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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

那男孩盘腿坐在镀金的大盘里、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侦察员丢魂落魄般望着男孩,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中液体。男孩水灵灵的眼睛回望着他,鼻孔里喷出热气,嘴唇翕动,好像要开口说话。他的笑容他的憨态令侦察员浮想联翩,他恍惚觉得这男孩非常面熟,好像不久前见过面。他的清脆的笑声在侦察员耳边盘旋。他的小嘴巴里喷出新鲜草莓的味道。爸爸给我讲故事。别缠着爸爸。那时还是温柔的妻子抱着粉红的婴儿微笑。转眼间妻子的微笑变成可怕的阴阳怪气,她抽搐着腮帮子,伪装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样。混蛋!他拍着桌子,愤怒地站起来。

金刚钻意味深长的笑着。矿长和党委书记鬼鬼祟祟地笑着。侦察员以为自己在做梦,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那男孩仍旧盘着腿坐在盘里。

金刚钻说:

“丁钩儿同志,请吧!”

党委书记和矿长说:

“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们用它招待外宾,给外宾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赢得了外宾的高度评价。我们用它为国家换取了大量宝贵的外汇。用它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您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请吧!老丁同志,检察院派来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请吃‘麒麟送子’。”党委书记和矿长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男孩的香气强劲有力,难以抗拒。丁钩儿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里。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枪管和有刻纹的枪柄,还有刻纹中央那颗五角星。枪口是圆的,准星三角形,枪的温度低于手的温度,所以感觉到凉意。一切感觉正常,一切判断正常。我没醉,我是侦察员丁钩儿,奉命来酒国市调查以金刚钻为首的领导干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残忍,空前绝后之腐化。我没有醉,没有产生错觉,他们要想逃脱万不能。我的眼前摆着一个红烧婴孩,按他们的说法:一盘“麒麟送子”。我神志很清楚,为了保险起见,我进行自我测验:85×85=7225,随口喊出,丝毫不差,他们杀了一个男孩让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阴谋家,畜生,禽兽。他端着手枪,凌厉地喊:

“不许动,举起手来,你们这些野兽!”

三个男人呆呆地坐着,红色小姐们尖叫着挤成一堆,好像一群受惊的小鸡。丁钩儿一手端着枪,另一只手推开身下的凳子,退两步,背贴着窗户站定。他想要是他们是有军事经验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枪夺走,但是他们没有。现在,三个人都在他的枪口之下,谁也休想轻举妄动。他起身时那只公事包从两腿之间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觉到手枪枪柄沉甸甸的凉意,食指感觉到光滑的扳机柔韧的弹性。保险机在抓枪的过程中已经打开,子弹和撞针等待着撞击,一触即发。他冷静地骂道:

“王八蛋们,你们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给我举起手来!”

金刚钻缓慢地举起双臂,党委书记和矿长的手臂也缓缓举起。金刚钻面带笑容,镇定自若地问:

“老丁同志,您这玩笑开过火了吧!”

“开玩笑?”丁钩儿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你们开玩笑?!吃儿童的野兽!”

金刚钻仰着脸,朗声大笑起来。党委书记和矿长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金刚钻笑着说:

“老丁啊老丁,您是个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好同志,真令人钦佩!可是,您错了,您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请仔细地看看,这是个男孩吗?”

丁钩儿的视线被金刚钻的话引导着,转移到盘中婴儿的身上。男孩面上笑容依旧、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开口说话。

“他简直栩栩如生!”丁钩儿大叫着。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刚钻说,“为什么这个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为我们酒国市的厨师们技艺超群,鬼斧神工!”

党委书记和矿长帮腔道:

“这还不算好的呢!我市烹调学院特烹部那位女教授制作的男孩,眼睫毛都会忽扇,没有一个人敢下筷子哩!”

“老丁同志,放下您的武器,拿起您的筷子,与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道绝世佳肴!”金刚钻垂下投降的双手,殷切地招呼着丁钩儿。

“不!”丁钩儿严肃地说,“我宣布退出你们这吃人的宴席!”

金刚钻脸上显出了一丝丝愠意,不卑不亢地说:

“老丁同志,您太固执了。我们都是高举着拳头在党旗前宣过誓的人,为人民谋幸福是您的任务也是我的任务,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是好人。吃过我们酒国婴儿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贵朋友,还有国内外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社会名流。他们用盛赞对待我们,只有您,丁钩儿侦察员,对着一片热诚款待您的人,举起了手枪!”

党委书记或是矿长帮腔道:

“丁钩儿同志,是什么样的妖风迷雾蒙蔽了您的双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枪口对准了的,不是阶级的敌人,而是您的阶级兄弟!”

丁钩儿持枪的手脖子酸软,枪口渐渐下落,他的眼前迷蒙一片,那只缩回茧壳的美丽蝴蝶又开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觉沉重如巨石,压着他的肩头,他感到自己立场不稳,骨骼随时都会瓦解,面前是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无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灭顶之灾。但那个调皮的小家伙、香气扑鼻的小家伙、坚决站在他母亲阵线上的小儿子,正坐在莲花一样形状、莲花一样颜色的仙雾里,对着我,对着我举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滚滚的,肥美异常。手指上的纹路一圈圈陷进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个肉涡涡。他的甜蜜的笑声在香气里缭绕。莲花升腾,孩子随之升腾。肚脐眼儿圆圆,天真童趣,像腮边的酒涡。你们这些花言巧语的强盗!休想蒙混过关!被你们煮熟了的婴儿对着我微笑。你们说不是婴孩是名菜?哪里有这样的名菜?战国时易牙把儿子蒸熟献给齐桓公,其味鲜美,宛若羊羔胜过羊羔,易牙们,哪里跑?举起手来,接受审判。你们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儿子,你们烹别人的儿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阶级,效忠王是最高准则;你们是领导干部,杀百姓的儿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难容!我听到儿童们在蒸笼里啼哭,在油锅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盐、酱、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姜、料酒里啼哭。在你们胃肠里啼哭。在厕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里啼哭在化粪池里啼哭。在鱼腹里啼哭在庄稼地里啼哭。在鲸鱼、鲨鱼、鳗鱼、鱿鱼、带鱼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麦的芒尖上、玉米的颗粒里、大豆的嫩荚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茎杆里、谷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听的啼哭声,从苹果里、鸭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发出。水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蔬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屠宰场里是婴孩的哭声。酒国的盛宴上回响着一个个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我不对你们开枪对谁开枪?

他看到几张油光光的脸在红烧男孩的迷雾里漂游着,像碎玻璃一样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们的稍纵即逝的脸上竟然挂着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轻蔑的笑容。怒火满腔。正义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映得满室通红,荷花般辉煌。他大吼一声:畜生们、你们的末日来临了!他听到这吼声在头上发出,很陌生。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调落的花瓣一样,拖曳着烟一样的腥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他用力扣动了扳机,对着那些碎玻璃一样的脸,那些镶着碎玻璃的脸,那些奸邪的笑容。扳机卡嗒一响,撞针疾速前去,撞在那颗铜光闪闪的可爱子弹的绿屁股上,火药燃烧,速度看不见,气体受压迫,向前冲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弹头与巨响飞出枪口,硝烟一缕,在枪口抖动。巨响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让一切不正义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枪声中颤抖。让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气扑鼻的在我的枪声里抚掌欢笑。正义万岁!真理万岁,人民万岁,共和国万岁。我的伟大的儿子万岁。男孩万岁。女孩万岁。男孩与女孩的母亲们万岁。我也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别侦察员嘴里咕噜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嘴角上挂着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墙壁瘫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枪扫下来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脸,他趴在地上,像一具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死尸。

良久,金刚钻、党委书记、矿长以及挤成一堆的红色服务小姐们苏醒过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从地板上爬起来,从别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头。硝烟的味道压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厅里荡漾着。丁钩儿射出的那颗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袋上。脑壳破碎,脑浆子送到墙壁上,红的红,白的白,冒着热气,散着香气,释放着各种感情。红烧婴儿变成了无头婴儿。他的头没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层的边缘上,像西瓜皮一样的脑壳或者像脑壳一样的西瓜皮架在一盘扒海参和一盆红烧虾之间,汁液滴滴嗒嗒,流着血一样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样的血,污染了台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样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一颗滚到了酒柜后边,另一颗滚到了一位红色服务小姐脚下,被她一脚踩破。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哇!

他们在“哇!”里恢复了理智,哲学、党性、原则、道德等等构成一位领导者素质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脑,支配他们的行动。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伸出舌头,舔食了溅到手背上的婴孩脑浆。其味一定鲜美异常,他巴咂着嘴说:

“这家伙,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刚钻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长批评的目光下舔食脑浆者满面羞愧。金副部长说:

“快把老丁同志扶起来,擦干净脸面,灌碗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们急忙行动起来。她们扶起丁钩儿,为他擦嘴、擦脸,但不敢为他擦手。他手握钢枪,仿佛随时都要射击。她们扫了破碎的酒杯,擦干净地板。她们搬着他的头,用浸在酒精里严格消过毒的不锈钢开口器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把一个硬塑料漏斗插到他的嘴里,然后,一匙一匙地,往那漏斗里也就是往他嘴里灌注醒酒汤。

金刚钻问:

“几号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答道:

“1号。”

金刚钻说:

“用2号吧,2号醒得快一些。”

服务小姐去厨房里取来一瓶金黄色的液体,拔开胶木塞子后,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瓶口涌出,沁着人的心脾。她们把大半瓶金黄液体倒进漏斗里。丁钩儿咳嗽,呛了,漏斗里液体喷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肠,浇灭了烈火,唤醒了神志。身躯恢复活力,把那爬出头颅的美丽意识之蝶吸附回来。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盘里的无头男孩,他的心一阵剧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亲娘啊!我难受!然后把枪举起。

金刚钻举着筷子说:

“丁钩儿同志,如果我们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们完全应该,但如果不是呢?党把枪交给你,是让你惩罚坏蛋,不会让你滥杀无辜吧?”

丁钩儿说:

“你有什么话,快说。”

金刚钻操起一根筷子,猛戳到盘中无头男孩秀丽地翘起的小鸡鸡上,男孩立刻解体,变成了一盘杂拌。金刚钻用筷子指点着讲解:

“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里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种佐料,用特殊工艺精制而成。这是男孩的腿,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火腿肠。男孩的身躯,是在一只烤乳猪的基础上特别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弹打掉的头颅,是一只银白瓜。他的头发是最常见的发菜。要我详细地、准确地把制作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精细、复杂的工艺告诉你是不可能的,这是酒国市的专利,我也只了解个大概,否则我就改行当厨师了。但我可以负责地对您说: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应该用筷子对付他,而不是用子弹。”

金刚钻说着,用筷子夹起男孩的一只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党委书记或者矿长用一柄银叉叉起一支胳膊,放到了钩儿的菜盘里,他恭敬地说:

“请吧,老丁同志,别客气!”

丁钩儿仔细审查着这条胳膊,心里七上八下。它的确有点像肥藕但更像一条胳膊。它的味道诱人,的确有点类似藕的甜味但更多的是从没闻过的香味。他把手枪放进公事包里,感到有些内疚。尽管你负有特殊使命,但也不能随便开枪。我应该慎重。金刚钻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啪啪啪把另一条胳膊切成几十片。他挑起其中一片,举到丁钩儿面前,说:

“五眼藕,胳膊有眼吗?”

丁钩儿听到了金刚钻吃胳膊的咯吱声,是藕。他低下头看摆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不知该不该动手。党委书记和矿长正在咬着男孩的腿。金刚钻递过刀来,用微笑鼓励着他。他接过刀,试试探探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刀子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滋一声,把胳膊一样的藕切成两段。

他扎起一片胳膊,闭闭眼,塞到嘴里。哇,我的天。舌头上的味蕾齐声欢呼,腮上的咬肌抽搐不止,喉咙里伸出一只小手,把那片东西抢走了。

金刚钻诙谐地说:

“行喽,丁钩儿同志与我们同流合污了,你吃了男孩的胳膊!”

丁钩儿一怔,心里又生出怀疑,他问:

“你告诉我,这不是男孩。”

金刚钻说:

“哎哟我的同志哟,你可真叫迂。开玩笑逗逗你吗!你想,我们酒国市是文明城市,又不是野人国,谁忍心吃孩子?你们检察院的人竟然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一本正经地派人调查,简直是胡编乱造的小说家的水平嘛!”

矿里的两位领导端起酒杯,说:

“老丁,你开枪无礼,罚你三杯!”

丁钩儿自知理亏,认罚三杯。

金刚钻说:

“老丁同志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敬你三杯!”

丁钩儿喜欢奉承,受敬三杯。

六杯酒落肚,他又有些迷糊起来。矿长或是党委书记把半支男孩胳膊递过来时,他竟然扔掉筷子,不怕油腻,接过来,双手卡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餐厅里的人们笑起来。丁钩儿吃了一条胳膊。矿长和党委书记又发动红色服务小姐们敬酒。红色小姐们撒娇撒痴,连灌了丁钩儿二十一杯。他贴在天花板上,听到金刚钻与自己告别。

他贴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刚钻步履轻松地走出餐厅,并听到他向矿长和党委书记交待什么。弹簧镶革门由两位红色小姐拉开。她们依门而立,一边一位,彬彬有礼。他看到了她们头顶上的毛旋,还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东西。这种窥视伤风败俗,他进行自我批评。后来,他看到党委书记和矿长对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交待着什么。男人们都走了。红色服务小姐们围拢到餐桌上,一齐动手,抓起菜肴往嘴里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凶恶,全不似方才模样。他看到自己的躯壳坐在椅子上,软瘫瘫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头歪在一边,嘴角上流着酒,好像一只歪倒的酒葫芦。他贴在天花板上为自己半死的肉体哭泣。

女人们吃饱了,撩起台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华牌香烟塞到乳罩里。他叹息着,为她那只受挤压的乳房。他听到领班说:

“来吧,把这只醉猫架到招待所里去。”

两位小姐架着他的双臂,他没有骨头一样,很难架。他听到那位耳后有痣的小姐骂:这条死狗!他很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开拉链,摸出了手枪,翻来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惊呼着:放下武器,当心走火。可她们好像聋子一样。老天保佑,她把枪塞进公事包。她又拉开了夹层的拉链,摸出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她说:快来看呀!红色小姐们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他的愤怒到了顶点,用一连串的脏话咒骂她们,但她们浑然不觉。

终于,四个红色服务小姐把我的躯体架起来了。她们拖着我走出餐厅,走上那条铺着化纤地毯的走廊,像拖着一条死狗。她们中的一个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离头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着翅膀飞翔,一步不拉地跟着我的肉体。我悲哀地注视着不争气的肉体。走廊仿佛更长了。我看到从我的嘴里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气熏天,红色服务小姐们尽量封闭着嗅觉器官。一位红色小姐干呕了一声。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晒蔫了的蒜苔一样软绵绵的所以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悠来荡去。我看不到我的脸,能看到两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红色小姐捧着我的公事包跟在后边。

终于走完了漫长的走廊,我认出了那个大厅。她们把我的肉体扔在地毯上,让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脸吓了一跳。我紧闭着双眼,脸色如破旧的糊窗纸。咧着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难闻的酒臭直冲上来,熏得我想呕吐。我的肉体抽搐着。我的裤子湿了,惭愧。

红色小姐们喘息了一阵,把我架出了大厅。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阳如血,葵花的金黄在血色里显得格外温柔。葵花林里原来有一条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豪华皇冠。金刚钻弯腰钻进去。轿车缓缓驰去,那一对孪生兄弟举着手对轿车屁股晃动。轿车一闪而过。红色小姐们拖着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条狗站在一棵粗壮如树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体,白耳朵。它吠叫时身体一促一伸,好像手风琴被挤压与神拉。她们到底要把我架到什么地方去呢?矿区的电灯亮了,像一只只诡诈的眼睛,那些矿山机械与上午一样,坑口的卷扬机也与上午一样。一群头戴铝盔的黑人走过来。不知为什么我怕与他们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矿工们闪到道路两边,红色服务小姐架着我从矿工的夹道里通过。我嗅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汗臭味和坑道里的潮湿腐败的气息。他们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肉体。有几个人骂了几句脏话。红色服务小姐骄傲地昂着头挺着胸,不理睬他们。我突然悟到那些与性交有关的脏话是冲着红色小姐们去的,而不是冲着我。

她们架着我进了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小屋里有两位白衣小姐膝盖顶着膝盖坐在一张刻着字迹的写字台前。她们见到我们进入后膝盖分开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墙上的电钮,一扇门慢慢地缩出来,似乎是电梯。她们把我架进去。门关闭了。果然是电梯。它飞快地下降着。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矿,一切活动都在地下。我不怀疑他们能在地下修筑万里长城。电梯空咚一响,抖了三抖,到底了。门开了。强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华的大厅,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像水一样,映出雕花天棚和几百盏玲珑灯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镶贴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鲜花与绿色植物。最现代化的金鱼缸。一群遍体赘瘤的金鱼,它们使我周身发腻。她们把我的肉体安放在410房间里。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来的,这是座什么样的大厦呢?纽约的大厦通向天堂,酒国的大厦通向地狱。她们把鞋子从我腿上剥掉,然后把我抬到一张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几上。她们走了。五分钟后,一位米黄色服务小姐推门进来,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听到她对我的肉体说:首长请饮茶。

我的肉体不回答。

米黄色小姐化着浓妆,眼睫毛粗壮,像猪鬃一样。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话筒。房间里非常安静,我听到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

“他醒了吗?”

“他一动不动,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脏跳不跳。”

米黄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脸上表现出极端厌恶的表情。她说:

“跳。”

“给他灌点醒酒1号吧!”

“好。”

米黄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马上要回来。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钢铁的注射器,就是兽医使用的那种。幸亏针头是软塑料的,所以我不担心她扎我。她把软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里,然后往我嘴里注射药液。

后来,我听到我的肉体哼哼起来。它的胳膊抡动起来。它还说了一句什么。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着,我变成一个大吸盘吸在天花板上抗拒着。但我感觉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难地坐起来,睁开眼皮,痴呆呆地望着墙壁,好一阵子。我摸过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后,跌仰在床上。

又过了很久,门轻轻地开了。一个赤脚赤膊只穿一条蓝布裤身上生着鱼鳞状皮肤、十四岁左右的男孩闪身进来。他的动作轻捷,无声无息,像一只猫。我满怀着兴趣看着这孩子。这孩子面熟,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嘴里叼着一柄柳叶状的小刀,像黑猫叼着一尾柳叶状的小鱼。

我感到巨大的恐惧,为我那半死不活的肉体。同时我纳闷在地下如此隐蔽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小精灵。房门自动关闭,房间里的安静压迫我的耳膜,生鳞的孩子接近我的躯体时,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土腥味,是一只刚从岩缝里揪出来的穿山甲的味道。他要干什么?他头发乱蓬蓬,沾着很多成熟苍耳子的刺球儿,这刺球儿的精辟的味道像一条条小蛇,爬进我的鼻道并进入脑髓。我的肉体打了一个喷嚏。小精灵突然伏在地毯上。他站起来,伸出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咽喉。他嘴里的柳叶小刀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我多么想唤醒我的肉体但是我不能够。我搜索枯肠或曰绞尽脑汁: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得罪了这个小精灵?他又伸出手指捏我的肉体上那个被叫做脖子的部位,好像一个老练的厨师在进行杀鸡前准备工作。我甚至感觉到了那可怕的、坚硬的小爪子,但我的肉体无动于衷,它打着沉闷压抑的呼噜在鼾睡,不知道死神降临。我盼望着他赶快把那柄小刀子从嘴里取下来,对着气嗓眼儿给我的肉体来一下,省了我的灵魂贴在天花板上受折磨。但是他不。他捏完了脖子又摸我的肉体上套着的衣服、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出了一支“英雄”牌金笔,拨开笔帽,用笔尖在自己手背上划道道。他的手背上也生着鳞片。划一下他一缩手一咧嘴,脸上出现难分哭笑的表情。我猜测到这小精灵是怕痒。从笔尖划动鳞片发出的嗤拉声里,我知道这支“英雄800号”高级金笔彻底完了蛋。这是奖给工作模范的奖品。这种无聊的游戏持续了足有半小时,终于停住。他把金笔放在地上。继续搜查。他从我的口袋里搜出了一方手绢、一包香烟、一只电子打火机、一个身份证、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枪、一只钱包、两枚硬币。看来这一大堆宝贝使他眼花缘乱。他像一位贪婪的儿童那样,把这堆宝贝摆在两腿之间,旁若无人地坐着,一件一件赏玩。钢笔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枪,举到面前看。镀镍的枪身在灯光下闪烁着。这是仿制得惟妙惟肖的左轮枪,美国军官悬挂在腰带上那种。线条十分优美。我知道枪里那塑料齿盘上还嵌着几粒“子弹”一勾必爆响。他的两只大眼睛因为喜悦和兴奋变得十分可爱。我生怕他扣动扳机暴露自己。男孩胳膊与鲜藕之间距离多远?我的肉体受没受蒙骗?但一切都无法制止,他扣动了扳机。乒--!我看到蓝烟的同时听到了枪声。我等待着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和冲进房间的米黄色小姐以及保卫人员们。深夜里枪响,除了谋杀和自杀,还能有什么呢?我为这生鳞的小家伙担忧。他面临着危险。我不希望他被捉。应该坦率地承认,这小家伙很有意思,并不因为他生着鳞片。生鳞片的东西很多,有鱼、蛇、穿山甲,除了对笨拙得有点装模作样的穿山甲我不太厌恶外,我不喜欢冷腥的鱼,讨厌阴沉的蛇。我的想象落了空,枪声过后,一切如常,没有人跑动更没有人撞门。这家伙又制造一声枪响。说实话这枪声单纯、单薄,房间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贴壁纸都是极好的消灭声音的好材料。他安详地坐着,毫无惊讶之意,如果他不是聋子就是位临变不惊的将材。枪玩够扔一边。揭开钱包,把里边的一切全抖擞出来。钱,粮票,机关食堂的饭票,没来得及报销的单据。他捏着打火机研究着。打火机喷出了明亮的火苗。他抽烟。他咳嗽。他把烟头扔到地毯上。我的天呐!烟头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烧羊毛的味道。这时,我终于明白:如果我的肉体化为灰烬,那么我也将变成轻烟。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我的肉体啊,醒来吧!

生鳞的小精灵,我恨你!

我不恨你了,我只想笑,其实我笑不出来。他发现了地毯上的火,慢腾腾地站起来,把一条裤腿往上一撸,用两根指头夹着那根与他的身体相比较显得大一点、似硬非硬、同样生着鳞片的高压水龙头,对准了地毯上的火。一道水柱呲呲地响着,浇到了火上。火也响。水量很足,很冲,灭这样两次火也绰绰有余。我轻松地嗅着尿臊味与湿漉漉的焦糊味,欢喜地想:天才,真是他妈的天才!

他从我的肉体上剥衣裳。他千方百计地把我的褂子剥下来了。我听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息声。他穿上我的褂子。我的褂子掩到他的膝盖。他把地毯上那堆玩意儿统统装进衣袋。他还想干什么呢?

他吐出口中的小刀,捏着,打量着房间。后来,他用小刀在墙上刻了四个“十”字。然后,叼着小刀子,像叼着一片柳叶,甩着两只肥大的衣袖,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

我的肉体早被这小精灵推到床下。它依然打呼噜。

(二

莫言老师:

还是让我这样称呼您吧,否则我会很难过很别扭很不舒服。

老师,您是我名副其实、货真价实的老师,我发现您不但是写小说的行家里手,而且,您还是品酒的大内高手。您写起小说来是老太婆裹脚一手熟,谈论起酒来更是头头是道。当今世界,找一个优秀小说家不难,找一个优秀品酒师也不难,但是找一个既是优秀小说家又是优秀品酒师的天才却十分困难。而我的老师,您就是这样的天才。

您对“绿蚁重叠”的分析既精辟又准确,达到了专业水平。此酒采用的基本原料是高粱、绿豆,在百年老窖中发酵。酒曲的基本培养基是大麦、麸皮和豌豆,并掺了少量的米糠。蒸馏后得到的酒液是一种优雅、素洁的浅绿色。基本上属于浓香型,艳美丰满。因原酒味道过于辛辣,在勾兑时我们采用了诸多措施,来压制它暴烈的性格,就像给一匹野马带上了铁嚼子,但效果未臻完美。后来,由于急着参加展销会,使差强人意定了型。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绿以重叠”的单项品格绝对上乘,缺点是酒体不协调。

以美女喻美酒是我们品酒时对酒的风格的形象化表述,您的感觉基本对头。改善“绿蚁重叠”使之更臻完美的方案我跟我岳父袁双鱼教授思考了很久,已经接近成熟,可惜现在我醉心文学,顾不上其它了。

老师,偌大个世界,芸芸着众生,酒如海,醪如江,但真正会喝酒者,真正达到“饮美酒如悦美人”程度的,则寥若晨星,凤其毛,麟其角,老虎鸡巴恐龙蛋。老师您算一个,学生我算一个,我岳父袁双鱼算一个,金刚钻副部长算半个。李白也算一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何谓三人?李一人,月一人,酒一人。月即嫦娥,天上美人;酒即青莲,人间美人。李白与酒合二为一,所谓李青莲是也。李白所以生出那么多天上人间来去自由的奇思妙想,概源于此。杜甫算半个,他喝的多是村醪酸醴,穷愁潦倒,粗皮糙肉,都是枯瘦如柴的老寡妇一个样,所以他难写出神采飞扬的好诗。曹孟德算一个,对酒当歌就是对着美人唱歌,人生短暂,美人如朝露。美是流动的、易逝的,及时行乐可也。从古到今,上下五千年,数来数去,达到了饮美酒如悦美人的至高艺术境界的,不过数十人耳。余下的都是些装酒的臭皮囊。灌这种臭皮囊,随便搅和一桶辣水即可,何必“绿蚁重叠”?何必“十八里红”?

提起“十八里红”,学生心旌摇荡,老师,那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杰作!往酒缸里撒尿,这一骇世惊俗、充满想象力的勾兑法,开创了人类酿造史上的新纪元。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掺杂着最丑陋的因素。世人皆知蜂蜜甜,但有几人知道蜂蜜的构成因素?有人说了: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呀!对,一点也不差。说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同说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同样正确,但也等于没说。酒里含有数十种矿物质你知道吗?酒里含有数十种微生物你知道吗?酒里还含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岳父也不知道你更不会知道。蜂蜜里含有海水你知道吗?蜂蜜里含有大粪你知道吗?缺少新鲜的大便酿不成蜜你知道不知道?

近月我看了一些报刊、那些根本不懂酿造学的家伙竟然把老师您的诡奇超拔的创造诬为不洁之举,说什么往酒里撒尿是亵渎人类文明,他们根本不晓得,ph值,水质,对酒的品格具有多么大的制约作用。水质偏酸,酒生涩难以下咽,撒上一泡健康的童子尿,变成一坛“香气馥郁、饮后有蜂蜜一样的甘饴回味”的高级名酒“十八里红”(这名字比“状元红”、“女儿红”都有味道),没有任何的荒谬,何必少见多怪!我以酒类学博士的身份宣布:这是科学!科学是严肃的,客不得半点虚伪,不懂就学,不要随便指手画脚,更不要张嘴骂人。再说,尿有什么不洁呢?那些和妓女睡觉的家伙有梅毒有淋症有艾滋病,尿当然不洁,可老师您的爹洒到酒篓里的是一池清明如山泉的原装童子尿。我国的杰出药物学家李时珍先生的经典著作《本草纲目》里明明白白写着,童子尿做药引能治疗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粥样硬化、青光眼、乳汁不下等诸多顽症,难道他们连李时珍先生都要骂吗?童子尿是地球上最神圣最神秘的液体,里边含着多少宝贝元素鬼都搞不清楚。日本国许多政要名流为了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尿。我们酒国市委蒋书记用童便熬莲子粥吃,治愈了多年的失眠症。尿神着哩,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液体,更是最深奥的哲学。老师,我们不去理睬那些胡涂虫,人民委员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理睬他们!”他们只配灌马尿。

您信上说要写一部关于酒的长篇小说,这重担只有您才能担当得起。我的老师您的灵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魂,您的身体就是一具彻里彻外的酒体。您的酒体和谐完美,红花绿叶,青山绿水,四肢健全,动作协调,端庄大方、动静雅致,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减一分则短,加一分则长。我的老师您活脱脱就是一瓶子“十八里红”!学生正在帮您搜集有关酒的资料并为您准备了“绿蚁重叠”十瓶,“红鬃烈马”十瓶,“东方佳人”十瓶,待我校有车进京时,顺便给您捎去。从今后,老师您大胆向前走,酒瓶不离口,钢笔别离手,写出的文章九千九百九十九!让那群蠢东西们向隅而泣去吧,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的。

我上次寄给您的《肉孩》,虽然不是报告文学,但也跟报告文学差不多。酒国市一些腐化堕落、人性灭绝的干部烹食婴孩的事千真万确,据说有人正在调查,此案一旦水落石出,必将震动世界。将来,把这件大案写成报告文学的人非学生我莫属!手里掌握着这样的爆炸性题材,老师,您说,我不狂妄谁还配狂妄?

《国民文学》至今没给我消息,希望老师能帮我催一催。

这里的李艳是个“蝴蝶斑脸瞪眼子”,可能就是您记忆中的那位“白脸瞪眼子”,脸上的蝴蝶斑很可能是多次非法怀孕所致。她对我说,她的沟里土地极其肥沃,炒熟的种籽也发芽。还说,她每次流下来那些不足月的胎儿,都被医院里的大夫抢去吃了。据说那种六七个月的婴儿营养价值极高,我想有道理,鹿胎不是大补气血吗?毛蛋不是养血怡颜吗?

寄上新作《神童》。此篇所用手法是“妖精现实主义”,老师斧正后,请再寄《国民文学》,不敲开这个鬼门关我誓不罢休!哪怕你门槛比天高,我也要用青春撞折你的腰!

敬祝著安!

学生:李一斗

(三

《神童》

读者诸君,不久前我为你们写过一个肉孩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我特别刻意地描写过一个包裹在红布里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许还记得他那两只不同寻常的眼睛:细细的,闪烁着冷冰冰的成熟光芒。这是一双典型的阴谋家的眼睛。这双眼睛不是生长在阴谋家的脸上而镶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脸上,所以才令我们难以忘怀,所以才令酒国市郊的善良农民金元宝心惊肉跳。在这个一万多字的故事里,我们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写这婴孩的身世,他一出场就是确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躯,茂密僵硬一头乱毛,两只阴谋家的眼睛,两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哑的嗓子。他是一个男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故事在烹饪学院特别收购部里展开,时间是从傍晚开始的。读者诸君,“我们的故事其实早就开始了。”

这晚上有月亮,因为我们需要。一轮又大又鲜红的月亮从烹饪学院的假山石后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辉使他们面色温柔,月光斜射进来,从双层玻璃窗里,好像一匹红瀑布。他们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过我的《肉孩》,就应该熟悉他们。那个小妖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很快就要成为他们的领袖或者霸王,等着瞧吧!

这群孩子的眼泪在太阳落山前就流干了。他们的脸上污迹斑斑,嗓子沙哑,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他才不会哭呢!孩子们哭的时候,他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像一只长鹅,在这间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里兜圈子。有时,他还对准那些发出响亮哭声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脚。被踹的孩子往往发出最响亮的一吼,便转入低声的嘟嘟哝哝的抽泣。他的脚成了治疗哭嚎的良药,就这样他把三十一个孩子端遍了。在那个最小的男孩的抽泣声里,孩子们看到了像一匹红马驹一样的可爱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跃。

他们拥挤到窗口,手把着窗台,往外观看。挤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边的肩头。一个腮上沾着鼻涕的小胖子举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呜呜啦啦地说:

“月妈妈……月妈妈……”

另一个孩子巴咂着嘴唇说:

“月姑姑,不是月妈妈,是月姑姑。”

小妖精冷笑一声。冷笑从高处传来,好像猫头鹰的叫声。孩子们打着哆嗦,回头搜索。他们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顶上,红色的月光照耀着他,必然也照耀着他的红衣裳。他像一团燃烧的火。假山腰里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红绸子、漂亮地、持续不断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里,水声清脆,溅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红樱桃。

孩子们不再看月亮了,都转过身来,挤成一团,怔怔地望着他。

他低沉地说:

“孩子们,竖起你们的耳朵,听老子说--那玩意儿,那红马驹似的玩意儿,不是妈妈,不是姑姑,那是一个球,是一个天体,围绕着我们团团旋转,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们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在飞跃的过程中他的肥大的红衣服被气体鼓动起来,变成奇形怪状的羽翼。

他倒背着手,在孩子们面前来回踱步。偶尔,他抬起袖子擦擦嘴巴。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头地面上。他停住脚,举起一只羊腿一样的细胳膊,在空中挥挥,严肃地说:

“孩子们,听着,你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不是人。你们的爹娘把你们卖了,像小猪小羊一样卖了!所以,从现在开始,谁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谁!”

他挥舞着那只鸟爪一样的手,声嘶力竭地吼着。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脸上,使他的双眼放出碧绿的光芒。两个男孩咧嘴哭起来。

他高声叫:

“不许哭!”

他从孩子堆里,把那两个哭叫的孩子揪出来,握紧拳头,狠狠地捣他们的肚子。捣得他们瘫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动。

“谁敢哭就打谁!”他宣布命令。

孩子们更紧地挤成一团,再没人敢哭叫。他说:

“等着,我给你们寻找光明。”

他在这间古怪的大房子里寻找着,像一匹猫贴着墙壁行走。在门口附近,他停止走动,仰着脸,打量着那四根并排悬挂着的灯绳。他举直胳膊,灯绳的最下端距离他的中指尖约有一米。他跳跃了两次,尽管他的弹跳力很好,但距离灯绳还有半米。他离开墙壁,把一株用钢筋焊成的假柳树拖过来。他爬到树上,抓住灯绳用力一拽,房子里的灯噼噼啪啪亮起来。有日光灯、白炽灯、碘钨灯,白色灯、蓝色灯、红色灯、绿色灯、黄色灯。墙壁上有灯、天棚上有灯、假山上有灯、假树上有灯。灯火灿烂,五彩缤纷,宛若天上人间,童话世界。孩子们忘掉痛苦和烦恼,拍着巴掌欢呼起来。

小妖精轻蔑地歪着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后来,他从墙角上捡起一串铜铃铛,紧急摇晃起来。铃声串串,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他把这串好像特意为他准备的铜铃掖在腰里,吐了一口痰,说:

“孩子们,知道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们不知道,你们来自偏僻落后、敲石取火的农村,当然不知道光明来自何处。我告诉你们,为我们带来光明的是电。”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他的讲演。月亮的红光全部退到户外。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打翻在地的两个男孩也爬起来。他问:

“电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回答。

“我有没有本事?”

“有--!”

“你们听我的话不听?”

“听--!”

“好,孩儿们,你们要不要爹?”

“要--!”

“从今后,我就是你们的爹,我要保护你们,我要教育你们,我要管理你们。我的话谁敢不听,就把他摁到池子里灌死!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叫我三声爹,一齐叫!”

“爹--爹--爹--!”

“跪下给爹磕头,每人磕三个!”

男孩中有个别智力低弱者,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话,但摹仿能力帮助了他们。三十一个小男孩乱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给小妖精磕头。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盘腿坐着,接受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毕,他选择了四个口齿清楚、动作敏捷的小家伙做班长,把三十一个孩子分成四个班。分班完毕,他说:

“孩子们,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战士了。战士,就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男子汉。我要训练你们,跟那些妄图吃掉我们的人作斗争。”

一班长好奇地问:

“爹,谁要吃我们?”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铜铃,说,“爹说话时儿子们不许插话!”

一班长说:

“爹,我错了。我再不插话了。”

小妖精说:

“同志们,孩儿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是谁想吃我们!他们是红眼睛绿指甲,嘴里镶着金牙!”

“他们是狼吗?是老虎吗?”一个腮上有酒涡的小胖子问。

一班长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训斥道:

“爹讲话时不许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声压了回去。

“同志们,孩儿们,他们不是狼,但比狼还凶恶;他们不是老虎,但比老虎还可怕。”

“他们为什么吃小孩?”一个小男孩问。

小妖精皱着眉头说:

“烦恼啊烦恼!不许插话!班长们,把他架出去罚站!”

四个班长把那个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队伍外边。小男孩挣扎着嚎哭着,像上刑场一样。班长们刚一松手,他就迈动着两条小腿,跑回队伍里。四个班长又去拖,小妖精说:

“算了,饶了他吧。我再说一遍:爹讲话时孩子不准插嘴。他们为什么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吃腻了牛、羊、猪、狗、骡子、兔子、鸡、鸭、鸽子、驴、骆驼、马驹、刺猬、麻雀、燕子、雁、鹅、猫、老鼠、黄鼬、猞猁,所以他们要吃小孩,因为我们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鲜,比猪肉香,比狗肉肥,比骡子肉软,比兔子肉硬,比鸡肉滑,比鸭肉滋,比鸽子肉正派,比驴肉生动,比骆驼肉娇贵,比马驹肉有弹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庄,比燕子肉白净,比雁肉少青苗气,比鹅肉少糟糠味,比猫肉严肃,比老鼠肉有营养,比黄鼬肉少鬼气,比猞猁肉通俗。我们的肉是人间第一美味。”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点疲倦。二班长羞羞答答地问:

“爹,我想说话,行吗?”

“你说吧。正好爹说累了。爹想闹口大烟抽抽,可惜没有。”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说。

“爹,他们怎么吃我们,生吃吧?”二班长问。

“他们吃我们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红烧、白斩、醋溜、干腊,方法很多哟,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绝对,据说有个姓沈的长官就生吃过一个男孩,他搞了一种日本进口的醋,蘸着吃。”

孩子们缩成了一团,胆小的低声哭起来。

小妖精振奋起精神,说:“孩子们,同志们,所以你们不能不听我的指挥。在这危急的关头,你们应该立刻成熟起来。一夜之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为了不被他们吃掉,我们要团结成一个钢铁般的集体。我们要成为一只刺猬,一只豪猪,他们吃够了豪猪,我们的肉比豪猪的肉温柔。要成钢刺猬,铁豪猪,扎烂那些吃人野兽的嘴唇和舌头!让他们好吃难消化!”

“可是,可是,这些灯……”四班长结结巴巴地说。

小妖精挥挥手,说:“你甭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既然他们要吃我们,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对不对?”

四班长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们,”小妖精说,“十四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听说过酒国市的官员吃男孩的故事,这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后来,我的娘连续不断地给我生弟弟,但生一个。长到二岁左右,就突然失踪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当时我就想揭穿这桩滔天罪恶,但没有成功,因为我那时生着一种古怪的皮肤病,遍体鱼鳞,一动流黄水,谁见了谁恶心,没人敢吃我,我无法深入虎穴。后来,我专事偷窃,在一位官员家里偷喝了一瓶画有猿猴图像的酒,身上的鱼鳞一层层剥落,身体也越剥落越小,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虽然我状如婴孩,但我的思想却像大海一样宽阔。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们的大救星!”

孩子们神情严肃,听着小妖精的话。他继续说:

“为什么要布置这样一个美丽的大房子放我们呢?他们想让我们心情愉快,我们心情不愉快,肉就要变酸变硬。孩儿们,同志们,听我的命令,把这房子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吧!”

小妖精从假山石上抠下一块石头,对准一盏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壁灯投过去。他的力量很大,石头飞行时带起一股凉风。他投歪了,石头打在墙壁上,反弹回来,险些打破一个男孩的脑袋。他捡起石头,瞄瞄准,又一次打歪了。他恼怒地骂起来。他捡起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操你妈!猛力一掷,打个正着,壁灯破碎,瓷片哗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状的灯丝红了红,熄灭了。

孩子们看着小妖精的举动,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们为什么不砸?!”

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说:

“爹,困了,困觉……”

小妖精冲上去,拳打脚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声哭叫着,有一个胆大体壮的还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脸皮抓出了血。他见血性起,张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只耳朵咬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一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阿姨打开门跑了进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开。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着嘴里的血,双眼发绿,一声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脸,脸色煞白,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动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杂乱的声响。

小妖精爬到那棵铁柳树上,把所有的灯都拉灭了。黑暗中,他压低了嗓门威胁道:

“谁敢胡说八道我就咬掉谁的耳朵!”

然后,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块打破过壁灯的石头,躲在铁柳树后等待着。

门推开后,一个白影贴近墙壁摸索灯绳。小妖精瞄准那影子的上部,把石头掷去。白影子惨叫一声,身体摇晃起来,门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捡起石头,对准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击。白影子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射进了几道雪亮的光柱,几个举着手电筒的人闯进来。小妖精轻巧地溜到墙角上,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睡觉。

灯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头部受到沉重打击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过去的缺耳男孩、连同那只耳朵带走。然后,开始追查凶手。

小妖精趴在墙角上打着呼噜睡觉。一位白衣大汉捏着脖子把他拎起来时,他四肢挥舞着,嘴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清查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孩子们劳累一天,又饥又饿,又被小妖精折腾了一顿,此时早已因得东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凶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声中结束了。

白衣们拉灭灯锁上门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出来,房子里一片朦胧。小妖精爬起来,从衣服里掏出铜铃铛,使劲摇晃起来。急促的铃声把一些孩子惊醒了,他们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阳出来后,房子里一片红光,大多数孩子爬起来,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们饿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在他们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费心费力培养起来的权威也几乎消逝干净。他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为了避免犯错误,我这讲故事的人,只好客观地叙述,尽量不去描写小妖精及孩子们的心理活动。我只写行动和语言,至于这行动的心理动机和语言的言外之意,靠读者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进行得很艰难,因为小妖精千方百计地粉碎着我的故事,他确实不是好孩子。“其实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

早饭十分丰盛,有精粉小馒头、牛奶、面包、果酱,腌香椿芽,糖醋萝卜条,还有一桶蛋花汤。

送饭的老头十分负责地把各种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着,送到男孩们手边。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着头顺着眼,不去触动老头儿,但老头还是特别地打量了他两眼。

送饭老头走后,小妖精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

“同志们,孩儿们,千万不能吃啊,他们要先把我们喂胖,然后吃掉。绝食吧,孩子们,谁饿得瘦谁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们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动,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见到食物,嗅到美味,他们什么也不顾,拥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响声。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房子。他偷偷地看着那人的脚,端起那杯热牛奶,响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觉到那男人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馒头。他故意把手和脸弄得脏乎乎的,还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呼呼噜噜的声响。他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贪吃的傻瓜。他听到那男人说:

“小猪崽子!”

那两条石柱子一样的粗腿移到前边去了,小妖精抬起头,盯着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着一颗椭圆形的长头,几缕卷曲的黄头发从白帽子里露出来。那人转过脸时,小妖精看到他脸色红润,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只涂过猪油脂的奇形怪状的菱角。他面带着油滑的笑容问:

“孩子们,吃饱了没有?”

大多数孩子说吃饱了,也有的说不饱。大个子男人说:

“亲爱的孩子们,一顿不能吃太多,否则容易消化不良。现在,我们出去做游戏,好不好?”

孩子们眨巴着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头说我胡涂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懂得何为游戏。我们出去玩老鹰捉小鸡好吗?

孩子们齐声叫好,跟着那男人,一窝蜂拥到院子里。小妖精好像极不情愿,慢吞吞跟在最后头。

游戏开始,那长鼻子男人选定小妖精当鸡婆--也许是他的红衣服特别眩目--小妖精身后,拖着一大串孩子。长鼻子充当老鹰。他扎煞着两只胳膊,摹仿着老鹰振翅飞行的动作,瞪着眼,龇着牙,嘴里发出呀呀的怪叫声。

老鹰忽扇着翅膀,在低空飞行着。它的鼻梁弯曲着,鼻尖触着薄薄的上唇,双眼放射出阴鸷的光芒。这的确是一只凶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们头上晃来晃去。小妖精紧张地盯着它那两只痉挛的利爪。它时而落在如茵的绿草上,时而腾飞起来,它不慌不忙地游戏着孩子们,等待着时机。食肉禽其实是一种极有耐心的动物。进攻者总是处于主动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紧张,连一秒钟也不敢松懈。

老鹰发动了一次电一般的攻势。小妖精奋勇扑向队伍的尾巴,用脑袋、用手爪、用牙齿、把一位陷入鹰爪的孩子解救出来。孩子们兴奋又恐怖地尖叫着,逃避着老鹰。小妖精灵巧地跳动着,挡住老鹰的道路。他的双眼放出的光芒比鹰眼的光芒还要锐利。老鹰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进攻开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扑,摆脱了孩童队伍的牵扯。他的动作敏捷、准确,绝对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妖精就飞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恐怖爬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着一只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只肢间生着鲜红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动着头颅,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动是徒劳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抠进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丧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着,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树。

小妖精从那男人的头颅上跳起来,嘴角上挂着一丝应该说是又奸又邪又凶残的笑容,走到孩子们面前,说:

“孩子们,同志们,我把老鹰的眼珠抠出来了,他看不见我们了。孩子们,游戏吧!”

被抠出眼珠的老鹰在地上滚动着。他的身体时而造成一座拱桥,时而扭成一条龙。他双手捂着脸,黑色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好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脸上爬动。他哀号着,声音凄厉吓人。孩子们又习惯地缩成一团。小妖精机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里空无一人,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草尖上哆哆嗦嗦地飞行。院墙外边有一支烟筒冒着汹涌的黑烟,一股浓烈的香味扑进小妖精的鼻孔。越是这样越显出老鹰哭嚎声的凄惨和尖锐。他着急地转了几圈,又一个飞跃落在了老鹰背上,那两只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鹰的喉咙。他的脸十分可怕,难以形诸笔墨。他的十根指头毫无疑问是深深地插进了那根肥胖的脖子里。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觉是否如插手滚热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们不得而知。他是否体会到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我们同样不得而知。读者诸君永远比作者聪明,叙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来时,老鹰的叫声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气泡从老鹰的脖子上冒出来,此起彼伏,老鹰的脖子里仿佛居住着几只喜欢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着十根血手指,平静地说:

“老鹰快死了。”

大胆的孩子围过来,胆小的也陆续围过来,孩子们观看着这具垂死老鹰的尸体。它还在抽搐,扭曲,但活动范围逐步缩小,动作的频率也逐渐缓慢了。鹰嘴忽然张开,好像要鸣叫。没有鸣叫它喷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绿草上,发出扑籁籁的响声。血那么粘稠地沾在草叶上,把草都烫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张着的鹰嘴里。老鹰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炸出了一些泥点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儿们,堵呀,把鹰嘴堵住,堵住它就无法吃我们了。”

孩子们积极响应着小妖精的号召,人多力量大,几十双手一齐努力,泥土、乱草、碎沙、雨点般填满了鹰嘴,盖住了鹰眼、鹰鼻子。他们越干越起劲,欢乐精神诞生,游戏恍若人生,老鹰的头被泥土遮住。他们的活动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譬如合伙打一只倒霉的蛤蟆,一条过街的蛇,一匹受伤的猫。打完了,便围着欣赏。

“死了?”

鹰的下体把一股气体崩出来。

“没死,还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阵泥土的急雨,几乎把老鹰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鹰埋葬了。

烹饪学院特购部负责人听到肉孩饲养室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缩,灾祸降临的念头像虫子一样爬上了她的心头。

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右手刚触到话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电流沿指尖飞速上升,麻木了半边身体。她拖着半边身子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感到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冰凉,一半在燃烧。她急忙拉开抽屉,摸出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脸。那张脸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紧张得要命,扑回到电话机旁,刚伸出手又电一般缩回来。眼看着她就要瘫倒时,一道灵光在她脑子里照出了一条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树,半边青翠欲滴,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半边钢枝铁干,片叶不存,在如海的阳光里,放射着奇异的神采。她顿时悟到:这棵树就是我。她突然地让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激情,泪水在脸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着那大树的在雷火中熔炼过的半边,厌恶地避开那青翠的另半边。她呼唤着雷电,呼唤着雷电把青翠击成铜枝铁干,构成一个辉煌的整体。于是她把左手伸向电话机。于是她周身都在燃烧。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跑到院子里。她跑到肉孩饲养室前边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鹰时,她哈哈大笑起来。她抚着掌说:

“孩子们,杀得好!杀得好!你们跑了吧,快跑!快逃出这个杀人魔窟呀,快。”

她率领着孩子们穿过一道道铁门,在烹饪学院迷宫一般的校园里穿行。她的企图没有得逞。孩子们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余的全被抓回来,她被撤了职。读者诸君,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为她浪费了如诗笔墨呢?因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说,她是酿造大学袁双鱼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说她得了神经病,我看也是,她现在天天躲在家里写检举信,一摞摞地写,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给中央主席的,有寄给省委书记的,还有一封,竟然寄给河南开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说她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这样下去,光买邮票就买穷了。

花开两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别饲养室里。捉这群孩子费了好大的劲。那些小家伙经过了杀鹰的战斗洗礼后,一个个变得又野蛮又刁滑,他们钻进树丛里,钻进墙洞里,爬到树梢上,跳进茅坑里。他们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实,我丈母娘打开特别饲养室院子的坚固铁门后,孩子们就撒了野。她感觉到自己带着一群孩子在逃离魔窟--这是幻觉--事实上跟着她前进的只有她的影子。当她站在学院临街的后门口,大声鼓励着孩子们快快逃跑时,听着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学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处等着抢食烹饪学院排泄出来的优美食物的老头老太太们,他(她)们埋伏在河边那些惊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们。我的身居要职的丈母娘为什么疯了呢?是不是因为身体通了电还得另说着。

发现孩子逃跑后,烹饪学院组织校保卫部召集紧急会议,制订了应急措施,如立即关闭学院的四门等。然后组织了几支精干的小分队在校园内搜捕。搜捕过程中,有十名队员被凶恶的肉孩咬伤了皮肉,有一名女队员被肉孩抠瞎了一只眼睛。学院领导对受伤人员进行了慰问,并视伤势轻重发给了丰厚不一的奖金。他们把肉孩关进了一间严密的房子,点数时,发现少了一名。据那位经治疗恢复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说,逃跑的肉孩就是那个打伤她的凶手。而且,杀害老鹰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记得那肉孩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两只蛇一样阴沉的眼睛。

几天后,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时,发现了一套脏得不成样子的红衣服,那个小妖精、杀人凶手、肉孩的领袖,却没有任何踪影。

读者诸君,你们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吗?

(四

酒博士一斗兄:

来信收到。大作《神童》读毕,那身披红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惊肉跳,数夜不得安眠。老兄这篇小说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性太强啦,等等,不足为训。面对着阁下的“妖精现实主义”,我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神童》已寄往《国民文学》,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积压的稿件汗牛充栋,您的前两篇大作暂时还没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给《国民文学》的两位名编周宝和李小宝写了信,请他们帮助查一下,两个宝是我的朋友,相信他们会帮忙的。

你信中谈到酒的文字,妙语联珠,亦庄亦谐,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谈谈酒,我很感兴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个往酒篓里撒尿的细节被老兄誉为科技发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化学知识,更不知勾兑技艺,当初写这细节时,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红的“美学家”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学理论来论证这细节的合理性与崇高性,除了钦佩你之外我还要感激您。这才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呢。

说起“十八里红”,还有一场老大不小的官司呢。电影《红高粱》在西柏林得奖后,我的家乡的酒厂厂长就跑到我写作的一间仓库里去找我,说要试制“十八里红”,后因经费不足没能上马。一年后,省里领导到县里视察,提出来要喝“十八里红”,弄得县里很狼狈。领导走了后,县财政拨款给酒厂,成立了“十八里红”试制攻关小组。我想所谓试制,无非就是把几种酒掺和掺和,设计出个新瓶型,装瓶贴签,就算成功。他们往酒里加没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当酒厂把“十八里红”兴冲冲送到县里去报喜时,《电影大众》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河南省上蔡县十八里红酒厂在深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宴请电影界人士。会上发表新闻,说该厂的“十八里红”即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十八里红”。他们的酒盒上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说电影《红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儿祖籍是河南上蔡,后随父亲逃荒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酿造名酒“十八里红”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带到山东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红”的真正故乡。

我老家的酒厂领导看到这则消息,骂河南上蔡油滑至极,并立即派员携带高密产正宗“十八里红”进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帮高密把“十八里红”争回来。但聪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红”在国家工商局注册商标,法律无情,高密酒厂所造“十八里红”已是非法。高密人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我说这是一场无头官司,戴九儿本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并不等于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说她祖籍在那儿,并不触犯刑律,这官司不打高密也输了。高密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后来听说河南上蔡靠这“十八里红”打开了国际市场,赚了不少外汇。我希望这是真的。文学与酒竟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又是一绝。我看了最近颁布的著作权法,正准备约上电影导演张艺谋,去上蔡要几个钱花花呢!

你所说的各类美酒,都芳名优雅,但我不需要。关于酒的资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选一些要紧的,先寄给我看。邮费自然由我来出。

见到李艳时,说我问她好。

即颂

时绥!

莫言