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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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段回忆

我对阿布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时,他原本不属于我们班,比我大一届,据说他爸看他学习成绩不好,在即将上二年级的时候让他留级,就进了我的那个班级。在山村的小学,每个年级就一个班,加上学前班,整个小学也就三四百人,只要在学校做得有点“出位”就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了,阿布就是这样一类人,打过一两次架就让学校大多数人认识了他。在跟阿布同一个班级之前我跟他并没有交集,只跟许多同校同学一样,虽然每天坐在相隔不到百米的地方上课,却从未在意过对方的存在。

第一次见阿布是二年级开学那天,作为班长的我自然对新来的同学多看几眼。他歪着脑袋由老师领进教室,脸上带一种非常诡异的笑容,衣服也穿得歪歪的,似乎他的整个世界都处于倾斜状态,以至于你想认真看他时都得歪着脑袋才能看清。他的这种特殊动作给我以特别的印象,因此在我对他几乎整个生命的记忆都是歪脑袋、穿歪歪的衣服、带着令人感到不安的笑容的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而事实上起码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他一直保持这样一种状态。

小学时,我们班主要分成三种学生,第一种是不思学习、喜欢闹事的令老师非常头疼的“坏学生”,第二种是学习成绩好、深得老师欢心的“好学生”,第三种则是学习成绩不算好,但平时很听老师的话,从不惹事,存在感不强的乖乖学生,我很容易清晰地把班里每一位同学归纳到哪一种学生之中,阿布自然被归纳到第一类学生里面。乖乖学生似乎理所应当地同时被其他两种学生忽视,甚至连老师都只在课堂提问过程中把“好学生”都问遍时才会挤出一两个乖乖学生的名字。作为班长的我自然被大多数同学归纳到“好学生”的阵营里来,但这样的归纳并不准确,因为虽然当时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位列前茅,但我没有让老师们省下比对待“坏学生”多太多的心。当时的我向往“坏学生”江湖般的生活,所以经常喜欢跟他们走在一起,这样跟阿布接触得也就更多了。

真正接触到阿布我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那种喜欢做“大哥”、专门欺负别人的坏小子,他不过是个被惯坏的小孩罢了,对所有事情都无所谓,没有特别要好的伙伴,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人”,更不会像其他的坏学生一样热衷于做“班霸”,让大家都怕他。他只会来了心情时会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手段抓弄一个无辜的人,或者跟其他人一起揍一顿某个看不顺眼的倒霉蛋。那时候我很不喜欢这种人,在我当时小小的心灵里,“坏学生”之所以能让我向往就是因为他们做事“光明磊落”,我讨厌他在人后搞小动作的行为。由此我们的关系并不融洽,偶有口角,但都没有触犯“底线”,因为我们都知道对方不能轻易惹得起。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很有钱的家庭,在当时那个连楼房都不多见的大队里,他们家盖起四层装修华丽的大楼,那是当时整个大队最雄伟的建筑。而在我的身后是一群老师,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他们自欺欺人地认为在我跟别人发生矛盾时,责任在对方,往往对我只说几句教导的话,却对“惹事者”不惜拳打脚踢的惩罚,他们不愿相信一个每年在各种竞赛中为学校带来荣誉的“好学生”却一心想做个“坏学生”。

但我跟阿布的平衡没有维持多久,小学时代,我们中午回家一般都不带书包,直接把书放在座位的抽屉里,很少有什么丢失物品或发生破坏的情况。有一天下午我来到教室翻开书本却发现我的语文书里竟有一口痰,一股夹带着强烈耻辱的愤怒感涌上心头,我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定是阿布干的。”我扔下书本径直走出教室,在小小的校园一眼看到阿布正跟一群班里的“坏学生”坐在乒乓球桌上聊天。我拉长了脸握紧拳头走到阿布面前,压着心中的怒火狠狠地质问他:“我书本上的痰是你吐的吗?”由于心中愤怒积压,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低沉,显得阴阳怪气。他歪头诡异地笑着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过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想明白我说了什么似的,收住笑容慢慢地说:“你的书被人吐痰了?”说完睁大眼睛看我两秒钟,突然狂笑起来,他古里古怪的笑声引得其他的“坏学生”也笑起来。我实在无法忍受被耻笑的羞辱,于是含泪大喊:“还说不是你,除了你谁会做出这么龌蹉的事?”他还在发出让人怒火中烧的笑声,又慵懒地打个哈欠,慢慢说:“你别乱赖,我没有,信不信...”。还没等他讲完我就一拳打在他脸上,他没来得及躲避,被打倒在地。于是我们在地上扭打起来,围观的“坏学生”没有一个愿意出来帮忙,只在一边喝彩、欢笑,这样的好戏他们最喜欢看,同时也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他们的“朋友”,这场架算是坏学生内部的争斗,他们谁也不能帮。说实在的,他打架并不算厉害,我稍占上风。也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反正是他流鼻血,我的脸上也红肿一块,老师突然来了,我不记得老师费多大的劲才把我们拉开,只记得我们被叫到不同的教室接受惩罚,我一口咬定是他吐的痰,还说我看见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并不算卑鄙,因为对待卑鄙的人卑鄙不算卑鄙。跟很多次因为打架被抓一样,我只接受例行口头教育,很快就被放走了。至于阿布,听说让老师狠狠地教训了,不过他出来时脸上依然挂着诡异的笑,这笑容使我对他最后的怜悯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我再看到阿布时他的伤似乎更重了些,我当时只单纯地理解为他跟谁打架了。

对阿布的记忆,这件事最难以忘怀,因为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确定那书本里的痰到底是谁吐的,而我只凭自己的猜测让他受到或许本不该让他承受的皮肉和心灵上的创伤,更令我不安的是后来我听说他的爸爸没有像我想象的来学校闹,反而当晚就把他大打一顿。再后来又听说他的爸爸虽然在物质上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但常常打他,喝醉、赌钱输了、甚至心情郁闷都会打他一顿。知道这些事之后我更加内疚,而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从那次打架事件以后他开始不停地流鼻涕,从此之后我的记忆中他脸上就挂上了一条终年掉不下来又吸不回去的鼻涕。很多年之后我都觉得这是我打在他鼻子上的一拳导致的。

之后的日子我跟阿布断断续续地关系时好时坏,他变得更加脾气古怪,有事没事随便找个同学恶作剧一番,也变得更加邋遢,把鼻涕到处乱甩,无论墙上还是树干上都有他的独特印记,据说他的爸爸打他也打得更加厉害。但是老师再也没有惩罚过他,因为所有老师都发现他软硬不吃,无论把他打得站不来还是跟他讲上一天的大道理,他依然保持本色,没有任何改变,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莫名其妙地生活,后来老师也就彻底放弃了他。

他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我的整个中学时代都没有再遇到他,高中毕业那年的小学同学聚会上偶然说起他,我假装无意却迫不及待地问起他还有没有流鼻涕,跟他同村的一个同学说他小学毕业之后再没有流鼻涕了,顿时我如释重负,这么多年来这一直都是我的一块心病。在聚会中我了解到他小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再读书,也不去打工,只是在村里赌钱,每天赌,他爸爸给的钱赌光就偷家里的钱,现金偷光就拿家里的电器等东西去卖。而他爸爸打他几年也没有再打,或许他也彻底放弃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了吧。

时光偶尔也会在一些让人忘记去路的地方给人以说不清的微妙转机,在我即将升上大二的那个暑假,阿布突然想去打工了。一天我去阿布的村子找一位老朋友,偶然间遇到阿布,寒暄过后便问未来有什么打算,阿布歪着脑袋告诉我说他明天就要去打工,再不想待在家里,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不想再赌,只想好好工作养活自己。我很是欣慰,为这位我一直愧于面对的老同学突然开窍而感到开心,我们在愉快的谈话之后便匆匆告别,只是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永别。

第二天一个同学急急跑来告诉我说我们的一个同学死了,他就是阿布。据这位“热心”同学得到的消息是因为昨天晚上阿布跟几个赌友道别,在外面吃宵夜,由于钱不够买单,他自告奋勇回家拿钱,结果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几个赌友见他没有回来赊了帐各自回家。具体死因是阿布在回去的路上因为酒性发作头晕,开摩托冲进路边的小溪里,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听说,他当时肚子鼓鼓的,人们把他捞上来时也要小心翼翼,生怕他突然就爆炸了。

我不知道老天没有给我机会还是没有给阿布机会,也许都没有给我们机会,他让阿布失去了过另一种人生的机会,也让我背负一种永生无法逃避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