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美人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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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翩然一骑故人来

沿沔水一路西进,十万大军浩浩汤汤,由郢州入荆。

临行前中军升帐,拨五千精兵于君天,特留其压阵后行。

静和公主乘坐车辇而行,一路上的护送事宜,自然也交予他全权操持。

他们一行,比大军足足迟了一日的光景。

晚风习习,旌旗猎猎,夕阳照见那五千铁卫的矫健身姿,随着驿馆的渐近,大家皆面露喜色。

蜿蜒的队列,在驿馆前缓缓停住。

云舞忙不迭地从车辇内步出,忍不住揉了揉酸痛的腰,憋在车内太久,浑身如散了架似的。

妙目斜望,瞅向身侧那张张坚忍的面孔,个个目蕴神光,并无半点疲软,器械整饬,军容极盛。

——这就是楚王治下的铁卫们的风采了!

晚风扬起仪仗兵们手持的大纛,玄色帅旗上用金色丝线绣出个龙飞凤舞的“君”字,心下叹息,尚不自知。

“公主,我们到了。”

正说着,遥遥看见君天从队首那儿过来了。

他雪驹银甲,飒爽英姿,含笑的面孔似乎招来了满天的阳光,令人目眩。

“怎么样,累了吧?”

湘妃细竹帘半卷半挂,隔着里头蝉翼似的鲛纱帘幔,望得不甚清楚,只隐约挑出她细挑的身影。

“不累,到了吧!”

低柔的笑语传出,那鲛纱被素手挑开一角,露出那张清亮的容颜。

云舞忙上前,仔细地搀她从车辇内下来。

君天身形一纵,利落地翻身下马,早有侍从接了缰绳去。

打量眼前的她,虽然略有倦容,但是眸光清盈,唇际含笑,倒是颇有精神。

君天笑吟吟地说道:“你身子刚好,颠簸了两日,今夜可要好生歇息。”

玩味的笑意自眼底闪现,明曦月轻叹了句:“闻君言语……真不似久经征伐之人。”

听出了浅浅的揶揄,君天自是一怔,剑眉蹙起,脱口苦笑:“怎的你说话的语气,同三哥如出一辙?”

如被人兜心一拳,明曦月霎时眸光垂落,掩住其间的一点震动,面上兀自悠然,“是吗?看来四爷真该转转性了!”

君天毫不在意地笑起来,一时间满面飞扬着狷狂跳脱,扬声而笑,“似我三哥那样冷静持重固然是好,人人如此,只怕这世间就太无情,也太无趣了,你说呢?”

说到最后三个字,星目挟着浓浓的意趣,斜睨向她,满眼的促狭。

明曦月忍俊不禁,一朵笑容在两靥嫣然而绽。

“行了,四爷……你就少变着方儿褒奖自己了。”

说笑间早有驿馆的官员闻讯而至,奉了楚王之命前来迎接。

君天看见人群中有赵琝越众而出,神情一振,“赵琝!”

“见过王爷!”

君天以目示意,赵琝当然理会,当下趋近身旁,细细说了一通。

隔着数步之遥,隐隐有什么“楚王”、“巴蜀”、“使者”之类的字样传来……只是她也不想理会,心中情绪翻转,惴惴摆荡。

只辗转想着那句“冷静无情”……是呀,他的冷绝是有目共睹的。可是当夜由云舞悄下探来的消息又算什么?

云舞说“罗世忱并未处死,而是交由方逸谦大人监管”……方逸谦与罗涧松有旧,自然无法坐视不理,罗世忱的一命算是保住了。

倘若真的无情,她郢州一郡应该是赤地千里,路有饿殍的人间炼狱。

真的冷酷,何必数次相救于危机关头?

手指悄悄捏着袖袋里的瓷瓶,明曦月眼里有些许的惘落。

瓷瓶里是紫金活络膏,李顼送来时并没多说,但何须明言?他的到来自然是受楚王之遣。

然而日间他是何等的冷厉,言辞锋锐,满含嘲弄,令人生怯。

那样一个人,其心其性当真难以揣测。

手里的瓷瓶,被捏得发烫,热度沿着指尖一径往心里渗。

君天蓦然转身,捉到她面上突来的幽恍。

“怎么啦?”

明曦月心神立醒,没有忽略旁边的赵琝张着黑眸,好奇地打量。

“没有什么,正等着你们说完。”

那面容已恢复了往常的淡定,微微地矜持。

“三哥派赵琝前来知会一声——”

明曦月诧异地盯着他略显歉意的俊容,等着他的下文。

“暂时还不能歇息,三哥在等我们会晤。”

君天亮熠着眼眸,唇际隐约的兴奋,明曦月心口轻震。

“锦侯的使者今日午后已经来到了荆州,三哥刚刚在前厅接见了他们!”

明曦月脱口问道:“来的是谁?”

“谋士袁清盛。你可识得?”

明曦月颔首,莹澈的眼波荡起一丝涟漪,“锦侯当年赴南都,曾有缘见得一面。”

“那就好!”

君天与赵琝相视一眼,各自难禁喜色。

“滋事体大,三哥正待你去一辨真伪!”

身上薄汗轻透,略显风尘倦色,既要见客,即便时间匆促,明曦月也不想失了礼数,当下别过君天,来到了驿馆下榻之处。

匀面之后,换下了汗湿的绣襦,云舞正想替她抿抿头发,外边已有侍女来请。

驿馆的会客厅傍林而建,树木皆葱茏有致,华盖亭亭,整间厅堂坐落在绿阴之下,人尚未至,已有丝丝凉爽透衣而来。

格子窗一半支起,隐约望见里面人影错落。

明曦月足下迟缓,不知怎的竟有莫明的触动,使得她对近在咫尺的厅房望而却步。

许是里面的使者,是受至亲的舅父所遣,难免近乡情怯……然而深心里十分清楚,相较之下,她更是不想面对那双黑眸的探询!

然而,前面引路的侍女,哪里知晓她的心思辗转,早已敲开了厅堂的门,娇声道:“回禀王爷,静和公主到了。”

一时有数双眼神凝来,座中一位青衣文士长身而起,深深揖道:“布衣袁清盛,拜见公主!”

待他起身抬头,方看清那是张极为引人的面孔,蚕眉凤眼,白皙温文,神态自在间隐蕴风雅,可是细看那眉眼,却已不再年轻!

数年之前,这人的风采,尚还在记忆中鲜明如新。

明曦月一震,“袁师傅?!”

君彻宇黑眸一闪,与身侧的君天互换了眼色,有了明曦月的那三个字,来人身份毋庸置疑!

这一点明曦月自然深知,早先的诡谲气氛,霎时烟消云散。

她刻意忽略远处眼神的凝望,对着袁清盛露出温婉笑意,“袁师傅,一路辛苦!”

“能与公主见得一面,袁某总算不虚此行。”

面对众多眼光的研判,袁清盛洒脱依旧,仿若正处于山明水秀间,赏风吟月,好不自在。

李顼暗暗点头:放眼南鶥境内,也唯有锦侯能留住如此俊赏之辈!

明曦月迟疑着,终是问了句:“侯爷可好?”

一双长睫对剪,筛落了多少黯然情切。

袁清盛颔首,不急不徐地道:“侯爷和族中一切安好,只是对公主甚为挂念。”

含笑看着眼前的她,几日长途劳累,难掩乏色,然而不改其冰雪之姿,雍容之态,清贵雅致一如往昔。南鶥之劫,应该未曾波及其身。

“袁某若将公主近况回禀侯爷,侯爷必定心怀甚慰!”

——侯爷所料真真不假了!

离乱之中能保得公主安然无虞,必与上首之人全力的庇护攸关。

隐隐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令人如坐针毡,不用回头袁清盛也知道那眼光的主人是谁?

纷纭不一的传说是早有耳闻,然而见得真人,仍只得深冷难测四字。能招架得住那双黑眸的锋锐犀利已是不易,更别说去揣摩其意。

饶是他阅人无数,也不想与这年轻人短兵相接。

想到锦侯此番的筹划,袁清盛心里波急浪涌,翻转如电……用了多少的自制,方守得面上的波澜不兴。

——但愿吧,但愿侯爷这次没有押错!

碍于众人在旁,明曦月也不便叙旧,她在君天身侧落座,即开门见山,直挑重点。

“袁师傅此行是否为议和而来?”

袁清盛沉吟片刻,眼眸一眯,眸底光芒闪现,忽又口角噙笑,“不全是吧!”

好有意思的话,暧昧不明的意味,听得赵琝几人心里不愉,浓眉揪结,眼里淬出刀光剑芒,横横扫了过去。

袁清盛置若罔闻,此时又气定神闲,补了一句:“今次若将公主近况告知蜀中,能否议和侯爷必有决断!”

这一句恍似无心所成,然而淡淡的矜傲,微微的胁持……莫不彰显出锦侯势力对公主的看重以及对议和一事的疏离保留。

君彻宇一直没有吭声,闻言而哂,唇际寒锐如利刃划过,明曦月觑得分明,心里着实打了个突。

“看来……锦侯对议和之举并不上心。”

轻描淡写的一句,瞬间抽走室内原本的祥和,袁清盛背脊一挺,笑意凝在唇角。

谁都知道,他的回答一个不慎,就得置蜀郡于万劫不复之中——或者兵祸旋踵,哀鸿遍野;或者自尊尽丧,生死由人……

“王爷此言差矣!”

袁清盛敛容正色,拱手道:“我们侯爷虽然位高权重,却也有他的难处,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而不顾整个蜀郡的安危、家族的荣辱——议和之事,对蜀郡是利是弊尚不得而知,侯爷当然需谨慎行事!”

这时他的眼光深深地望向一旁的明曦月,眼色蓦然变得温暖柔和。

“侯爷此心——同公主日前将郢州拱手相让的道理,如出一辙!”

一番言辞,不卑不亢,君天不由得扬眉,深心里颇为激赏,转身看向君彻宇,不知道他又作何设想。

袁清盛长吁了口气,定定地望向君彻宇。

那双眼,虽然冰寒彻骨,却毫无阴戾欺诈,明净如澄空万里,广垠深远,容不下半点尘垢。

也正是这双干净的眼,才让他有份笃定,一抒胸臆。

太清楚在一个心思剔透的人面前,玩弄伎俩只会自招其败,索性坦然明言,表露心迹,对双方皆有助益!

君彻宇面无表情,明曦月无从去判断这些话是否触怒了他。

可是话题岔到己身,她只得出言圆场:“既如此,袁师傅临行前,侯爷可有什么交待?”

“有!”

袁清盛笑了,神思间若有所指,明曦月瞧得心尖一颤,不自禁地凝向君彻宇。

蓦然发现他也在注视这边,似笑非笑,颇是玩味,一双深眸里幽冷的两簇火焰,无声得炙烫。

这一恍惚,几乎没能听清袁清盛的回答,待发现身侧诸人皆露出无比惊愕时,她才醒悟到刚刚袁清盛说的是什么——霍然站了起来,急促间旋身一带,广袖拂过几案上的葵口水晶果盘,哐啷一声,玉屑四溅!

举座皆惊,袁清盛倒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对着无法置信的明曦月,肯定地点头,“公主没有听错,侯爷此时就在宜都郡!”

“几天之前,我与侯爷就是在齐岳山麓作别!”

“那他为何——”

本想问为何锦侯不亲身来见,突然察觉这个问题真是太过愚蠢!

明曦月欲言又止,神情数变,终究冷凝下来,垂落双睫,掩住眸中波光涟漪。

然而心底急流翻腾,惴惴难安。饶是她机智百变,也猜不透锦侯之意。

君彻宇剑眉剔挑,瞬间绽出铮铮凛冽,一侧的李顼还有赵琝等人,无不遍体生寒,连君天也深深蹙眉,难以释怀。

探子回报,只言使者中有一人不知为何,留守在了宜都,却是谁也没料想竟是锦侯本人!

那留在蜀郡的“锦侯”又是何人?

被敌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尚不自知,这回可是失误大了!

室内暗潮涌动,袁清盛坐在那儿还是一副洒脱状,精光四溢的眼,只盯着君彻宇一人。

冷肃也只是稍纵即逝,转眼又恢复那抹睥睨神态,袁清盛心头慑然,听他低邈地一笑,“锦侯风采,本王向往已久,可惜总是缘悭一面!”

“王爷不必惋惜,眼下就有机缘!”

眼见着袁清盛笑意深沉,明曦月悸然相望,胸口如有巨石压着,沉沉地透不过气来。

“哦?”

君彻宇漠然看他从怀中取出一笺,动作仔细,神色也变得恭谨,显然那纸书笺,正是他此次东行的关键!

“临行前侯爷再三叮嘱在下,务必将此信交予王爷亲启。”

袁清盛恭敬地呈上,君天小心接过,尽管心里好奇极至,也不敢在此时造次,乖乖地递到君彻宇的手上。

偷眼觑着,锋寒一线,自他眼底迸射,转瞬即逝。再看时已然无波无澜,神思沉沉,恁是谁也不敢相询。

明曦月白着脸,静静地等待,双手在袖里绞得生疼。

君彻宇阖眼……再睁开,发现大家屏气静息,都在关注信函之事。

明明知道自己性急,三哥仍然选择沉默,只对着他轻然一笑,君天顿时气结。

眼前青衫拂动,君彻宇颀长的身躯,已立在了明曦月面前。

所有人都呆了呆,那张淡蓝纸笺,已递到了明曦月的手边,下意识地接过,扬起的眸光,对上他隐含深意的探询。

他的声音,是一潭深湖,清冷、低沉,就在咫尺处响起。

“此信攸关公主,公主还是一睹为好。”

明曦月呼吸一窒,捏着轻薄的纸张,手上却有万钧之重。

她默默展开信函,早有君天按捺不住,探过了半边身子。

君彻宇口角噙着模糊的笑,眸光淡淡,扫过她的面容,浑似不在意,然而那眉梢眼底,所有心绪起落的丝缕都没能逃过他的利眼。

须臾间,她是紧张的,待信上字迹入眼,她乍然露出的震愕绝非做戏。

为什么?

刹那心念千回百转,也捉摸不透舅父的意思,掂着手里的薄纸,明曦月陷入深思,秀眉轻颦。

“啊!”

君天脱口低呼,射向袁清盛的眼光倏然变得凌厉,薄唇抿成一线,万般不能苟同的模样。

“三哥?”他侧身相询,等着君彻宇示下。

君彻宇却不理会,悠然踱回上首,旋身之际神色清峻,冷鸷的眼眸如子夜寒星,“公主意下如何?”

“三爷乃中军主帅,此事必有所断,全由三爷做主!”

前一刻的慌措犹如昙花一现,两缕清澈的眼波,重又静默地迎上君彻宇的凝视。

“为何是在齐岳山?”

突如其来的一问,袁清盛怔了怔,蓦地发现楚王的眼神,仍是掠向公主身上,也就不便开口。

明曦月明眸一暗,神态幽冷,君天慑然发现那柔嫩的唇瓣,抿出一丝哀色。

“齐岳山本是母后当年钟爱之处……每年盂兰节前后,锦侯都会到齐岳山诵经作法,超度亡魂。”

“又是一个盂兰节……”

被她低低的一声喃语,触动了心底最松软的角落,眼见她螓首低垂,眼中泫然,君彻宇顿时闭口。

李顼等一旁早已听得心焦难耐,模糊知晓是与锦侯有场约会……却迟迟不见君彻宇表态。

君彻宇眼光陡长,“阁下跋山涉水,一路疲惫,本王已着人备好客房,权且休憩。”

袁清盛屏气,等着下文,可惜他面上的清峭冷漠,岿然不动。

一侧的张翼昌在楚王示意之下,已然来到身前佯装相邀,“先生请!”

袁清盛无奈,只得站起揖礼,默默随他离开。

明曦月亦起身,她鸦翅般的发鬓上,垂落的几串缨络微微摆荡,翠华晔晔。

素颜清亮,如皎皎明月,她却噙着温雅而疏离的笑容,“各位商议要事,本宫不便打搅,这就告辞了!”

“难道公主就不想亲赴齐岳,祭奠敏仁皇后吗?”

猝然响起的一句,入耳平淡,却成功地击溃了她面上的疏冷。

犹如重石坠湖,激起层层惊浪,她眼底的平静不再。

本已蓄了满腹的话要来阻止三哥去赴这场荒谬的约定,然而此刻面对明曦月看似冷静,实则凄楚的眼波,君天再难启口。

有震慑、有惊愕……有酸楚、有触动……五味杂陈,悲喜难辨。

“齐岳山之约,事出蹊跷,三爷不怕其中有诈吗?”

愕然望着他眉挑入鬓,泠泠傲岸,孤峭如峰。

“锦侯虽行霹雳手段,却是磊落襟怀。”

明曦月怔然,他薄唇轻轻一沉,拗出极其清峭的弧度,漠然接道:“料想那等宵小行径,锦侯是深为不齿的!”

李顼等噤若寒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意已决,断无回理。

君天欲语又止,终是长喟一声。

“议和之事不宜再拖,公主如若方便,我们明日即刻前往齐岳!”

虽是相商的口气,但天生入骨的威凛、自然命令的口吻,岂有容人分辨的余地。

静默中的她,盈盈而立,一点暖色起于眼波深处,幽邃浩淼,恍若千翠万碧的湖水,溺人心神失足其间,难以自拔。

所以君彻宇很快撤回眼光,耳边传来轻细的一声“谢谢”!

暮色吞没了最后一缕霞光,她的身影出得门外,渐渐隐入黑暗中,唯有鼻端萦绕的清浅幽香,一径往心里渗。

侍女用铜钎子一一点亮厅堂的火烛,光晕一荡,暖暖映上诸人的眉目,只是大家神思各异,惶惶难安。

君彻宇有点烦躁,面上不置可否,手指已伸到眉心处揉捏。

君天忧心地唤了声:“三哥——”

君彻宇手一抬,眼光冷定,“我意已决,无须再言。”

君天向李顼递了一个眼色,李顼点头,此时拱手劝谏:“方才听王爷与公主之言,锦侯之意,竟是要在齐岳山会见王爷?”

见君彻宇微一颔首,李顼顿时面沉如水,肃声问道:“莫不是也要王爷不带兵卒,单身赴约?”

君彻宇倏然面现淡讽,低低哂笑,“自然还有静和公主。”

“万万不可!”

赵琝脱口低叫,急迫叫道:“这明摆着是设计陷害,欲对王爷不利!”

君彻宇冷然讥道:“既是‘明摆’,锦侯何必多此一举?”

赵琝一愣,顿时哑言,满腹激荡的躁烈,被这一语捻为齑粉。

“莫非……意在公主?”

李顼试探着开口,而楚王阒黑的眼,瀚漠如海,望无止尽,唇畔牵起的弧度,异样的清冷。

“或许……但本王不认为锦侯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君天等心口轻震,蓦然雪亮。

锦侯纵有图谋,但凭楚王的身手,也断然容不得对方全身而退,只怕最终落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牵累的,仍是静和公主。

——只是,他能下得了手吗?

这个疑问,浮在心头,截至嘴边,君天硬生生地咽进肚里,着实怔忡了好一会儿。

听见赵琝仍是嘟囔了一句:“可是两军壁垒分明,情势暧昧,锦侯有此一招,属下实在担心。”

君彻宇悠然起身,烛晕跳跃,灿金的光芒映亮他眼底的那抹睿定。

“我北胤将才济济,即便无我,也必有良将率领三军,荡平蜀郡。锦侯深谋远虑,不会兵行险招。”

“两种都无可能,那是为何?”君天眉头紧锁,“难道三哥真是受盛名所累?”

“既然猜不透,就别猜了!”

君彻宇淡然回道,几人面面相觑,耿耿于怀。

君彻宇深眸遥望,幽蓝的夜空上那孤冷的一轮明月,清辉泻地,如水似银,夜间的轻风,微微的凉意透衣而侵。

恍恍数月,夏季已经走到了尾声,只是南征的战事,何时才能结束?

“齐岳之约,势在必行!”

君彻宇倏然转身,轻然一句掷地有声,君天脑中嗡嗡作响。

然而他了解,锦侯此举纵然唐突,却怠慢不得,至于对方到底盘算什么,不亲身涉险,是决计弄不明白的!

三哥应约,无非是有快刀斩乱麻的心思,议和之事,父皇甚为关注,再拖欠不得了!

“李顼,由你检点一千精兵,简装轻骑,明日随我入宜都郡,其余将士,留守荆州,不得军令,严禁擅离职守!”

君彻宇双手攥拳,机警的目光深处,切切地浮起惊扰,“三哥,大军可以一同随行。”

君彻宇断然摇头,“声势过大,反有示威之嫌,于议和不利!况且自我等南渡,几月间三军将士转战数地,为怕延误军机,常有不眠不休之举,士卒难免疲软,此次正好略作休整——与巴蜀之间是战是和,不日自见分晓!”

“那好,三哥赴约之事,我不再阻拦。”君天蓦然敛容,“可是,我必须陪三哥走一遭宜都郡!”

君彻宇眼光一凝,正要开口,君天却抢在前头叫道:“荆州事宜,自有李顼和赵琝,三哥可以放心!”

他的眼底迸出了无比的坚持,向来豁达的面孔,亦有了凛踔寒煞,“齐岳山之约到底会有什么风波,孰难预料,彼时若真有险情,我在当场,也好从旁调度!”

李顼一旁连连点头,眉头舒展,“若有铮王殿下一旁掠阵,臣等也稍许宽心。”

君彻宇盯着眼前那张紧绷的面庞,倏而失笑喟道:“想必我不答应,你也会在事后跟来?”

君天居然大咧咧地点头,断然道:“那是自然!”

君彻宇无声而笑,抬手握拳在他肩膀上轻轻一击。

“也罢,就由你吧!”

君天眼神如冰凌逢春,乍然回暖。

“明日各自行事,务必谨慎。”

“是!”

皎月清辉,淡星数点。

明曦月垂着微湿的长发,支颐坐在窗台前,脸上一片宁静幽情,心神似乎已为窗外那叶影摇摇、花香脉脉所吸。

身后的碧舸,正细细地用棉布揩抹她的长发。

“公主,您发上沾了水,坐在这儿吹风,可要小心身体。”

“无妨。”

侧目望向她心形可爱的俏脸,滴溜溜的明眸下已有了浅浅的晕青色泽。

“碧舸,你也下去歇着吧!回头看见云舞,叫她进来一趟。”

“奴婢遵命。”

她轻巧的身姿如乳燕般地投到门外,房门轻轻一声阖上,明曦月面上的平静如细瓷堕地,匐然瓦解。

她搭在妆台上的纤纤素手,紧攥成拳,兀自难以抑制地轻颤。

抬头望向天边遥远的那抹月影……真想借下疏淡清皎的月光,细细涤尽她心绪的杂乱,冷却胸口下莫名的灼烫。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绝非是为了见她一面这么简单,舅父是在向她暗示什么吗?这一回,她怎么也揣摩不出舅父的深意。

蜀中对议和的态度居然如此暧昧——明曦月从未怀疑过锦侯的仁慈,但是她也深切了解文氏家族对皇族的忠诚!

南鶥自建朝以来,对文氏向来倚重,不仅仅是因为开国之臣,功勋彪炳,更因为文氏家族数代重臣,皆有急流勇退的气度和见地,小心平衡着君王与功臣间微妙的制衡关系。

百年来文氏门阀清贵,不结党营私,不笼络权贵,为南鶥皇族,守护巴蜀边陲重地,更在士族之间赢得无数景仰。

时至今日,议和之事不见半分明朗!

不敢去想象一旦舅父不应议和——明曦月闭了闭眼,心里焦痛万分,更有战栗沿着背脊蔓延,一时间手足都那么绵软,手指握着的云雷纹象牙梳“啪”地跌在了地上。

她也懒怠去拣,怔怔地对着窗外中庭那一溜摆置的晚香玉盆景。

月光皎洁明净,照见扶苏的枝叶间青白如瓷的朵朵碎花,花不起眼,萦绕在空气中的馨香入夜后却越见馥郁,沁人心脾。

这一份平静、优美,还能维系多久呢?

埋在心底的喟息低低地逸出,门外响起了轻细的扣击声,云舞在外边小声地唤着:“公主,您歇下了吗?”

明曦月神情略微一振,“进来!”

云舞着一袭缥色襦裙,新玉似的面颊上嫣红的两朵,容色照人。

“公主!”

她眼底荡漾分明的雀喜,着实撞在了明曦月的心上,“回来了?可见着袁师傅了?”

“嗯!”云舞眨着杏眸,偏着螓首的模样娇艳明媚,喜滋滋地点头,“公主,袁师傅带回了风吟的口信!”

明曦月了然,云舞和风吟多年来亲厚无间,这次离别已有月余,此刻获得音讯,难怪窃喜成这样。

明曦月唇角一弯,隐约的笑意灿烨生华。

“风吟还好吗?可曾回到家中?”

“袁师傅说风吟一切都好,只是要安顿家人,可能会迟些时日!”

明曦月大震,蹙眉问道:“怎么?本宫不是叮嘱过,留她在蜀中,无须返回的吗?”

舅父理应看到她的亲笔信函了呀?

风吟本是被舅父从蜀地选来,照拂她的素日起居,当日祸不旋踵的境况,郢州离蜀地长途迢迢,之所以选风吟一界弱女来担任信使,明曦月本是秉着能走一个是一个的心思,送风吟回转家园。

明曦月神色决绝,广袖一拂,沉声嘱道:“云舞,明日我前往齐岳山,你留下等候风吟,一旦见到她,就嘱咐她早日归家!“

目光停留在云舞花朵般娇嫩的面庞上,声音渐渐变得低柔:“云舞,你自小孤苦,无家无亲,但所幸与风吟情同姐妹,不妨也随她结伴而行。”

云舞缓缓摇头,明曦月悸然发现那双清澄的眼,在无尽的哀凉中,隐伏着坚清的心意。

“奴婢不是无家无亲……奴婢有公主!”

“云舞,你何必倔犟至斯——”明曦月再难自抑,苍白的脸上掠起丝丝肃然。

“再次受封,看似光耀,实则傀儡,北胤宫廷也非你我想象中的祥和,其间暗流湍急,漩涡丛生,一个不慎,我明氏遗族,将万劫不复——我哪还有余力庇佑你们?”

“所以奴婢更不能在此时离开,公主劳心劳力,身边总要有人侍候,还有谁能比我们更能胜任?”

云舞眸光低垂,不与她相接,然而泪光点点,引得明曦月竟连呼吸都感到了难遏的伤恸。

“奴婢决然不会离开公主左右,一如风吟坚持着要回来!”

在眼里潮湿,急遽堕下的前一刻,云舞迅即转身,强笑着说道:“不早了,公主明日还要远行,早点儿休息吧!”

看着她弯腰铺陈床褥,明曦月一阵凄然,却已不再开口。

多说无益,只有默默等待,待寻得好时机,再将她俩强行送走。

明曦月深吸了口气,目中若有所待,“袁师傅没有其他的交待吗?”

看见云舞一径摇头,虽是意料中,到底心口发凉。

明曦月踱到门边,双手拉拉臂弯上的披帛,眸光远掠。自己明明浑身倦怠,却了无睡意,只想去屋外沾风染香,一赏夜色。

云舞神情一警,立刻跟了出来。

“云舞,本宫想独自静静!”

淡然的语气,深晦的眼色,云舞纵然犹豫,也只得默默退下,心里明白是锦侯的一纸邀约,再次把公主卷入波谲云诡的局势中。

踏着鹅卵石小径,随意地走着,一路月色融融,银辉倾洒,激荡的心情渐渐平复。

明曦月抬头一望,竟来到了澄碧亭附近。

亭榭临水,清风徐徐,些微的凉意,明曦月挽了挽披帛,觉得自己一时走得太远,正迟疑着是否要回转,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随风送来。

明曦月身形一窒,再举不动脚步。

月光如雾,静夜幽径,如此甜美的夏日夜晚,一曲清音如淡淡清泉,缓缓浸润了心田。

这样清淡的曲韵,总能轻易唤醒心里的松软,她侧耳聆听,一时怔在当场。

极目望去,澄碧亭里,依稀是两个袅娜的身影,歌声正是从那儿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调质朴、言浅情深,一曲越人歌,由那侍女娇甜的嗓音道来,一唱三叹,尾音悠长,似融入周遭的亭榭花草、融入清风明月、萦萦绕绕,入骨纠缠。

今夕何夕……此身何从……明曦月脚步轻挪,踏过石板曲桥,茫茫然已来到了澄碧亭下的萱草丛边。

听歌的人怅然若失,亭榭里歌者反倒甩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惊破了明曦月心头的那点幽惚。

亭子里有侍女在嘻嘻笑着,压低了声音逗弄身边的伙伴:“心悦君兮君不知?好丫头,你再多唱几遍,那位铮王爷就一定知道了!”

身旁的那少女侧身唾了她一口,笑骂道:“看我拧你这张死嘴——”

明曦月恍然,素手掩唇,方忍住了轻笑,悄然转身,不欲再听这些小侍女们的体己话。

“铮王爷英姿飒爽,又诙谐平和,今日奉茶归来,碧桥她们几个,谁不称赞一声!”

“可惜人家贵为王爷,哪里会多瞧我们一眼!”

语声愀然不乐,惆怅不已,正是那名唱歌的少女。

“我倒觉得铮王再出色,也盖不住楚王的风采!”

唱歌的少女低叫道:“楚王呀?可他太冷了,每次奉茶,我连手都在哆嗦!”

……

总是如此,他们所经之处,也不肖刻意彰显,总引得四周风起云涌,经久难息。

连几个后庭的侍女,也在私下津津乐道。

幽邃的眼眸,不经意地闪过几许清冷,苦味在舌尖翻搅,明曦月涩然而笑,无尽的自嘲。

低头疾走……垂落的眸光,蓦然扫见不远处月白的一抹,心口紧抽。

是他!

戛然对上那寒锐的深眸,一阵慌意划过心版,明曦月浑忘了矜持,脱口轻呼:“你怎么——”

遏然而止,两抹轻红瞬间飞上了面靥。

他什么时候来的?

是那阵歌声所引,还是夜色朗润,月下闲步?他听到了那些侍女的谈笑?

脑中电闪而过,神色里更见不自在。

君彻宇眼光一低,落在她紧紧揪着披帛流苏的手指,那些杏黄的流苏被她的兰花手指搓揉得几不成形,也让他深切了解她是多么的紧张。

在自己面前,她永远也做不到像和四弟相处时的轻松怡然!

薄唇轻抿,些微的笑意,似讥诮,似自嘲,语声低郁,一如身侧轻吟而过的晚风。

“夜已中宵,远行在即,公主应该休息了。”

明曦月并不应声,只一颔首,仿佛不胜夜晚凉意,将半臂外的披帛拉得更紧,垂眸走过。

石径狭窄,他只得略微侧身,两人交错而过,距离仅在咫尺,近到彼此衣角相沾,气息相闻。

君彻宇目不斜视,错身而过的刹那,明曦月陡然有种恍惚,仿佛自己自锋刃上掠过,周身寒浸,如坠深潭。

君彻宇眼光一闪,反剪的双手蓦地握紧,任那绣掾轻纱,轻柔地擦过他的衣衫一角,倏而远离。

月色依旧皎柔,星光仍然灿烨,静夜里的园林,息息起了丝丝薄雾。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澄碧亭里柔婉的歌声再次响起,轻纱薄雾,渐起渐浓,一径把那凉沁往心里渗。君彻宇蓦然抬首,遥望天边,惊觉秋的脚步正悄悄而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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