本意啊!他只是太想给母亲自由了,离开那个禽兽一样的父亲,所以才有了那样荒唐的约定——母亲,不要恨我,求求您!
他伸出手去,想拉住母亲的衣襟,然而他没了力气,那手只在半空就颓然地落下了。
“母亲……”
他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我的孩子……”
那声音忽然变得好温柔:“我知道你后悔了,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只要你把剑插进自己的胸口,我们母子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是啊,他一箭射死了自己的母亲,那他为什么还要苟活?他为什么不把剑插进自己的胸口,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像母亲一样笑着解脱?
高肃眼中的神采慢慢黯下去,他缓缓提起地上的剑……
“住手!”
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喊,刘一去而复返,妃衣,白马,像流星飞驰而至。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高肃跪在苍黎面前,失魂落魄,那一身唯我独尊的傲气被一种灭顶的悲哀与悔恨所覆盖,他拿剑的姿势,像是要把自己解脱。
而那死神一样的男人全身笼罩在黑气之中,本该是脸的位置有妖亮的光在闪动,邪异而恐怖。
“高肃,别中了苍黎的妖术!”
她想,苍黎一定是用催眠术之类的方法控制了高肃的意识,才会让高高在上的兰陵王折断了骄傲的锋芒。
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她必须叫醒这个男人!
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苍黎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在给高肃制造幻象上,根本没料到刘一会去而复返,更是低估了月露白的速度。只见一道白色电光扑向眼前,他下意识地一闪,而月露白高扬前蹄,踢向苍黎。刘一借势滚落,正摔在高肃身上,撞开了他手中的宝剑。
高肃蓦然惊醒。
训练有素的他尚来不及想清楚前因后果,已抱着刘一滚出去,避开苍黎的致命一击。
死神毕竟是死神。虽说刘一的不期而至瞬间乱了他的阵脚,但下一个瞬间,凶神的力量如闪电连环劈出,招招夺命。
而高肃丢了宝剑,便如雄鹰折了翅膀,锋芒大打折扣,再加上他要护着怀中的女子,只有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刘一此时已全然不能自主,在高肃为她构筑的屏障中混淆了天地。她只能随着他不停地翻滚,感觉残雪与冻土在耳边四散纷飞,偶尔打在脸上,便是一道血痕。
忽然,护着她的男子闷哼一声,躲避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刘一尚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感到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那是高肃的血!
她一惊,奋力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挡在他面前,向苍黎大喊:“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她知道自己的话可笑至极,贱如蝼蚁的生命如何能威胁到死神?但她已经慌乱得不知该如何去反应。当他的血落到她脸上,她就只剩惊慌失措——惊惶失措到失去所有理智,只会傻兮兮地大喊一声: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但就是这样一句可笑至极的话忽然就封住了苍黎的杀机。
他依然抬着手,维持着进攻的姿势,但刘一那句话之后,他就僵在那里,仿佛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那僵在那里,看那个妃衣女子以一种决然的姿态挡在高肃面前。
“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换,还是不换?”他冷冰冰地问,一道关于生命的选择题。
“换!”刘一大声道,没有犹豫。
“刘一……”
“闭嘴!你的逞强换不来称赞,只会拖累别人!”刘一冷冷地喝止高肃。她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报了多日之仇,只是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论语气多冰冷,多不屑,代表的都是关心。
“好!”苍黎仰天长笑,袍袖一扫,锋利如刀,“我就成全你!”
泼天的煞气中,黑袍猎猎而起,凶神的力量喷薄而出,轻易决定别人的生死。高肃倾尽全力想反击,然而他伤得太重,已无能为力,甚至想把挡在他前面的女子拉回身后都不可能。
“刘一……”
刘一闭上眼,死来得这么快,倒来不及去多想什么。舍得,抑或是舍不得,留恋,还是牵挂,都不重要了,脑中一片空白——原来,死是一件平静的事。
但是,那一道力量避开她,攻向她身后,快得让刘一都来不及反应,高肃已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不要——”
刘一凄厉地大喊,起身,扑过去,然而高肃已落下去——下面,万丈悬崖。
“高肃,高肃!”
她扑到悬崖边,然而,除了那如墨漆黑的深渊,她什么也看不见。
“你说话不算话!”
深沉的绝望压顶而来,一颗心如坠冰窖。她怒视着身后步步逼近的死神,声音泣血。
“用你的命换他的命,他死,你生——我哪里说话不算话了。”死神狞笑上前。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卑鄙!你无耻!你……”
“你有时间和死神讲道理,不如先……拉我上来……”
声音虽然微弱,听在刘一耳中却不啻天籁之音,她狂喜着扑到悬崖边。那个男人,他没有摔下去,他在一步一步地爬上来。
“高肃!”
她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双手相握的力量让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支撑,“高肃……拉住……千万不要放手!”
“我会的。爬一次就够了,不想……再爬第二次,我又不是壁虎。”
“你……”刘一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平时酷得一塌糊涂,生死关头,倒有心情去调侃。
“你不用再爬第二次,因为你……不会再有机会活着。”
苍黎冷冷地注视着挂在崖壁上的男人,缓缓伸出一只脚,踩住刘一的手臂。
“苍黎,不要!”刘一惊叫。这个时候不用什么武功,也不用什么术法,他只要脚上稍稍用力,高肃必死无疑。
“不要什么?不要伤害他,是吗?”苍黎居高临下,冷冷地审视着她,语气轻柔而漠然,“可是他是谁,你知道吗?你心中所想的、所念的……以及你执着地想去守护的人,真的是这个人吗?”
他用手一指高肃,“看清楚,这样一张冰冷虚伪的面具,这样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人,那么他真实的容颜还有什么意义?他怎么能替代你心中的影像?你值得为他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他脚下用力,刘一吃痛,豆大的汗自额头滚下,却依然不肯松手。
值得吗?她问自己,难道不想再回到千年之后,难道不想再与楚煜相知相守?
当然不!
心中所想的、所念的以及执着地想去守护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楚煜。
可是,为什么高肃的血溅到她的脸上,她会那样惊惶失措,像是恐惧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始终是不够聪明吧,不够冷静,也不够冷漠,所以她时常混淆。
既然,区分高肃和楚煜是一件撕心裂肺的事,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心撕裂,只要做心里想做的事,不是就够了吗?
感觉相握的手在渐渐滑脱,她绝望地用最后的力气抓紧,“求求你,千万……不要放手。”
面具下的脸倾尽全力给了她一个笑容,“我绝对不会主动放手,只是不知道……原来坚持是这么疲惫。”尤其,看到你眼中的迷茫。
原来,你真的不确定,你拼命守护的是高肃这个人,还是……你心中的影子。
那么,对于我来说,坚持不放手,真的很疲惫。我答应你,我不会主动放手,也不会阻止自己的手……从你的手中滑脱。
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还对她笑,但是就要失去他的恐惧还是瞬间攫满了她的心,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从中读到了放弃。
她忽然就愤怒了为什么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不是以为她软弱可欺?那么,她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刘一的强硬。
他要放弃,她偏要坚持!
“高肃,我既然拉住了你的手,你就别想再放开!”她狠狠道,像宣誓,也像威胁。
她忽然抬头,凌厉地看着居高临下、主宰他们生死的男人,眼神如刀。
“苍黎,我提醒你一句,你只是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可怜虫,而不是真的神,所以,遇到事情的时候,千万不要学神的样子,说一些貌似高深但毫无用处的屁话,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出手,不给对手一点反击的机会,就像这样——”
她忽然扯下脖子上的执手石,毫不犹豫地抛下万丈深渊。没有半点征兆,执手石划起一道微弱的红光,一直被黑暗吞尽。
她抛弃了回归千年之后的唯一希望,她抛弃了。
她封死了自己的路,便再也不能回头。心在滴血,如烈火烹煎,她却将唯一的希望弃之如蔽屣,连犹豫都没有表现出分毫。
“不——”苍黎绝望地大叫,那是封印了他灵魂的石头,稍有毁损就是他的毁灭。再也顾不得崖边的两个人,他跃入万丈深渊。
“哈……”刘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一张脸扭曲出奇怪的表情。
高肃目瞪口呆,良久,才道:“那不是你的宝贝吗?怎么舍得……”
“是啊,我怎么舍得……”刘一喃喃道,接着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下来,全落到高肃的面具上,“所以,你要是敢放手,我决不放过你!”
“好,好,我决不放手。”高肃拼命点头,她毁掉自己的宝贝都那么狠戾决绝,他怎么还敢忤逆她!
唯有拼命拉紧她的手。
“啊——”
“啊——”
两声惊叫,一男一女。
空荡荡的深渊之中,还听到刘一不甘心地大叫:“我要你拉紧我,没要你拉我下来……”
“对不起……”
悬崖凶险,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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